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燎原>第22章 火种(二十二) “姐姐,不要不理阿渊……

  苏嫽没有回答他。

  她静静地看着容渊, 眸色平静如一面无风的浅湖。半晌,她轻柔开口:“阿渊,我有件事要问你。”

  容渊脸上的希冀瞬间垮了下来。他抿紧唇瓣, 低头等着苏嫽发问。

  “你昨日说有东西落在了红袖楼要回去取。是什么东西?”

  容渊垂下眸子,慢吞吞地从怀里扯出一方白绢帕。帕子折的整整齐齐, 除却折痕再无半点褶皱。他默不作声地把帕子递过去。

  苏嫽没注意到那条帕子上染着的淡淡红色, 眼下她的心思并不在这儿。她默了半晌, 才继续往下说:“阿渊,你对姐姐说实话。你回红袖楼,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取一条帕子而已, 应当费不了多少时间。可昨日她在车里等了一刻多钟才看见容渊回来。

  容渊咬着唇,内心小小地挣扎了一下。他不想欺骗苏嫽。做下这桩事的时候他便没想着要瞒她。正如那日他杀了苏瑜的猫替她出气,后来也承认的光明磊落。

  但现在,他忽然有些怕了。

  怕苏嫽知道以后,会说他残忍狠毒,会对他避之不及,从此躲的远远的,再也不理他。

  容渊几乎将下唇都咬破了,才试探着开口:“姐姐会生气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苏嫽的问题, 但苏嫽已经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一股冰凉彻骨的寒意顺着她的脊背爬上来,她浑身打了个哆嗦, 耳边似乎又响起江佑近乎疯魔的嘶喊——

  “他是个疯子,他就是个疯子……”

  她用颤抖的手拿起桌上的茶盏, 抿了一口咽下。她用不敢相信的、惊惧的眼神看着容渊, 仿佛在看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容渊的心仿佛刹那间被什么抽空了一样,一阵空落落的疼。他有些慌张地想解释:“他在红袖楼里和另一个女人卿卿我我,还说姐姐的坏话。我看见了……”

  “所以你就砍断了他的手指?”苏嫽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从喉咙里费力地发出来。

  她几乎难以发声, 嗓音干涩的厉害:“我并非心疼江佑。你知道我有多讨厌他,多不想嫁给他。但是,就算他有错,你也不能……不能……”

  苏嫽缓了口气,才将剩下的话缓缓说完。

  “这样实在太残忍。”

  残忍。

  容渊的漆眸瞬间染上一层水汽。

  姐姐说他残忍。

  可他就是见不得江佑用那只碰过别的女人的脏手去摸姐姐漂亮白皙的玉手。

  江佑不配碰姐姐。那四根脏手指也不配存在。

  他没有做错。

  “姐姐……”容渊想走到苏嫽身边去跟她好好解释,可才刚刚抬腿往前迈了一步,苏嫽就低着头飞快地往床角缩了缩。

  容渊顿时僵在了原地。

  苏嫽紧紧攥着帘帐的一角,颤声说:“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望着面前瘦高的少年郎,心底有一股从未有过的恐惧在盘旋。

  她忽然想起上一次在苏瑜房中看到的那只猫的尸体。脏兮兮的皮毛隐约透出腐烂的腥气,血淋淋的眼珠子从枕头旁滚下来。

  而那时他便是如现在这般,眸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仿佛那些腥臭和血迹、尖叫和疯喊都与他无关。

  那时她心疼容渊要受家法,一心只想着如何能帮他减轻些责罚,没心思去想旁的事。

  可如今细细想来,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他才只有十六岁。

  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干干净净的少年郎,怎么会这样残忍狠毒,不知怜惜?

  容渊默然无声地站着,再没往前迈动一步。他的左手上还缠着厚厚一层纱布没有拆,微微背在身后,被衣带挡住。

  苏嫽还不知道,他不仅不知怜惜别人,更不知怜惜自己。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岁岁从容渊的衣摆下跳过去,跑到苏嫽的裙边,歪着小脑袋疑惑地看着他们。

  良久,容渊终于开口:“那姐姐好好歇息。”

  容渊转身退出去,轻轻关上房门,回到自己的偏房。他烦躁地脱掉外衫,走进湢室一言不发地泡进冷水里。

  容渊将整张脸都没进冷水里,他闭着眼睛,一片黑暗之中又想起那晚做的那个荒唐的梦。

  梦里他离苏嫽那样近,近的几乎能闻到她雪峦之间透出的香气。

  容渊猛地直起身子,冰冷的水珠哗啦啦地溅在水面上。他恹恹地把手搭在浴桶边上,对着门口的方向自言自语:“姐姐,不要不理我。”

  像是在回应他一般,偏房的门忽然被怯生生地敲响。

  容渊立刻胡乱擦了擦身子,穿上衣裳飞快地跑到门口。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青色麻裙的小丫鬟,见他出来,她立刻把手里捏着的信小心翼翼地递给他,又用手做了个撕开信封的手势。

  容渊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这小丫鬟似乎是前几日才拨到苏嫽院子里伺候的,之前曾跟着月枝来过他的偏房送东西,所以他对她倒还有些印象。

  容渊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信封,“谁送过来的?”

  小丫鬟指着自己的喉咙拼命摇头。

  原来是个哑巴。

  容渊没为难她,转身从枕头下摸出几枚铜板丢到她手里,然后关上了房门。

  他将信封慢慢撕开,抽出里面薄薄的信纸。略略扫了一眼,见信的结尾处赫然写着一个“尧”字。

  周尧送过来的?

  他这才从头到尾细细将信读了一遍。原来周尧这几日到处打听,才得知新帝登基以后也在四处搜索白羽骑的下落,似乎已经杀了一些人。要重新聚齐剩下的人实在不容易,且光凭这点兵力根本不足以与楚安帝抗衡。

  信中还说,白羽骑的首领似乎仍藏匿在京中,他会想办法去打听首领的下落。他已经买通方才那个送信来的哑女,日后若有消息,会借她的手传信给容渊。

  容渊慢悠悠地将信折好,点了盏烛灯,把它放在火上烧了。

  他早知重聚白羽骑并非易事,所以并不着急。

  且眼下,有更让他心烦的事。

  *

  临近晌午,外头的风暖洋洋的,一阵一阵地穿堂而过。

  苏嫽抱着膝盖缩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院子里那块种着晚香玉的花圃。她神情恍惚,连月枝喊她都没听见,最后还是月枝小心翼翼地推了她几下,她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

  月枝道:“回大小姐,相爷让您去正厅一趟。”

  苏嫽明显提不起什么精神,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事?”

  “是清落夫人来了。相爷在正厅设了宴给清落夫人接风洗尘,催促小姐快点过去呢。”

  苏嫽一下子清醒了,惊诧道:“清落夫人现在在咱们府上?我前几日还听爹爹说清落夫人身子不大好,怎么这会儿人都到府上了?”

  月枝摇摇头:“奴婢也不知。小姐还是先过去吧,相爷催着呢。”

  苏嫽只好匆忙下了床,胡乱梳妆了一番就往苏府的正厅赶。

  她到的时候,清落夫人已经入了席。苏行山将主座让给了清落夫人坐,自己和郑氏坐在右侧,赵姨娘领着苏瑜坐在另一头。

  见苏嫽进来,苏行山连忙朝她招手:“嫽儿,快来见过清落夫人。”

  苏嫽快步走过去,朝清落夫人屈膝行礼。

  “嫽儿见过夫人。”

  “不必多礼,快起来坐吧。”江清落爽朗地笑,抬手示意她入座。

  苏嫽微微一愣。记忆里,清落夫人是个极温柔的女子。她很少笑的这样爽朗,每每笑起来时,都会拿一方苏绣的帕子掩着唇,低眉顾盼,温婉动人。

  她不由抬起头来打量着江清落的脸。十几年过去,她的脸不仅丝毫未显老态,甚至风韵更盛。

  她六岁那年,江清落曾在苏府小住过一阵子。在她不算清晰的记忆里,江清落是个温婉的江南女子,也许算不上顶尖的美人,但气质上佳。

  很少有人能把这样一副温婉的面容和那个雷厉风行的女商贾联系在一起。

  那时候苏行山为了给李氏求药,几乎花光了苏府所有的家底。若不是清落夫人及时出手相助,恐怕李氏连三个月都熬不过。

  江清落从扬州给李氏请了名医,自己也跟着住在府上。她便是在那时候看中了苏嫽——

  “这孩子面相好,是个有福的,我瞧着实在欢喜。若相爷愿意,不如我们两家结为亲家如何?”

  这些都是后来苏行山无意中和苏嫽说起的。那时她还小,听了这些,不由在心底感叹:到底是生意人,说话做事干净利落。想要什么就直接开口,绝不绕一点弯子。

  她摆明了要用对苏府的恩情来给江佑换一条坦荡的仕途。名扬天下的女富商,最擅长的便是交易。

  而苏行山又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自然不会不答应。

  苏嫽抿紧了唇,慢慢在苏行山身侧的空位上坐下。她这才发现季筠声也跟来了,除她之外,江清落身侧还坐着一个陌生的少年。

  察觉到她探询的目光,江清落笑着开口:“这是我远房表侄,叫梅擅。这次我说要来京城,他非要跟来转一转。我没办法,只得把他带上。”

  “无妨,多个人也热闹些。”

  苏行山一边吩咐侍女上茶,一边关切地问;“前些日子听季夫人说您身子不适,现在可好些了?”

  江清落怔了一瞬,很快又笑了起来:“好多了。总在扬州待着也没意思,我就想着来京城转一转。好些年没来了,方才先去了太傅府,府里都变了样,差点连路都不认得了。”

  苏行山连忙说:“听说佑儿昨日被歹徒砍伤了手,我还没来得及去府上探望。不知佑儿的伤势现在如何?可请了大夫?”

  “断了四根手指嘛,死是死不了。大夫已经请了,不过指头肯定是接不上了,算是残废啦。”

  江清落说完,便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茶。许是口渴的太厉害了,她竟一口气把一盏热茶咕嘟嘟地全喝光了。

  她放下茶盏随手擦了把嘴,才发现苏行山和苏嫽正用惊异的眼神看着她。

  她愣了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忙做出一副伤感惋惜的表情,慨叹道:“可怜我的佑儿,年纪轻轻就遭此横祸……”

  自己儿子出了这样的事,她理应伤心欲绝才是。

  苏行山的表情这才松缓了些,忙低声安慰:“夫人别伤心。太傅府已经去查此事是何人所为了,一定会还佑儿一个公道。”

  “如此甚好。”

  苏嫽忐忑不安地听着江清落和苏行山说话。直觉告诉她,江清落很快就会提到她与江佑的婚事。毕竟江佑如今已然残废,这门婚事是作数还是不作数,她身为江佑的母亲,都得表个态才是。

  可苏嫽很快发现,江清落似乎根本没有提起此事的意思。她兴致勃勃地和苏行山谈论着京城的风土人情和近来发生的新鲜事,神采飞扬,兴致盎然。

  她不开口,苏行山自然不好意思先提。他是心疼女儿,不愿女儿嫁给一个残废。可江清落是他的恩人,恩人不先开口,他哪敢自个儿先提悔婚的事。

  一顿饭毕,江清落只字未提婚约的事。下人们进来收拾桌子,江清落慢悠悠喝掉第三盏茶,忽然对苏行山说:“我可否在相爷府上借住些日子?外头的客栈我住不惯,只好来叨扰相爷了。”

  苏行山愣了片刻,连忙欣喜地应下:“夫人哪里的话!夫人借住府上,是本相之幸。”

  他侧身唤来管事,吩咐他将苏府东边一处空着的小院收拾出来,给清落夫人住。

  苏嫽听着,心里却愈发觉得奇怪。太傅府的季夫人是江清落的亲妹妹,于情于理她都该与太傅府更亲近些。可是她偏偏不住太傅府,却要到苏府来借住。

  苏行山倒是没想这么多,他极力想表现的热络些,好答谢江清落昔日的恩情。环视一圈后,他很快将视线锁定在梅擅身上,笑着说:“夫人的表侄是头一次来京城吧?若夫人不嫌弃,正好让嫽儿带着他去城里逛一逛。嫽儿整天在外头乱跑,对京城倒是熟悉的很。”

  江清落笑笑:“如此自然好。”

  几人在前厅坐了一会儿,管事便来禀说院子已经收拾好了。江清落便站起身,说:“我先带阿擅去换身衣裳。这一路颠簸,衣裳都弄脏了。”

  苏行山忙应了声好,让管事的给她带路。

  这处东边的小院原是李氏住着的,李氏死后,这院子便空了下来。但苏兴山时常派人打扫,倒也仍旧干净齐整。管事的又带人略略收拾了一番,便能住人了。

  江清落挥退管事的,带着梅擅进了屋。她关上门窗,又四周查看了一番,确定外头院子里没人,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可累死我了。”她一屁股坐在床榻上,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梅擅一脸鄙夷地看着她,抱着双臂站在一旁,“表姑,我看你方才差点就露馅儿了。清落夫人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手指头都让人砍断了四根,你不难过也就算了,听你的口气,怎么还有点幸灾乐祸呢?”

  江清落皱了皱眉:“私底下就别叫什么表姑了,听着多显老。”

  “得嘞。”梅擅从善如流,“乌姐姐,一会儿我真要和那位苏小姐出去逛集?”

  “当然。你跟着她好好熟悉熟悉京城的地形,以后用得着。”

  她仰起脸,指甲尖贴着脸上的肉,慢慢从脸上撕下一张人皮来,得意地跟梅擅炫耀:“我这张面具做的还不错吧?方才在苏行山面前待了那么久,他都没认出我是假的清落夫人。”

  说完,她便洋洋自得地开始欣赏起手里的面具。在扬州城时,她潜入江家府邸待了整整两个月,细细揣摩清落夫人的样貌,好不容易才做出这么一张面具来。

  只是她嫌江清落如今的模样有些老,便在面具上稍稍做了几处改动。

  戴上这张面具,她便是扬州第一富商江清落;而撕下这张面具,她便做回原本的乌啼。

  梅擅很中肯地点评:“面具做的不错,要是演的再像点就更好了。”

  乌啼无趣地嘁了一声,捋了捋人.皮面具上的褶皱,又重新把它戴在脸上。

  “在江宅就待了那么几个月,我哪能把她的言语举止样样都学的像。再说,她都卧床不起都快半年了,口不能言腿不能动的,我怎么学?”

  梅擅懒得和她争辩,只问:“一会儿我出去熟悉地形,你做什么?要不要先去看看……”

  “不急。”乌啼懒散地靠在床上,舒舒服服地拉过被子,“反正他就在这宅子里,跑不了。等过几日,我再去看他。”

  *

  从正厅出来,苏嫽先带着季筠声回了香玉小院。

  季筠声一路滔滔不绝地说着清落夫人方才去太傅府时的情景。

  “好些年没见,我都快认不出姨母了。我娘也是,愣了半天,才跑过去抱着姨母哭……”

  她跟着苏嫽走进屋里,熟练地拎起岁岁抱在怀里,嘴倒是一刻也没闲着:“嫽儿,你一会儿带那个什么梅擅出去,可要少和他说话。方才吃饭的时候,你是没瞧见他那副表情,绷着一张臭脸,好像谁惹了他似的。相爷亲自给他夹菜,他连声谢谢都不说。不知是哪儿惯出来的臭脾气!”

  苏嫽被她的抱怨逗笑了,“倒是难得听你说别人的坏话。”

  她坐下来歇了一会,月枝匆忙从外头跑进来,小声禀道:“小姐,陆小公子好像生病了。”

  苏嫽的眉头轻轻皱了皱。半晌,她抬起头,摆出一副平静的表情,温声问:“怎么了?”

  “似乎是着了凉。奴婢方才去的时候,小公子正在床上昏睡着呢。”

  苏嫽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抛开江佑的事不提,她到底还是担心容渊的。她挣扎半晌,还是起了身,匆忙往外走:“我去看看。”

  她在偏房门口停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轻轻推开房门。午后温和的光落在床榻上,将锦被上的绣花描出温暖的轮廓。容渊缩在被子里,眉头紧皱,肤色苍白如雪,脆弱的像一只一碰就会碎掉的瓷瓶。

  苏嫽心里一阵心疼,她连忙快步跑到床边,弯腰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这才悄悄松了口气:还好,还没发烧。

  容渊挪了挪身子,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苏嫽站在床前,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欣喜,哑着声音唤:“姐姐。”

  苏嫽皱着眉在榻边坐下,替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怎么生病了?”

  容渊露出一个苍白的笑:“许是染了风寒,不碍事的。”

  为了让自己生病,他可是在冷水里泡了整整一个时辰。可上天仿佛偏要和他作对似的,他在冷水里待了那么久,却根本没有半点发烧的意思,顶多只是身体有些发冷而已。

  无奈之下,容渊只好装病。

  苏嫽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又轻轻碰了下他露在外头的脖颈。冰凉凉的,冷的像冬天池子里的冰。

  她的眉头皱的更深:“我让人煮碗姜汤来。”

  她说着便要起身,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容渊费力地撑起身子,拉住她细白的手腕,小声说:“我想姐姐陪着我。”

  苏嫽被他扯的回过头来,她默然站着,望向容渊的眼睛。他仍是平时在她面前那副乖巧听话的样子。可就是这么一张人畜无害的漂亮面皮底下,竟藏着那样凶狠毒辣的一面。

  她不由想起那日在小厨房,容渊忽然发狠咬向她的锁骨。

  也许在那时候她便该有所察觉。她养的根本不是什么乖顺可爱的小猫儿,而是只会咬人会伤人的狼崽子。

  苏嫽轻轻叹了口气。容渊仍旧扯着她的手腕不肯松,甚至轻轻晃了两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姐姐,不要不理阿渊。”

  苏嫽终究还是软了心。人是她自己求苏行山留下来的,她不能不管他。

  她垂下眸子,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容渊的手背,温声说:“阿渊,答应姐姐,以后别再做这样的事了,好不好?”

  容渊立刻点头:“我答应姐姐。”

  苏嫽这才慢慢绽开一个笑来。她轻轻拂开容渊的手,柔声安抚:“今日府里来了客人,爹爹要我带客人去京城里转一转,我恐怕不能留下来陪你。等下我让月枝去准备姜汤和祛寒的汤药,记得按时喝。”

  容渊咬着唇,执拗地说:“我不想让姐姐陪别人出去。我想姐姐留下来陪我。”

  苏嫽无奈地看着他,“怎么跟小孩子似的?”

  容渊又往外挪了挪,固执地去扯她的衣摆,再低唤一声:“姐姐……”

  他的声线透着惹人怜惜的脆弱和喑哑,令苏嫽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犹豫再三,苏嫽只好点头答应下来:“好吧。”

  *

  带梅擅逛京城的差事最后落到了季筠声身上。

  苏嫽要留在府里照顾容渊,又怕怠慢了客人,只好求季筠声帮忙。季筠声虽然讨厌梅擅,但又不忍心不帮苏嫽的忙,只得咬着牙答应了下来。

  梅擅早早地在府门外等着,见她出来,立刻皱着眉把头转到另一边去。

  方才吃饭时,他就坐在季筠声旁边。从入席到下桌,这姑娘的嘴就没停过,跟谁都能说上两句。满桌子的人,就她一个人聒噪个不停,吵得他头疼。

  季筠声在他身侧停下,不耐烦地拿胳膊肘怼他:“还杵着干什么?今日由本小姐亲自带你去逛京城,还不快点跟上。”

  梅擅不悦地瞥了她一眼。这姑娘和他说话怎么跟吞了炮仗一样?好像巴不得能用话呛死他似的。

  他不满地撇撇嘴:“怎么是你带我去?苏小姐呢?”

  “嫽儿有事抽不开身,所以才把此事托付给我。”季筠声愈发不耐烦,“废话真多,跟着我走就是了。”

  她闷头走在前面,梅擅憋了一肚子气,气呼呼地跟了上去。季筠声边走边漫不经心地问:“想去哪儿?饭馆还是酒楼?去水芸池赏荷还是去清木园看花?去红袖楼听曲儿还是去秦湘阁看歌舞?……”

  她一连串报了十来个地名,听得梅擅几乎眼冒金星。

  “你先等等。”梅擅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愤怒地打断了她,“你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

  季筠声斜乜他一眼:“不然怎么对待?还得把你当祖宗似的供起来?”

  梅擅气的几乎眼前一晕:“不是,我说这位季姑娘——若我没记错的话,我们今日是初次相见吧?我既没惹着你,也没做什么害你的事。怎么你对我的态度就像对待仇人似的?”

  梅擅甚至开始在心里认真反思。难不成他前几日在京城杀的那几个人里头,有她的心上人?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梅擅很快否定了这个荒唐的想法。

  季筠声冷哼一声:“你是没惹着我,是我自己看不惯你的臭脾气。”

  臭脾气?他有什么臭脾气啊?

  梅擅瞪圆了眼睛,刚想替自己辩驳几句,季筠声已经走进了街边的一家饭馆。

  “行了,看在嫽儿的面子上,我就勉强尽一尽地主之谊。赶紧进来,今儿本小姐请你吃饭。”

  梅擅一头雾水地望着饭馆门口挂着的招牌。他们不是刚刚才在苏府吃过饭吗?又吃?

  季筠声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也不等梅擅过来,便一连气点了一大堆菜。见梅擅面露不满,她懒懒开口:“别看这里地方小,这儿可是京城最有名的饭馆。外地人到了京城,都要先来这里尝一尝京城的口味。”

  梅擅不由朝四周打量了几眼,这饭馆地方不大,人倒是不少。旁边一张小桌子,竟挤了整整六个人。那几个人瞧着像是书生模样,正一边吃饭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城里进来的新鲜事。

  “哎,你听说了没?陛下派去西洲的十万大军今日回京了。”

  “真的?”一个书生一边扒着碗里的饭一边含糊不清地问,“仗打赢没有?”

  “根本就没打仗。西洲王见咱们大楚铁骑压境,怕的跟什么似的,没等打起来就说要求和。听说西洲王为了求和,不仅进献了好些奇珍异宝,还答允将西洲最尊贵的神女送给咱们太子殿下当妃子呢。”

  季筠声听了,不由暗自吃惊。西洲王竟舍得将神女进献给大楚?

  西洲子民对美人有着一种近乎迷信的崇拜。他们坚定地认为,美人是天地精华与灵气的化身,是世间最圣洁之物。

  因此每隔六年,西洲王室就会中西洲所有刚及笄的少女中选出容貌最出挑的一位,封为神女。而神女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日日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接受子民叩拜,收受贡品和银钱,以安西洲子民之心。

  对西洲子民而言,神女在他们心中的地位甚至远高于他们的统治者——西洲王室。

  神女是高贵而不可亵渎的,是他们心中信奉的神与信仰。而现在,神女却要被送到大楚太子的床榻间屈膝承欢。

  这是对西洲最残忍的羞辱。

  那书生打开了话匣子,一时收不住嘴,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要我说,西洲这是活该!那西洲王以前不是嚣张的很吗?天天带兵到边关闹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来有了容王殿下,才勉强消停了些。可是他竟敢暗杀容王殿下——那可是陛下的亲弟弟!要我说,陛下早该给西洲点颜色瞧瞧了……”

  梅擅越听眉头皱的越深,睨着那一桌子人小声嘟囔:“分明是那狗皇帝惦记着西洲的宝物先动的手,西洲只是反抗而已。”

  他的话被那几个书生的高谈阔论掩了下去,旁人听不清楚,可坐在他对面的季筠声却是听清了。季筠声在家时常听季太傅说起西洲王烧杀抢掠的恶行,听他竟替西洲辩解,不由怒道:“你说什么呢?那西洲王就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坏蛋!因为他,边关子民受了多少苦,你却还替他辩解,是脑子被门撞坏了吗?”

  梅擅怒道:“你脑子才被门撞坏了!你怎么知道西洲王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坏蛋?还不是道听途说!”

  季筠声一时噎住,很快又不甘示弱地反驳了回去:“京城人人都这么说,难道我是信口胡诌的不成?”

  她和梅擅一个声音比一个大,竟把旁边那一桌子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那几个书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季筠声扭过头,气呼呼地抓起茶杯闷头喝茶。

  梅擅懒得理她,索性也抓起自己面前的茶杯喝茶。俩人一杯接一杯地喝,一壶茶很快被喝了个空,季筠声狠狠瞪他一眼,高声喊:“小二!再上壶茶来!”

  见他们俩不再争吵,那几个书生才又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往下说。

  “……听说神女六日后就要入京,西洲王还派了使臣护送,到时候可热闹了。”

  “不如那天咱们几个一块去看看热闹?我倒要看看,这个被西洲人当神一样供着的神女到底长什么模样。”

  季筠声本来被梅擅气的不轻,他们的话飘进耳朵里,她顿时又来了兴致,眉头微微舒展开来。

  神女可是这世上最绝色的美人。这等看热闹的好机会,她自然不会轻易错过。

  得快些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嫽儿才行。

  小二将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来。季筠声的心思早飘到了六日之后,哪还有闲心和梅擅置气,只连声催促:“快吃快吃。吃完我还有要紧事要办呢。”

  *

  偏房。

  苏嫽坐在榻边的锦墩上,怀里抱着岁岁。容渊刚刚喝过姜汤,侧着身子躺着,身上盖着厚厚两床被子。

  “要捂一捂,出些汗才好得快。”她笑着说。

  容渊乖巧地点头。

  “好,听姐姐的。”

  月枝推门进来,将刚熬好的药递给苏嫽,“小姐,药好了。”

  苏嫽接过药碗,用匙子搅了一会儿,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才递给容渊:“来,起来喝药吧。”

  容渊皱了皱眉,别过脸去。药太苦,他不想喝。更何况他根本就没病。

  苏嫽柔声哄他:“药要趁热喝才管用,听话,好不好?”

  容渊从被子下探出脸,好半晌才说:“药太苦,姐姐帮我拿些蜜饯来吧。”

  “好。”苏嫽笑了笑,将怀里的岁岁放到地上,起身往外走,“姐姐去小厨房给你拿。”

  容渊看着她出了偏房,下了石阶,身影渐渐远去。他睨了地上的岁岁一眼,伸手将两床厚被子推开,舒舒服服地喘了口气。

  他拿起盛满药汁的碗,视线在房里扫了几圈,最终落在窗边的一只瓷花瓶儿上。花瓶里插着两枝水仙,早都枯了。容渊将花枝抽出来,把一整碗药汁都倒进去,只留了一点儿药底,然后又把花枝依原样插回去。

  岁岁突然喵喵地叫起来。

  容渊不悦地瞥它一眼,大步越过他,弯腰将药碗放回床边的桌子上。他抖了抖汗涔涔的衣领,正要上床,身后的门却突然开了。

  苏嫽站在门口,蹙眉看着他:“阿渊,你骗姐姐。”

  方才她照顾容渊时,他分明是一副虚弱至极连翻身都困难的模样。可眼下却能矫捷地下床,连眉眼间虚弱的病态都已褪去,生龙活虎,精力充沛。

  容渊愣了愣,艰难地转过身,不敢去看苏嫽的眼睛。

  “姐姐怎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本来是想问问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蜜饯。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苏嫽眼中透着失望,心里生出一股酸涩的被欺骗的感觉。

  “你不该拿自己的身体来骗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她不再说话,微红着眼眶转过身,推门往外走。

  容渊心里一沉,慌乱地放下药碗追上去:“姐姐……”

  苏嫽从来没有对他露出过方才那样的神情。

  这一次,苏嫽许是真的生气了。

  苏嫽冷着脸拂开他的手。容渊不依不饶地黏上去,用缠着纱布的左手费力地攥住她的衣袖。

  “我只是想让姐姐不再生我的气,想让姐姐多陪我一会儿。”

  他低垂着眸子,可怜兮兮地说:“阿渊知错了,姐姐罚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