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东墙美人>第7章 柒

  似乎在一夕间,王齐恩像被吹进了一口仙气,不再是头顶乌云的丧气影子,木讷的眼中也有了光芒。他会无缘无故地脸红,忽然想起了什么,脸就红了。

  即使丁方水是与他背对背地坐着,也很快发现了这一点。

  能让生活呆板的年轻人脸红傻笑的原因,除了姑娘没有别的,丁方水因此肯定粉花巷的女妓确有其事,而王齐恩还没意识到,他已经引起了好事者的过分关注。

  用心采来的桂花已经凋谢了,严汐对着花束微笑的样子铭刻在王齐恩的脑海里,每次想起,便似尝到了一滴甘蜜。

  那天早上,严汐发现窗外的桂花后慢慢走出来,在横放的弓字型盆景架前停住了脚步。

  她毫无防备,还穿着素白的寝衣,整个人在晨阳中熠熠生光。严汐凝望着花束,起初疑惑的眼神里慢慢地有了变化,似蘸了浓情,还有些羞涩。严汐似乎很喜欢他的花,王齐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同时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

  暗中注意着严汐的,除了王齐恩还有荷宣,她见她家小姐没有恼火,很快凑到了严汐身边。

  严汐向荷宣转去目光,“哪儿来的花?”

  “樊嫂在门口捡到的,”荷宣假装的沉稳盖不住心里的俏皮,两道弯眉轻轻飞扬起来,“小姐,挺好看的是不是?我觉得扔了太可惜。您看,这花多新鲜,一定是趁着乌漆嘛黑的夜里去折回来的,桂花又小又娇贵,得多轻着手脚才能留得住啊!仔细想想这里面的工夫,必须得是一个有心又用心的人才能做到呢。”

  严汐忍住笑意,“如果是别人不小心失手落下的,你们捡回来插在这里,不是强占了一份心意?”

  荷宣急忙道:“才不是强占,用细绳系好挂在门环上,就是给我们的。”

  “既然你喜欢,就放在这里吧。”

  严汐转身回房,笑意落在轻快的步伐间。

  花束后来一直留在那里,无论严汐在做什么,目光总会不时寻找向它。无言的桂花却无法向她坦白:它来自城墙下的野林地,而不是弥云山下的学舍边。

  这天,杜竟平收到了倪府的请帖。

  那是倪宗玉署名的答谢家宴,倪家家主为了一件半途撤掉的案子向他道谢,这份抬举让杜竟平有些惊讶。后来,肖克章派人来请杜竟平过去喝茶。

  这场答谢宴并没有邀请肖克章,杜竟平因此有点为难而郡守大人好像一点也不生气,他提醒杜竟平:在宴席上向倪公提一提赵大人回乡的事情,如果倪府愿意支援一点银子,署衙出面接待赵大人的任务就好办多了。

  杜竟平只能答应。

  当日散值后,杜竟平独自前往倪府,在门外迎接他的还是倪钧,这位大管家对杜竟平的态度较之前更自然亲密了。

  两人同行过了几重门,越往里走越静僻,夜晚的园林在远近绚烂的灯火中与白日相比另有一种风情。

  宴席的地点在风凉的水边,四面通透的畅厅像浮在湖心里的莲叶,由一条栈道直通过去,倪钧在岸边就止步了。

  杜竟平跟着婢女走过长长的栈道,在灯火明亮的正前方,可以看见布置典雅的畅厅里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位是富态健壮的老人,杜竟平猜他是倪宗玉,倪宗玉近几年很少露面,外面有些关于他患病的传闻。杜竟平觉得倪宗玉看起来似乎很正常。

  正在对倪宗玉轻声说话的女子,像是由美妙梦境造出来的东西,她坐在那里却和四周分离,像用潜在的力量推开了靠近的一切,阻断任何她不情愿的干扰。奇怪的不是女人本身,而是这种藏不住的力量,以致让她的美貌都黯然失色了。

  杜竟平又意识到:身为女眷,她可以大方地坐在这里和夫君一起宴请陌生的男客,是件很不寻常的事。

  厚实的绒毡在栈道尽头一字铺开,是种触感绵软的提醒。随着杜竟平的到来,倪宗玉和林含秋停止了交谈,以一种沉静温和的神态迎接他的到来。

  杜竟平向倪宗玉问候行礼,林含秋起身回礼,杜竟平意外地发现:倪宗玉是坐在一张木轮椅上。

  和几乎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同席交际,对杜竟平是件困难的事。倪宗玉态度温和,交谈的速度却非常缓慢,他的右臂偶尔不受控制地抽搐,对一位体面的老人来说是种尴尬。

  宴席开始约小半个时辰后倪宗玉提前退席,留下林含秋和杜竟平四目相对。

  杜竟平的压力很大,也不理解,身为倪氏家主,倪宗玉竟然允许自己的夫人和一个外男独处。就算其中有什么隐情,杜竟平认为还是不知道更好。

  就在杜竟平准备提出告辞的时候,林含秋道:“据说光禄大夫赵大人要回乡祭祖,郡署里也在做准备吗?”

  杜竟平想起肖克章的嘱咐,停下了起身的动作。虽然开口有些为难,为了以后行事的方便,答应肖克章的事还是要做到。

  杜竟平垂着目光道:“肖大人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夫人是否有什么提议?”

  “无非是做足了排场,你没来时我和倪公正在商量,由倪氏牵头向郡中各家募集接待的银两,这样肖大人也可以轻松些。”

  林含秋说得十分通透,正是猜到杜竟平受了嘱咐,免得他再为难开这个口。

  杜竟平一点也没觉得轻松,肖克章的愿望毫不费力地达成了,他却因此没法抬脚就走,在倪氏许诺给衙署可观的银两之后。

  不知不觉中,婢女们已经闭了窗关好门,然后消失得一个不剩。

  林含秋用视线触碰杜竟平的右脸,心痛的感觉再次涌起,深吸了口气道:“杜大人的脸,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杜竟平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白,对于别人的伤痛不是应该避讳一下吗?

  如果换另个人这么问,杜竟平会告诉对方是御敌所伤,他却莫名地不想对林含秋提起往事,匆忙地做了一个选择:“这个,是小时候撞到火炉的烫伤。”

  哈,林含秋在心里叹笑,年幼时的烫伤不会随着人一起长大。如果小时候就是那么大一块,你的头皮也应该是秃的才对。

  心里的这一点笑意,让林含秋松开了紧绷的力量,举手轻轻托着下颌道:“杜大人觉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倪家会由一个女子主事?”

  杜竟平道:“古语言巾帼不逊须眉,夫人能为倪家主事,应该是有这个才能。”

  “你说的对,可并不容易。”

  林含秋道:“我嫁给倪公的时候,他已经五十七岁。成亲当晚,倪公喝醉了,我看见他突然用右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几乎把自己勒死。那种情形,就像恶魔附身,一个人怎么会掐死自己?后来倪公告诉我他患了异症,如同心和脑分了家,不听使唤的右手会做出奇怪的事。所以,这场亲事也是冲喜的意思。”

  林含秋的话让杜竟平忘了不合礼数的处境。年轻女子嫁给垂暮老人续弦,对方还有可怕的异症,那只不听话的手除了掐死他自己也会折磨别人。当然,虽然心里很感慨,杜竟平并没有议论的资格,只能默默地聆听。

  林含秋继续道:“那时候,倪家和倪公一样,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好。倪公的几位庶子都住在府里,庶子们带着家眷一共有三百多口,每家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勾心斗角,为了争夺一点点好处不惜损害整个倪氏。倪公年迈有病,想要整治局面已经力不从心,而嫡子无能,满脑子幻想天真只想舒坦地过日子,我这个冲喜进来的续弦夫人倒成了他们的保护伞。”

  杜竟平盯着面前的味碟,眼中飘着一点苦涩的火苗,沉声道:“夫人今后如果需要在下效力,杜竟平义不容辞。”

  林含秋道:“杜大人为什么对我承诺?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博得同情,是希望大人明白。”

  杜竟平一怔,从沉闷的恼火中脱离出来,察觉刚才的承诺是超越了常理,难怪她会索问理由。

  “在下是佩服夫人的魄力。夫人弱质女辈,在复杂的处境中力挽狂澜,这种智慧和毅力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那么,大人不会怪我?”

  林含秋倾身向杜竟平靠近了一些,耀目的艳容像一面至纯无暇的摄魂美人镜,只等始终双目低垂的他送来心神相交的一眼。

  栈道上传来肆无忌惮的脚步声,再落入无声是踩上了门外的绒毡。

  林含秋心里一阵奇怪,回到端正的姿态后盯着那几扇厚重的红木门……啪嗒,动静倒还轻巧,倪瑞宝的上半截身子和一个风流洒脱的脑袋从门缝里伸进来,露齿一笑道:“听说爹和母亲在这里宴客,瑞郎特来请个安。”

  林含秋的表情很冷,这在倪瑞宝看来十分正常。

  杜竟平起身和倪瑞宝互相礼了礼,说不清是释然还是遗憾的心情,似乎是上天为他做的决定,杜竟平趁此机会提出了告辞。

  倪瑞宝却出言挽留,称他久仰杜司务大名一直没有机会亲近,今天要尽到地主之谊。

  杜竟平为难时,林含秋站起来道:“我也累了,今天就到这儿吧。瑞郎,你替我送一送杜大人。”

  林含秋走后,倪瑞宝很不是滋味地说:“杜大人可真是不简单啊,连我母亲都对你另眼相看。”

  杜竟平看着他鼻梁上残留的一点淤痕,没有回答,转身向外走。

  “杜大人留步!”倪瑞宝边说边往门外看了看,“夫人让我送你走,我觉得实在可惜,不如咱们共饮一杯,也算结下了相识的情谊。”说完,拿起酒壶往杜竟平才用过的杯子里添了酒。

  杜竟平转过身,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倪瑞宝也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笑眯眯地喝下去。

  出了畅厅,倪瑞宝走在后头,眼睛盯着栈道上靠近岸边的某处,暗暗激动。

  来之前,倪瑞宝已经知道了这里的情况,打算趁机让杜竟平吃个鳖,报一摔之仇。他让仆从弄坏了栈道上的木板,等杜竟平掉进湖里,明日就能把他的蠢事宣扬出去。

  离岸头越走越近,倪瑞宝紧张得喉咙发干,准备随时大笑一场。

  而杜竟平走到某一步时,从脚下忽然的松动感中察觉到了异常……当他踏上做过手脚的木板,在断裂的脆声响起的同时,那只脚换了成虚力一搭,轻轻跃过去,跟在后面的另一只脚像长了眼睛,准确地勾起一块碎木头踢到空中,然后,砸中了毫无准备的倪瑞宝。

  ‘杜竟平!’倪瑞宝捂着头,对着夜空放声大叫。

  杜竟平微微一笑,也不用谁引路,准确地向园林外边走去。倪府已是他脑中清晰了然的一张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