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美人芳泽>第48章

  林照将点翠缀珠的簪子钗入似若鸦云的发髻里,手指扶着,照着铜镜微移,觉得位置恰当了才作罢。

  镜中忽现一身影,穿戴整齐,长身而立,端的朗月霁色。

  林照将妆匣阖上,匣盖刻了暗红的折纸花纹,尖尖玉指拂过,红唇翕合,揶揄声起。

  “昨夜王爷可是满意?”

  仲熙看她扭转了纤白细颈,粉白相宜,一双潋滟桃花眼含着笑意。

  那笑仿佛也是戏谑的。

  几帧画面骤然闪过,他不自在地挪开眼,低声道了句:“旁门左道。”

  林照讶,拿眼睃他,鄙夷回句:“言不由衷。”

  直直臊得仲熙热气蒸腾,他掩饰性慌张踱步,背过身去。

  想是要走姿态,林照想起石秋一事,正待开口,被人截断。

  “快些收拾齐整,一会儿石秋要来。”

  林照大惊,“石秋?”

  “是,越过一盏茶后,直接去前堂。”

  着实巧合了,林照不由说起昨夜事:“我适才就要和你说要不后天将石秋约来,不曾想你竟早已安排好,什么时候去说的,怎的没有和我知会一声?”

  仲熙眼神闪烁,动了动嘴唇,“等你想起关心此事还不知何时,且前几日你理也不理我,如何和你说道?”

  林照语噎。

  前句是说她本就抱着半个局外人的身份,稍稍深一些的都不愿去了解,就想着少接触些秘密,以后好脱身重新来过。后句不知是不是林照错觉,竟察出几丝埋怨和委屈。

  她一时难以言语,只好亲自止住话题,“我知道了,待会儿就去前堂。”

  仲熙仍旧没有折身,听得这话又默等了几息,而后抬脚离开。

  约过半晌,林照去望前堂,可巧碰上从大门处走来的石秋。

  紫蓝色的衫裙,头戴华胜,面上却显疲累,目视前方,裙裾摆动,只顾着赶路。

  林照叫住她:“秋秋。”

  石秋最近心绪繁杂,路走得心不在焉,猛然听到声音,导致竟有一瞬怔愣,她侧目望去,一身水葱色,正是林照。

  她唇边扯起笑:“阿照。”

  “近日可是休息不好,缘何沧桑些许?”

  二人并肩,石秋极缓极缓地摇头,最终说句:“天燥烦心而已。”

  孰知真假,然她已如此说,林照便不再言语。

  “让人透窗散气,吃些消暑降热的吃食。”

  石秋“嗯”了声,对她笑了笑。

  进入前堂,仲熙见两人一起并不多言,让人看座奉茶,皆坐下再聊,小厮一切齐备了,退下时将门带上。

  霎时只余三人于前堂,问话声渐起。

  “何时遇见的元期?”

  石秋垂眸,顿了须臾,声音平缓:“六年前在五石子巷。”

  回忆抽丝剥茧而出,刻上难以言明的痕迹。

  深秋时节萧索肃杀,枝叶尽落,那日石秋难得出门,看街市皆是稀奇,遂多加逗留,最后误入了五石子巷。

  六年前的五石子巷还是道路崎岖,碎石子遍地,一不留意就会进入鞋中,硌得脚疼。

  石秋的翘头绣鞋中早已溜进好几个小石子,她寻个墙,扶着脱鞋抖落石子。

  待重新低腰穿上后,余光瞥见地上有些石子染了红色。

  她以为是什么样式奇特的石子,拿了一粒在手中瞧,结果手指上沾了红色黏稠。

  石秋怔了好一会儿,伸指在鼻端嗅了嗅,确是血腥味。

  她立时瞠目,石子从掌中滑落在地,发出小小的却不容人忽视的声响,它滚动几下,汇合于众多石子堆。

  石秋脑袋空空,只一个念头,不论这血如何来的,她要快点离开这里,然而想法虽出,四肢却僵沉难以举抬。

  间隙之下,她听得一声似有若无的忍痛闷哼,石秋肩膀抖索,将将抬脚却觉脚腕沉重,犹如锁上镣铐,凉凉的,又像被蛇缠绑,仿似吐着信子跃跃欲试。

  她身子颤栗,不敢回头看,崩溃哭出声。

  “放开我!放开我!”

  石秋使劲抻蹬着脚,要摆脱牵制,脚腕上亦有黏黏的触感,莫不也是血迹,只这样一想她都要吓晕过去。

  她是目睹了凶杀现场吧?她大抵要被杀人灭口。

  石秋内心悲戚慌张,哭得越来越大声,脚上愈发用力,想要大喊救命,又一想引来更多人,她会不会死得更快,就在蓄力要揣蹬时,脚腕忽而松了力道。

  耳边尽是痛苦的闷哼。

  断断续续的,“救……我……”

  石秋后来仔细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踅身返回救他,或许他岁数和她差不多,着实可怜,让她想起在被卖之前,家里的弟弟。

  或许不过一时脑热而已。

  就如林照说她的,总是改不了乱管闲事的毛病,有时许能得个回报,大多只是吃力不讨好和惹一身麻烦。

  他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只是年龄小,失血过多,虚弱晕厥。

  醒来后,他有几天不说话,后来开口了,说他叫元期,比她小个月份。

  六年前的深秋,亦是三皇子出事的大致时间。

  仲熙屈指敲着桌案,掀起眼睑瞧着仍半垂眸神思不属的石秋,继续问:“他可有说他为何来到此处?”

  “他说受突发的战事影响,家破人亡,父母护他出逃。”

  他口中所说的战事应当就是三皇子遇袭一事,当时波及甚广,的确有部分当地居民被牵扯。

  林照看他一眼,心里几许疑惑,仲熙明明已去元期的故乡察看,难不成全无所获?为何还要再问?

  “他家中是否有兄弟姐妹?”

  石秋摇头:“没有。”说罢,她抬起眼,手指交握搁在膝上绞着衣裙。

  “近些日我也想了许久,王爷是以为元期就是当年遇害的三皇子么?”

  仲熙微动坐姿,没有否认:“确有这种猜测。”

  石秋眼睫轻颤,闭唇不语。

  他敛下打量的目光,再问:“六年来,你是否察觉出他有什么异常?”

  石秋紧紧攥着衣料,一旁林照察知,将手放在她屈起的手上安抚,拿开时石秋看向她,又复垂下眼皮子。

  “是。”

  仲熙不觉端坐身,神色凝重,两眉已然攒尖。

  “他画画极好,读书亦是,不似平常人家,他只道以往算个小富人家,是以有点儿基础,然不知为何,行为举止间我总觉得不太对劲。他像是有事瞒我,但我抓不住头绪。”

  “只是,”捏裙的手指舒展开,石秋终道:“我平时不爱理会朝堂大事,这几日了解一番,知了三皇子应当是二十有一,而元期是一十九,或许,或许王爷误判了,不过巧合罢了。”

  仲熙不以为意,质问她:“两岁差异可大?”

  石秋难言,手指再度屈折。

  “全凭他一己之言,辨不得虚实真假。”

  仲熙不曾见过三皇子面容,又闻三皇子肖母,不似圣上,加上年数已久面容变化,以至难以凭相貌来判定什么。

  石秋咬着下唇,几近充血。

  林照见此忙道:“你别着急,我和你说过,王爷现在是来保护元期的,不论他是不是三皇子,我们有这种猜测,想来宋玉度亦会这般想,如今最大的危险是宋玉度。你且可以细细和王爷说你的发现,让王爷可以更好地采取策略应对。”

  石秋松开牙齿,唇瓣一瞬白青逐渐复红,她看向林照,又转到仲熙,“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其余我什么也不知道,他并未和我交代很多。”

  室内只余仲熙时不时的叩桌声,他作思索状,石秋再次垂下脸来。

  两声响后,仲熙收回手,看向石秋:“你知道他素日和哪些人来往么?”

  石秋想了想,“他不甚与人交往,而我一般在环春楼,能够出来的时长次数有限,我只知道他选择不读书后,有时去卖画和去做帮工搬运东西,到底有没有往来较多,我不知道,他从未说过提起过。”

  卖画,仲熙想起那幅字画,神色蓦然一凛。

  “你有没有见过一幅字,白纸上只有一个‘个数’的‘个’字。”

  石秋深思回想,倏然变了神色。

  仲熙见此探身,语气坚定:“你见过。”

  “……是。”

  当日亦是偶然看见的,疑惑为何只写了一个字,便问他,他只笑笑说是随便写的,因为在一众画中着实显眼特殊,故而她印象深刻。

  仲熙眯眼,“是他亲自写的么?”

  石秋莫名不安,她绞着手指,音调很低:“是,他说他随便写的。”

  闻得此话,仲熙后躺回靠背,低笑两声。

  笑得石秋背脊生凉,不知所措,接着又听到问话:“那他在何处做帮工?”

  石秋摇头:“零散工,没个定处,哪里有需要就去哪里。”

  仲熙缄默半晌,在石秋走前状似无意最后说了句:“你似乎很慌张。”

  她顿步,强牵了牵唇角,却未能如愿,索性不强迫自己,面上薄愁,些许自嘲:“王爷说笑,任谁经历此事都不能做到无动于衷吧?”

  仲熙定定看她几眼,不再言语。

  林照送她出去,一出前堂,石秋整个人像是脱了力,虚虚然,若不是林照撑着胳膊,恐是要就地歪倒。

  “不要想太多,此事与你关系说大不大,莫要过于忧虑。”

  其实她本想说“六年来你仁至义尽,不欠他什么”,然而瞧见石秋神色,终是憋回肚里,她没有立场评判她二人之间的感情。

  石秋点点头,死死握住她的手,眉间愁绪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