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逆君侯>第53章 诉衷情【十】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第一声惊呼:“北大营又上了!”

  城脚下冲入数千人, 手举火把,身后背着黝黑的木匣子, 正大张旗鼓地朝延曲大军冲去。

  延曲军都尉大声喝道:“谷蠡王,是震天雷!”

  尉迟景一听, 立刻勒紧缰绳调转马头:“盾牌军列阵在前,其余人退后!”

  为首的中郎将率先冲进延曲军前列,将火把插入身后的木匣中, 军中发出一声震天巨响, 阵前轰然扬起烟尘,方圆半亩内铁甲皆透, 火光冲天。

  “这,这是……”城楼上的羽林卫悲恸出声, “北大营这是在用人运雷!”

  震天雷射程不到半里, 延曲大军离城门太远, 城楼上的投石机无法将火雷击入阵中。北大营这是想以血肉之躯运雷, 与延曲大军同归于尽。

  军士们正前仆后继地往前冲,前人刚刚炸死, 后人便随即跟上。不过片刻, 胡人的阵型便乱了,城门外一时间血肉横飞,残肢满地。

  闻雪朝曾听白纨提起过, 北大营是羽林卫的后备营,营中大多是刚入伍不久的新兵。他们在北大营待满三年,出类拔萃者便会被选调羽林卫, 成为皇家的利刃。

  少年尚未长成,却已一去不返。

  他俯瞰着城下那群毛羽未丰的北大营将士,问城楼上的羽林卫:“北大营不退,尔等可退?”

  羽林卫们声嘶力竭道:“羽林誓死守卫广阳!”

  闻雪朝戴正了头顶的乌纱冠:“我与诸位共进退。”

  尉迟景见朝廷军非但不惧,反倒愈战愈勇,咬牙切齿道:“如此不识好歹,休怪本王不留情面。”

  “延曲勇士听令。”尉迟景眼中闪过一丝狠鸷,“随本王攻入广阳,取皇帝老儿项上人头者,父亲重重有赏!”

  “为贤王!”延曲将士高亢喊着,踩过北大营尸体,朝城门蜂拥而去。

  南城楼被火器轰过几轮,厚木城门已有坍塌之势。身侧羽林卫已全部阵亡,目及之处皆是雷火连天。闻雪朝被漫天浓烟呛得喘不过气来,他撕下节袖子蒙住口鼻,拾起角落里一名羽林卫落下的弓箭,如行尸走肉般朝城楼顶走去。

  自己并无武艺傍身,唯有在宫中所学的六艺骑射还记得些许。今日就算是死,也要射杀几个胡人同自己陪葬,闻雪朝在一片浑沌中想。

  他撑着城楼两侧的断壁残垣,直朝楼顶走去。手中箭刚搭上弦,还未高高举起,他便听到城外厮杀声诡异地停止了。

  城下传来了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是镇北军!”

  骤雨般的铁蹄声由远及近,震得天地都在晃动。玄黑铁甲遮天蔽日,绕过广阳城墙,穿过层层浓雾,从四周向南城门集聚。

  闻雪朝双手颤抖得厉害,他身形晃了晃,放下了手中的弓箭,一时只觉眼眶酸涩,阖上眼睛,却怎么都流不出泪来。

  延曲大军发现态势不对,此时已来不及后撤,便想冲破城门,与北门的人马在城中汇合。随着城门轰然一声倒塌在地,尉迟景松了一口气。城门既破,后路尚存。

  尉迟景正欲带兵直入城内,却看到大路尽头有一行人正骑在马背上,看似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尉迟景,狗养的崽子,你老子没教你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吗?”翟墨森然开口。

  尉迟景粗略扫了一眼两侧,发现城内全是镇北军埋伏的人马。他抬起头,对翟墨倨傲道:“翟副将亲自南下,莫不是泾阳霖那老不死的快断气了吧?”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箭影朝他射来,尉迟景神色一凛,匆忙举起铁盾格挡。

  尉迟景的眼神落在射箭之人身上,狠狠道:“赵凤辞,你们中原话是如何说的,礼尚往来?你昔日杀我延曲部勇士,本王今日便屠尽广阳守军,就当是与大芙礼尚往来。”

  “原以为都城守军有多厉害,没想到如此不堪一击,半日便被本王打得溃不成军。”尉迟景盯着赵凤辞的脸,冷笑出声,“我看这偌大广阳都也是无人堪用,竟派出个弱不禁风的白脸文官上城楼,同本王拖延时间。”

  说罢,尉迟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似是仍有些意犹未尽:“那中书丞长一副祸国殃民的面相,偏偏还挺有一番气节。”

  赵凤辞眸中涌上肃杀之色:“尉迟景,你把话说清楚。”

  “战场刀剑不长眼,早就被乱箭射死了。”尉迟景摊开手,露出惋惜神色,“实在是可惜。”

  翟墨还未出面制止,便见赵凤辞骑马冲了出去。他手中长剑骤然出鞘,剑身直朝尉迟景胸口袭去。

  “殿下!”

  尉迟景等的就是此刻。

  他从袖中挥洒出一道白色粉末,半空中突然升起弥天大雾,赵凤辞眼前顿时白茫茫一片。

  只听尉迟景大笑:“赵凤辞,雁荡关见。”

  尉迟景身后的延曲亲卫纷纷围聚到他的四周,护着他向城外突围。镇北军的精兵骑马便追,却被眼前浓雾迷了双眼,一时寻不到尉迟景逃走的方位。

  半晌后,漫天白雾渐渐散去,城脚下蹲着数千延曲部的战俘,却唯独不见谷蠡王的身影。

  “西域邪阴之物,是尉迟父子惯用的伎俩。”翟墨重重拍了拍身侧廊柱,叹道,“镇北军方才大意了。”

  翟墨话音还未落,便见五殿下已手握长剑,径直朝南城楼上奔去。

  “唉,殿下——”翟墨连忙牵住赵凤辞的战马,只觉殿下今日有些反常。

  城楼上堆满了羽林卫的尸体,有些人已被火器炸得面目模糊,看不出本来样貌。赵凤辞沿着残破的石阶一步步往上走,握着剑把的手越来越紧,指节泛起不自然的白。

  他一路走到南城楼顶,楼顶的三重檐已被炸毁两层,墙身露出斑驳青砖。长廊前挡着一道残破的木门,他缓缓一推,木门便应声倒落,扬起一地灰尘。

  “闻雪朝?”赵凤辞轻声开口。

  空气中还弥漫着浓烈的火烟味,长廊上却无人应答。

  赵凤辞沿着高台一路走到尽头,看到巨大的“广阳京”匾额下,有一个人倚墙而坐。

  闻雪朝身边掉落了满地箭矢,紫色官袍上血迹斑斑,发间玉冠已散,长发垂落在肩头。他低垂着头颅,双目紧阖,似是睡着了。

  赵凤辞的脸色白了几分,低沉出声:“雪朝,别这样。”

  地上人一动不动,宛如一尊染了泥泞的玉雕。

  他目中一黯,跪在闻雪朝身前,将人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这具身躯依旧温热,面容柔和如昔。他颤着手抚过闻雪朝的眉眼,渐渐停在他的唇边。

  赵凤辞猛地一怔。他感受到了闻雪朝平稳的鼻息。

  怀中人低哼了一声,似是被人从梦中吵醒,惺忪地睁开了眼睛,与赵凤辞面面相觑。

  赵凤辞手臂一颤,差点将闻雪朝的后脑勺磕在墙角上。

  闻雪朝看清了眼前人,眼角带笑:“殿下,我两日未眠,实在是乏得很。”

  随即便侧过头,又闭上了眼睛。

  这人竟真的在城楼之上累得睡着了。

  心中大石终于落下,赵凤辞凝视着怀中沉沉入梦的人,嘴角微微有些上扬。

  真好。

  他安然无事。真好。

  闻雪朝做了个很好的梦,梦中五殿下及时回援,挡住了胡人的铁蹄践踏京城。城外没有尸横遍野,没有血流成河。羽林卫仍在皇城巡防,北大营依旧在郊外列阵操练。

  寒风卷着细雨刮进城楼,一滴雨珠落在闻雪朝的脸颊上,他睫毛颤了颤,从睡梦中悠然转醒。

  梦中浮光掠影烟消云散,他还坐在破败的城楼上,残垣上依旧溅满了将士的血,不过身旁已多出了一人。

  闻雪朝从赵凤辞肩上缓缓起身,披在身上的厚重大氅滑落在地。赵凤辞身上玄甲未卸,长剑还靠在墙侧。

  “睡醒了?”赵凤辞问。

  闻雪朝揉了揉眼睛,有些怔忪地看着眼前活生生的五殿下。他蓦地想起,在他因体力不支跌落在地前,五殿下确实带着镇北军回援了。

  这不是梦。

  他还未完全回过神,只听五殿下开口道:“雨快停了。”

  他从城楼向下俯瞰,只见天地间大雨滂沱,雨水倾泻而下,洗刷着山野间的血红。两人并肩站了许久,楼外雨渐停,战场上的血水汇入江河湖海,一切都已复如往昔。

  *****

  延曲部攻城落败,镇北军俘获胡部五千余人,谷蠡王连夜逃回关外。

  广阳之围已解,白纨送帝后及各宫眷折返皇城。延曲大军虽未攻入城中,但南北城楼损毁严重,需重新修葺。平民百姓外逃者逾万人,东西两侧城门大开,严格盘查,迎城中百姓归家。

  往年除夕,宫中都要举行贺年宴,以玉盘佳肴招待文武百官。今年却不同于往年,胡人连破北直隶三城,差点攻入了广阳,兴陇太守亦身死城中,此为悲。然而五皇子又在前几日率羽林及镇北军击退了雁荡关胡部,回援京城,将延曲大军赶出了城门,此亦为捷。

  皇帝久病在塌,皇后因此下懿旨,在宫中设下军功宴,为镇北及羽林军庆功。又请来司天台的春官,为朝会测吉祈福。

  或是因五皇子率军回援广阳,于闻大人而言有救命之恩。众臣发现二人在席间融洽了许多,不再如往日那般剑拔弩张了。

  闻雪朝举起酒盏,在众目睽睽下走到五皇子跟前:“臣敬五殿下一杯。”

  五皇子执杯起身,欣然受之:“闻大人,请。”

  二人你一杯我一杯,与众臣举杯换盏,席间好不热闹。

  宴席散后,闻雪朝走到五皇子跟前,扬了扬手中的一壶屠苏酒:“元月时日,殿下可愿同臣畅饮一番?”

  一旁的中书省同僚皆当闻雪朝醉了,纷纷上前搀扶。

  只见五皇子放下手中杯盏,淡然道:“闻大人邀约,自当敬从。”

  夜半三更,一匹黑色骏马从旧王府中奔出,向几十里外的琊山急驰而去。

  赵凤辞将闻雪朝圈在怀中,用大氅裹得严严实实。他扬起缰绳,战马加快速度,直朝山顶的金阁台奔去。风清月白,映着马背上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两人的身上都散发着浓郁的酒气,闻雪朝抵着胸膛,摸了摸五殿下胸口的香囊:“不是切忌酒后纵马么?”

  赵凤辞脸颊泛红,低吻闻雪朝的额头:“莫要多言。”

  两人在半山腰处下马,一路步行至金阁台前。赵凤辞眼中迷迷蒙蒙,只是将闻雪朝紧紧拥入怀里,指着塞北的方向道:“雪朝,若有朝一日广阳待不惯了,你可愿随我走一趟雁荡关?”

  闻雪朝没回答,只当五殿下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