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东墙美人>第4章 肆

  杜竟平跟着倪钧回到内院,不久前,倪钧已经把整个倪府的布局告诉了他。

  四进后的内院分为三层,外圈住着倪府家主倪宗玉的嫡子倪瑞宝,少夫人赵氏和六位妾室,以及倪瑞宝的九个儿女。倪公和夫人住的内庭和外圈之间还隔着一片老大的园林。

  倪宗玉年过花甲,几年前将生意和家事交给倪夫人打理。倪夫人用人自有一套,为了方便,把处理紧要事务的公房设在了园林里,整个倪家的生意和往来,正是围绕着这位年轻的夫人在徐徐转动着。

  杜竟平跟着倪钧再次走进园林,宜人的清幽中,湖山巨木间点缀着精巧的楼榭,绿意层叠无边。

  正当杜竟平细心地在脑中刻画着这片布局考究的景色时,前面忽然出现了一间茅屋,茅屋建在铺着红石地基的空地上,四周围着绿色的竹篱笆,屋后有棵伞盖般的桑树……杜竟平有些恍惚,很快回到了常态。

  这间茅屋虽然仿造得挺像那么回事,乡野里却不会有这种精致。

  铺在屋顶上的金黄秸秆,怕不是一根一根细心挑拣出来的,挂在檐下的蓑衣和鱼篓,和陈列在多宝格架子上的铜鼎玉器一样,只是用来满足主人小小癖好的装饰。

  茅屋周围不见人迹,被烈阳烤得热乎乎,软绵绵的栀子花香轻轻地飘来迎客,倪钧走到篱笆边上停下道:“请司务进去坐。”

  杜竟平道‘有劳’,推开半人高的竹门,沿着洁净无尘的小路走到茅屋门前。

  只见茅屋里也是仿造贫家简单的摆设,用料却十分贵重,从屋梁四角垂下来的承尘幕布上以鸽蛋大小的明珠为饰,每串足有十数颗,向北的上座前竖着一道半透的素绡屏风,坐在里面的人大概就是倪夫人。

  倪府夫人独自一人,身边没有跟随的仆婢……杜竟平再向后一看,连倪钧也不在了,心里有些犹豫。

  “是杜大人吗?”夫人轻声发话。

  杜竟平只好走进门内,微微一礼,“在下是青屏郡署司务杜竟平。”

  屏风边的倪夫人静静坐着,从她身后小窗中射进来的淡青色日光勾出了一个冰瓷般妍丽的身影,足以让最坐怀不乱的男子浮想联翩。

  “家宅里不幸出了件小事,有劳司务。”

  倪夫人有意压低的清冷声音里怀着柔媚,似乎并非是日常习惯的语气,透出了一点生涩的亲昵。

  杜竟平道:“夫人请放心,在下会竭尽所能,早日结束此案。”

  “杜司务人中豪杰,威名远播……”倪夫人忽然停住了,似乎不满意这种公事往来的言辞,果断地改口道:“司务是哪里人?”

  “在下祖籍江平。”

  “司务会不会记错了?”

  杜竟平一脸哑然,如果他的骨子里稍微多出那么点油滑,倪夫人这句半真半假的试探,就能被一句调侃轻轻盖过去。杜竟平不会开玩笑,沉默在合适的对象面前也能成为武器。

  倪夫人被他的沉默惹得不安,满腹的打算找不到稳靠的支点,不安又委屈,死寂了多少年的心思一片凌乱。

  杜竟平也并不轻松,他一介外男,和倪府夫人单独待在这间茅屋里形同私会。

  倪钧怎么说的?夫人有话要问,竟是关心他的来历么!若他的祖籍不是江平,该是在哪里呢?

  倪夫人和茅屋构造出了一种奇怪的压力,让杜竟平越来越不自在,不禁道:“夫人还有与案情相关的问题,要问在下吗?”

  “我……”

  杜竟平毫不在意的冷淡态度,让林含秋犹豫不决,几乎想走出去亲自验出真伪。

  “如果夫人无事差遣,在下还要回衙署当值,请先告退。”

  杜竟平默默一礼,就这样从她的眼前消失了。林含秋战栗着,铁板似的心像被抽走了一块,清晰的疼痛沿着脉络激蹿,让她无力地蜷缩起来。

  这种感觉林含秋并不陌生,就算她用厚土把自己的心埋了一层又一层,每次想起杜逢青的时候,依然痛不欲生。她不拒绝这折磨,痛才能记得清晰,否则怎能抵抗岁月的消磨?

  多年前,林含秋尚未嫁入倪府时,是宜城林家的二小姐,未婚夫婿杜逢青是名扬吉州的少年英杰。后来,杜逢青随恩师出征云川,传回阵亡噩耗。林含秋为杜逢青守孝三年,后被父母送进倪府,用一具心如死灰的躯体替两位哥哥和林氏换得富足安逸。

  林含秋嫁给了年近花甲的倪宗玉,她本已做好生如残烛的打算,也谈不上怨恨委屈。

  不曾想到,半月前出行途中的匆匆一眼,让她发现了:活生生的衙署司务杜竟平分明是早已埋骨荒野的杜逢青。就算那张脸再支离破碎,她也能认出他。

  奇迹点亮了林含秋的双眼,一整天里,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冷静过后,林含秋派人查清了杜竟平的来历,她猜想那些完全不对的内容只是一种精心的掩饰,理由让人费解。林含秋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有错,她不会为另一个男人心悸。

  一位服饰华贵的嬷嬷出现在茅屋门外,面带焦急却不敢出声打扰。

  终于,林含秋从屏风后慢步走出来。

  她像一个精致的美梦,某种遥不可及的东西,如果用风华绝代或美艳绝伦形容她,就像用鸡毛装点孔雀,只会显得俗不可耐。和现时人们所推崇的弱质淑婉截然不同,林含秋的美丽锋芒毕露,让人无法直视。

  嬷嬷谦恭地走过去道:“夫人,那箱银子不见了。”

  林含秋骤然严肃起来,“怎么回事?”

  “按照您的吩咐,奴婢把银箱放在佛堂西侧的那间小屋子里,刚才奴婢去看时,银箱竟然不见了!”

  会有这种事?林含秋在心里默念。

  为了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接近杜竟平,林含秋让卢嬷嬷暗中拿走银箱,制造失窃报案,这原本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好笑的是银箱竟然真的不见了。

  一千两银子当然不算什么,不过,林含秋不会容忍:有人敢在她眼皮子底下耍小聪明。

  并不用费力地推想,是谁拿走了银箱?林含秋心里已经有了最佳人选,冷声问:“瑞郎呢?”

  嬷嬷道:“公子不在府里,午膳后带着冲锋,陷阵出门了。”

  “记得让他来见我。”

  林含秋面无表情地走出茅屋,满身精致璀璨交错,像一个虚无的美梦般渐行渐远。

  报更的声音从墙外传来。

  衙署东边的档房里,丁方水像掉进陷阱的老鼠一样焦躁不安。

  倪府失窃是会轰动全城的大事件,他怎么可以对此一无所知?等街坊邻居来向他求证打听的时候,如果说不出富有深度的子丑寅卯会很有没面子。

  已经快到散值的时辰,黄炳还没有露面。

  的确,丁方水一直在等的人就是黄炳。丁方水因为那筐蜜柑记恨黄炳,可衙署的捕快里面,也只有黄炳还愿意搭理他,没得选。

  丁方水像往常一样早早收好了东西,等着到点就走,闲着站在门口时忽然看见黄炳和几个捕快一起打远处经过,眼睛一亮,招着手喊:“黄炳!”

  黄炳以为他有急事,从捕快们中间脱身过去,到了档房门口被丁方水一把拉住袖口,意外热情地将他请了进去。

  得知丁方水要打听倪府的事,黄炳也不吝啬言语,照直告诉他:这件案子多半是内贼干的,银子肯定还没运出去,等晚上审过口供就能结案了。

  “内贼是谁啊?偷了多少银子?”丁方水不满足简单的描述,往深里挖了挖。

  黄炳十分实诚道:“是谁还不知道,杜司务交待了,倪府的这件事不许往外传。”

  “噢,那行,你走吧,我该回去了。”

  丁方水伸手拿了东西,三两步出了档房头也没回,把个黄炳落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都走了,忽然冷清,背朝着门坐的王齐恩一直在认真听着他们说话。杜司务不亏是杜司务,去倪府走一趟就有了准数。

  王齐恩和大家一样敬仰杜竟平,对他深信不疑。

  三年前,王齐恩才进衙署就目睹了一件大事:青屏郡和邻郡间的山坳里有伙劫匪成了灾害,两郡的长官都不肯先出手剿灭,连累百姓和商旅吃够了苦头。后来杜司务为民除了害,郡守肖大人受到嘉奖,杜竟平也成了威名远扬的英雄。

  王齐恩有些意外,如果倪府失窃的银子没有流散出来,那两个人偷偷埋在林地里的难道不是脏银,是他想得太多?

  回到住所后,王齐恩去找严汐时,听到荷宣和严汐正在谈论议亲的对象赵公子。

  荷宣和严汐一起长大,两人像朋友彼此真心相待,就算严汐对这位赵礼华无动于衷,荷宣也要尽量为她考虑,比如和厨娘分别打听关于他的消息。

  简单地说,婢女有婢女的消息圈,厨娘有厨娘的消息圈,从大宅的婢女和厨娘们那里打听到的,会比说媒的介绍更实在些。

  “小姐,赵家虽然是商贾,但礼教很严格呢,赵公子绝对身心纯洁。”荷宣认真得像在诉说誓言。

  严汐轻声道:“是婶母让你在我跟前念叨他的吗?”

  荷宣眨眨眼睛,“婶夫人是那样说过,我觉得咱们对赵公子多一点了解也不坏啊,这也是一种缘分对不对?”

  严汐正在画一把罗扇,闻言看看荷宣,忍不住微微一笑,“你听谁说他身心纯洁?心这种东西,有时候连自己也看不清楚啊。”

  荷宣跟着一笑,“可是,我明明能看见小姐的心,小姐看不见我的心吗?”

  严汐手中的紫毫笔尖在石绿的颜彩里蘸了又蘸,柔声道:“阿宣的心是我的宝藏,别人的心与我何干?”

  “噢,奴婢知道了。”

  荷宣喜忧参半地叹了口气。好像不用白费劲了,她家小姐的眼睛只认得一个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