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东墙美人>第5章 伍

  夜入人定,天青院里辉煌的灯火压低了梵天。林含秋不喜黑夜,每天从日暮时仆婢们便忙着点灯,几百盏琉璃灯火夜夜长明不灭,也无法照亮自甘寂寞的残魂。

  涎香缭绕的凉室里,婢女轻轻摇动木轮牵引的风扇,制成花格状的铜鉴里藏着冰块,在四边屋角静静散发出宜人的寒气。

  衣饰考究的嬷嬷端来医治心疾的汤药,慢步送到林含秋身边,屋外的婢女隔着丝帘轻声禀道:“夫人,公子来给您请安了。”

  话音才落,倪瑞宝自己掀了帘子走进去,笑眯眯地直看向玉榻上的林含秋,几分眉飞色舞的神情里透着心虚,“母亲吃药呢?让儿子来伺候吧?”

  林含秋让嬷嬷把汤药放在一边,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倪瑞宝。倪瑞宝生得风流洒脱,天生微翘的上唇让他看起来像个娇滴滴的孩子,一双凤目虽有神采,两只眼珠子却总在上下左右乱跑,根本停不下来。每次一看他,林含秋就会心浮气躁。

  见林含秋没打算即刻服药,倪瑞宝撩起袍角在下边坐好,身体微向前道:“听说母亲有事找我,儿子换了身衣裳就来了。”

  林含秋道:“佛堂边房里的箱子是你拿走的?”

  倪瑞宝眼睛转得飞快,做出愣愣的神情,“箱子?什么箱子?我不知道啊。”

  嬷嬷和婢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林含秋道:“如果缺钱用,尽可以当面告诉我,何至于偷偷摸摸?”

  倪瑞宝浓眉一皱,有点伤心,“母亲错了,瑞郎再不济,还不至于稀罕那点银子。”

  林含秋冷目微挑,“哪点银子?”

  倪瑞宝猛地一惊!跟被刀劈了似地不能动弹。林含秋前面只说了箱子没提银子,他急着瞎起什么劲?差点就不打自招。

  “那个,您说我缺钱,我不缺。”倪瑞宝直摇头,拿定主意不再多说一个字。

  “不缺?”

  “不缺!”

  林含秋轻轻出了口气,“我怎么听说,你跟别人合伙做买卖被骗了。”

  满屋子的凉气,压不住倪瑞宝往外冒汗。

  林含秋这个女人太精明了!长成那样,就该被老爷们娇藏在屋子里,偏偏一府的老少爷们都不如她。自己的爹在林含秋面前乖得像兔子,被林含秋赶出府的庶兄庶弟们,滚蛋的时候连句狠话都不敢放。

  倪瑞宝对林含秋又爱又恨又怕。倪家少不了她,他们虽然年纪相仿,他这辈子却只能管林含秋叫母亲,明明被她压得死死的,他却心甘情愿地依顺着她。林含秋某日若给他个好脸色,倪瑞宝走路都能笑出声。

  自从和林含秋成了一家人以后,倪瑞宝总想在她面前来个一鸣惊人,可惜他不是做生意的料,这回拿了夫人赵氏的陪嫁做茶叶生意,又是血本无归。他是倪家公子,就算被骗了也不能认,这事林含秋怎么知道的呢?

  倪瑞宝厚着脸皮反驳:“这是谁在造谣?有本事骗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林含秋见他不肯承认,还是靠嘴皮子卖弄本事,不耐烦道:“就这样吧。”

  倪瑞宝对自己没啥信心,怕与她待久了真露馅,忙起身对着林含秋温声细语:“您别信那些歪三倒四的胡话,我虽然没什么才干,也不会给倪家丢脸。母亲珍重,儿子告退。”

  嬷嬷在倪瑞宝走后回到林含秋身边,“夫人,汤药凉了,再煎一剂吧?”

  林含秋道:“明日让倪管家亲自去一趟衙署,就说银子找到了。派人跟着公子,还有他身边那几个人。”

  嬷嬷领命后,林含秋让她拿走汤药,吩咐往后也不用再煎了。

  她的陈年心疾,已经有人可解。

  一清早,捕快们挂着黑沉沉的眼圈,坐在灶房边上的屋子里稀溜溜喝粥。

  昨夜连轴审问倪府疑犯,啥都没问出来,和原本的预计相差很大。倪府的账房或护卫都沾着金贵,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动刑逼问,这么一来捕快们都很被动,搞不好又得杜司务亲自出马。

  暗中希望有所表现的捕快们,打算吃完了再加劲搏一搏。

  不料辰时后,倪钧亲自带着谢礼来衙署撤案了,引起了不小的反应。衙署上下几十人很快都获悉倪家的银子已经找到了,其中最失落的当然是打算借着大好机会立功的捕快们,为倪家解了难是多大的面子,赶明儿论升职肯定是头一份。

  案子一撤,捕快们像一脚踩了空,像当了回蒙眼的驴跟着瞎溜圈,心里没法痛快。

  还好倪钧不是空手来的,给他们每人送了匹绢布,让那些只能空手围观的给羡慕的……丁方水的两只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了。

  回到档房里,办公事的桌椅都倒了霉,十几条腿被丁方水踢得倒来倒去。丁方水这里有情绪,王齐恩作为他的‘头牌聆听者’肯定没法清净。

  丁方水踢完了桌子往那儿一靠,喇叭嘴就开响了,“哼,蒙谁呢!后宅里锁的银子,说丢就丢了,说有了就有了?”

  王齐恩没出去凑热闹,见他莫名其妙地发脾气竟然是因为倪府的银子找到了,更不想接话了。

  “王录事,你这种样子怎么能在官场上混下去呢?”

  丁方水需要有人配合他的情绪,遂换了个和王齐恩有关的话题,撬开他的嘴。

  “我吗?”王齐恩小声道。

  “当然是你,你就像这些桌椅,不踢不动,哪有露脸升职的机会?呐,就像黄炳那帮人,什么正事都没干就得了一匹绢布,不就是因为在倪家跟前露了脸。”

  王齐恩道:“银子找到了是好事。”

  丁方水终于可以一吐为快,有些神秘道:“依我的见解,这件事可不简单!在有钱人的眼里,银子不算什么,最要紧的是面子。倪府肯定是怕查下去会揭了自己的短,才急着来撤案子。”

  王齐恩道:“难道他们没丢银子?”

  丁方水道:“再多的银子,放在倪家连根毛都算不上,就算丢了银子人家也不要了,保住面子要紧。”

  王齐恩对研究富人的秘辛根本不擅长,既然说到了银子,他便提出:“丁公,我想预支三个月的俸禄。”

  “什么?”丁方水立刻像被马蜂刺到一样,冷起脸道:“王录事你每月有两贯钱,五斗米的俸禄,又单身未娶,竟然还要预支款项!肯定是在粉花巷里包了女妓,对不对!”

  王齐恩急得脸色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丁公不要乱猜,是我姑母家里有急用。”

  丁方水笑得像只狐狸精,“急用?你以为能瞒得过我?要不然就是你见大人最近在凑钱办事,衙署里的花销都被卡住了,想趁早地拿走俸禄,免得到时候发不下来!告诉你,我生平最厌恶的就是这种卑鄙的心思!”

  王齐恩只能放弃了,再坚持下去,还会有比女妓和卑鄙更坏的罪名,他已经后悔开了这个口。

  散值时,王齐恩在回廊下边遇到了杜竟平,他习惯地往后面躲了躲,想等杜竟平先走。

  杜竟平见王齐恩在墙角边站着,对这个不声不响的署员也有点印象,算不上和蔼地招呼道:“王录事。”

  王齐恩只好走出来,向他行了个礼,两人一起往门外去。

  王齐恩稍慢了半步,从身后仔细地打量着杜竟平。其实王齐恩的身量也很挺拔,只是他总爱低头弓背,不像杜司务,就算是背影也有常人无法具备的峥嵘风范。这个发现让王齐恩眼中充满了钦佩。

  似乎察觉到王齐恩注视的目光,杜竟平侧过身道:“王录事住在哪里?”

  王齐恩道:“在南城。”

  “我们还有一段同路。”

  杜竟平顾自说着,迈下了台阶,往前不远后从系在腰侧的皮囊里掏出几枚铜钱,丢进一个独臂老乞丐的碗里。

  乞丐笑笑,似乎与杜竟平十分熟悉。

  他们沉默地前后同行,王齐恩想把野林地里那箱银子的事告诉杜竟平,可他不惯与人交谈,杜竟平目不斜视的样子也让他倍感压力,是以到了分开的路口时,王齐恩也没能一鼓作气地说出来。

  和王齐恩道别后,杜竟平去了城北临河的奎五巷,这条宽巷里有不少饭庄和酒馆,在日暮以后十分热闹。

  杜竟平转进巷子里的一条岔路,左转右转后来到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门外。时辰还早,酒馆里只坐了两三人,杜竟平从门边的木梯直上二层,进了间小室。

  片刻后,老板送来两坛酒和几碟小菜,默不言语地收了银两出去。

  杜竟平坐在窗边,不紧不慢地倒酒饮酒,双眼和窗外渐暗的天色一样,浮现出沉重的哀色。他用酒清洗自己,维持生机,在白天清醒,在夜晚糊涂。只有这样,才能活着等到最后一刻。

  两只酒坛子空了,小菜分毫未动,夜色笼罩大地,窗外灯影朦胧。杜竟平撑着桌面站起来,脚步沉重地出门下楼。

  街边,一辆速度飞快的马车从杜竟平身边危险地擦过,车厢里笑声刺耳,跑出十丈开外后,马车碰到了路边提篮卖果子的小贩。

  “哭什么哭?爷爷我心烦着呢!”

  醉怏怏的倪瑞宝把头从车窗里伸出去抱怨,名叫冲锋与陷阵的两个仆从跳下车,拖着小贩要往路边扔。

  杜竟平边看边走过去,伸手拉住车窗,跟倪瑞宝来了个醉眼对醉眼,“你谁啊?”

  倪瑞宝歪着头,撑起眼皮,“我是你爷爷啊,有意见?”

  “我爷爷早死了。”杜竟平出手一揪,倪瑞宝像袋大米一样从车窗里栽下去,掉在地上一声惨叫。

  正扔小贩的仆从看傻了,小贩也不敢哭了,抓过果篮子就跑。

  马车前面挂着灯笼,两个仆从胆怯地盯着杜竟平,慢慢绕过他去救倪瑞宝。杜竟平捏了捏手指,转身往前走,倪瑞宝的马车不敢再跟他一路,转道从另一边回府。

  车厢里,倪瑞宝堵着鼻血,酒也醒了,一头怨恨地问:“那谁啊?真不是个东西!”

  陷阵道:“公子,那是署衙里的杜司务,专管查案抓人,打击各路作恶分子,咱们拿他没办法。”

  “杜竟平?就是来我们家找银子那个?”

  冲锋接口,“没错,就是他。”

  倪瑞宝一想,杜竟平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还真不好随便下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就先记着这一笔。

  陷阵为了讨倪瑞宝高兴,急忙道:“公子,倪钧早上已经去撤了案,那箱银子是不是能拿回来了?”

  “别自作聪明,”倪瑞宝打断他,“夫人起了疑心,肯定会派人盯着我们,谁都不许给我捅娄子。”

  马车驶入倪府边门,倪瑞宝打算回去后哄哄夫人赵氏。赵氏是赵格的亲侄女,十分温柔贤淑,不知道她还有没有私房钱,可以拿出来再应应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