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燎原>第23章 火种(二十三) “是人都会犯错。”……

  他的语气软的不能再软, 姿态亦卑微到了尘埃里。苏嫽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再一次拂开他的手。

  “我累了。我要回房休息。”

  她照顾了容渊大半个下午,确实有些累。但只要容渊能好起来, 其实这些累都不算什么。

  可现在她却知道,容渊根本就没病。他是装的, 只是为了让她不再生气, 只是为了让她留下来陪他。

  苏嫽最讨厌别人骗她。被人欺骗的滋味, 让她觉得很难过,很委屈。

  她加快了步子,没再看身后的容渊, 进了卧房便将房门重重一关。岁岁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跳上她玉色的鞋面。

  苏嫽停住脚,蹙眉将它赶走。她在窗边的紫檀案几前坐下,烦躁地挑了一卷书来看。案几的右上角摆着一只白玉酒壶,是那日容渊为她调的酒。

  苏嫽翻了几页书,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她皱着眉将那壶酒放到别处,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书页上。

  “嫽儿,我回来啦!”季筠声砰地一声推门进来,满脸洋溢着兴奋。

  苏嫽强撑起笑脸, 柔声说:“筠声,谢谢你帮我的忙。”

  季筠声摆摆手:“那个梅擅又烦又吵, 我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咱们不提他了,方才在外头, 我可听到一件大事呢!”

  她神神秘秘地凑过去, 在苏嫽耳边嘀咕了一阵。

  苏嫽惊讶地抬眼:“西洲神女六日后入京?这消息可当真?”

  “那几个书生说的言之凿凿,想来不会有错。”季筠声拉着她的手臂晃了晃,“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热闹好不好?”

  苏嫽想了一会儿, 那日府里应该没什么要紧事,便颔首应下:“好。”

  “那就这么说定啦!”季筠声笑嘻嘻地,弯腰将缩在案几底下的岁岁拎出来,使劲揉了两下,“对了,我方才进来的时候看见你表弟站在外面,似乎站了好一会儿了。我喊他进来他又不肯进来,你们是不是吵架啦?”

  苏嫽攥着书页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下。她低着头,用尽量平淡的口吻回答:“没有。”

  “那他怎么不进来呀?”

  苏嫽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容渊就站在石阶底下,缠着纱布的手垂在身侧,贴着墨色的衣摆。天边云层浓密,乌压压的,零星有雨珠落下。

  半晌,她慢慢收回视线,“不用管他。”

  季筠声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心里隐隐觉得这两人之间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正欲开口劝几句,月枝从外头进来,说太傅府来了人,催季筠声快些回府去。

  季筠声只好不情不愿地放开岁岁,朝苏嫽道别:”嫽儿,我先回府啦。改日再来找你玩儿。”

  苏嫽点了点头,吩咐月枝送她出去,自己仍旧坐在案几前看书。那是一卷前朝留下来的酒册,里头记载了许多名酒,如何取材、如何酿造都记录的十分详尽。苏嫽闲来无事时,总喜欢翻看这卷书。

  跪坐的久了,膝盖有些麻木。她稍稍挪了挪膝,余光瞥见方才被她拿走的那只白玉壶。

  少年乖顺的笑脸忽然闯入她的脑海。

  那日在花园的秋千架旁,他便是捧着这只白玉壶,温声对她说——

  “此酒名忘忧。送与姐姐。”

  后来她也曾翻遍酒册,好奇地想知道这忘忧酒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法子调制而成,才能如此之烈。

  可酒册上并没有这种叫做忘忧的酒。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这酒是容渊亲手调的。这忘忧之名,亦是他自己起的——

  愿她忘忧,愿她喜乐。

  苏嫽垂眸,心不在焉地将书卷合起来。窗外忽然一道惊雷乍响,接着便是清凌凌的雨点落下。

  又起雨了。

  她慌忙望向窗外,雨丝如帘,细密冰冷,尽数砸在容渊的身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一般,仍旧静静地站在雨里,望向她紧闭的房门。

  苏嫽蓦地扶案站了起来。

  “小姐,陆小公子这是怎么了?外头雨可大了,奴婢劝他回房去他也不肯动。”

  月枝淋了一身的雨回来,一边摆弄着湿淋淋的衣裳,一边忧心忡忡地往外头看了几眼。

  苏嫽挣扎半晌,还是从门边的竹篓里拿了把伞,推门朝容渊走去。

  她撑开手中纸伞,细密的雨丝朦胧湿润,顺着伞面滑落,再落到地上。她的身影隔着潮湿懒倦的空气落进容渊的眼睛里。容渊眸中瞬间燃起一丝雀跃,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姐姐。”

  苏嫽将伞移到他头顶,视线落在他被雨打湿的发尾上。

  “我送你回去。”她声音轻柔,平淡至极,听不出半分情绪。下一刻,她撑伞转身,往容渊的偏房走去。

  “姐姐。”容渊突然从她身后赶上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他低垂着眉眼,轻声说:“姐姐,我知错了。”

  一道闪电划破云层,劈开一阵短暂的白昼。雨又大了些,将伞砸的摇摇晃晃。苏嫽停住脚,缓缓转身看向容渊。细长的伞柄隔在两人之间,像一根碍眼的刺。

  良久,她才轻声开口:“错在哪儿?”

  “错在不该装病骗姐姐,让姐姐担心。”容渊垂着鸦睫,不敢去看她清亮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他又有些不情愿地补充了句:“还有江佑……”

  “阿渊。”苏嫽突然开口,打断了他还未说完的话。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纤细的伞柄攥的更紧,“就算江佑有错,你也不能用断指这样残忍的法子来惩罚他。再者,旁人怎么样我可以不管,但是你……你不能拿你的身体当借口来骗姐姐。你知不知道姐姐很担心你?”

  容渊慌忙抬起头,“阿渊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苏嫽凝望着他清瘦的脸,朱唇仍旧紧抿。半晌,她终于慢慢伸出手,替容渊理了理鬓边被雨打湿的头发,柔声问:“真的?”

  她柔软细腻的肌肤蹭在容渊的脸上,一片温热。纤白的手指有意无意地蹭过他的耳廓,他脸颊上的雨珠将她鹅黄色的袖口打湿。

  容渊的脸腾起一片细微的热气。他鸦睫颤了颤,低声答:“真的。”

  苏嫽慢慢扬起唇角,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她轻轻摸了摸容渊的头,温声说:“姐姐相信你。好了,快回房去吧。你看你,身上都湿透了。”

  她撑着伞把容渊送回偏房,临走时,容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喊住了她。

  “姐姐真的不生阿渊的气了?”

  苏嫽笑着摇摇头,“不生气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阿渊以后乖一点,听话一点……我就不生气啦。”

  说到底,还是她自己狠不下心来对容渊生气。每每想起容渊以前在她面前乖巧听话的样子,她心里就泛起一阵柔软。

  阿渊是个好孩子。是人都会犯错,这一次……就先原谅他罢。

  容渊抿着唇,低低地说:“我会乖乖的,听姐姐的话。”

  雨声重重,铺天盖地。一阵狂风卷过来,险些将苏嫽手中的伞卷走。她连忙用力拽住伞柄,一面费力地将伞收起来,一面问:“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容渊慢慢笑了,他望了一眼越下越大的雨,说:“雨太大,不如姐姐进来坐一会儿,等雨小了再走吧。”

  外面的雨确实很大。硕大的雨点砸在石地上,水花四处迸溅。惊雷震耳,电闪如昼,如瀑的水流从石阶上淌下来。

  苏嫽停顿了一会儿,只好说:“好吧。”

  她跟着容渊进了屋,将伞随手丢进门口的竹篓里。容渊去里间换了身衣裳,出来时手里拿了一壶酒。

  “姐姐可要喝点酒暖暖身子?这是我新调的酒,不及忘忧那样烈,但自有其特别之处。”他把酒壶放到苏嫽面前的小桌上,垂眸替她斟酒。

  这酒是容渊前几日偶然间调出来的,本想着日后拿这个来讨苏嫽欢心,没想到今日就派上了用场。

  苏嫽听说他新调了酒,立刻来了兴致。她端起酒盅放到唇边,先是轻轻嗅了几下,然后才张开唇瓣去喝盅里晶亮的酒液。

  一盅酒下肚,苏嫽满足地抿了抿唇,赞道:“是好酒。”

  与忘忧那种催人心肝的烈不同,此酒十分温和,闻着醇香扑鼻,入喉甘冽爽口。

  容渊闻言,便又替她斟了一杯。一壶酒很快饮了过半,苏嫽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她的脸颊染上一丝娇红,低眉时不经意流露出几分平时难见的妩媚。

  “阿渊……我还要喝。”她将酒盅重重搁在桌上,身子靠着软枕,浅鹅黄的裙摆堆叠一地。

  容渊低声笑了:“姐姐不是千杯不醉么?怎么每次喝我的酒,总是几杯就醉了。”

  他将酒壶里最后一点酒倒进酒盅,苏嫽晃晃悠悠地伸手去拿,将酒盅抵在唇上,仰脖饮尽。

  她的手腕有些抖,零星的酒液从盅口溢出来,顺着她莹白如玉的下颌往下淌,流过脖颈,渗进薄薄的衣料底下。

  容渊盯着那细细的水痕,喉间一紧。燥热的感觉再次卷上来,比以往每一次都要猛烈。

  水痕一路蜿蜒,流过白雪地,淌进雪峦沟壑之间。那一瞬,容渊眼前一阵恍惚,梦里荒唐的场景与现实慢慢交叠。

  苏嫽恰在此时放下了酒盅,露出绯红潋滟的脸。她侧眸望向桌上的酒壶,只一眼,妩媚万千。

  容渊只觉呼吸艰难,脸颊滚烫,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往外冒着热气。他匆忙伸手捂住左脸,一股异样的、从未有过的感觉在心头盘旋。

  那颗淡紫色的异瞳此刻不知为何胀热的厉害,像一团火在他的眼眶里燃烧。容渊强压下心头的燥热,快步跑到旁边的木桌旁,从抽屉里胡乱翻出一面小铜镜。

  铜镜清晰地映出容渊绯红的脸。

  他的视线慢慢上移。下一刻,他看见了那颗本该是淡紫色的异瞳,竟慢慢地褪成了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