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九州沐血>第13章 第十三章 见财起意要作孽,指名道姓糊弄人。

  “夸丢!夸丢!来人啊,有人要行凶杀人啦!”喊叫声是从小孤山那边传过来的,声音里透着惊慌与无助。

  

  “贺撒宁,大了事体?”进士郎并没有船上的人那么紧张,他不慌不忙地转身去看,待老艄公和贺正使他们跳下小舟,匆匆向那边奔去救援时,他才迈着四方步牵着驴子跟了过去。

  

  呼喊的正是去芦苇荡解手的老人,他一手提着衣裳下摆,一手拼命抓着一个人的胳膊。与其相持的青年人穿着白色衣裳,戴着顶白帽子,给人印象深刻的是长着个吊眼梢子,从眼神中射出一股桀骜不驯的傲气,他的手里握着把明晃晃的匕首。

  

  “歪噶!人还没死,你就要割他的脑袋。”老人声嘶力竭地质问着。

  

  不法之徒穷凶极恶地喝道:“老头子,这么大年纪了,还有把子力气。你是多管闲事,这个人明明是个死倒,脉也摸不到了,气也绝了,已经魂飞魄散啦,就是用我的光明正气丸,也回天无术啊,还不如废物利用,用他的脑袋造福教民呢。”

  

  老人吹胡子瞪眼地反驳他,“胡说八道!他明明没有死,那付白牙还在打颤呢,你听哆哆的响个不停。人死了,还能磨牙吗?”

  

  “我说他死了就是死了,心口窝都凉啦,牙齿打颤是肌肉收缩,打一会儿就不打啦。”青年人分辩道。

  

  “即使人真的死啦,也不能说割人家脑袋就割了呀,你这是在作孽嘛。”老人任凭他怎么诡辩也不松手。

  

  要割死人脑袋的这位,眼看一时不能得手,便气急败坏地招呼着“小龟,快来帮我”。

  

  几步远处,马车旁呆立的孩子迟迟疑疑地靠上来,没有助纣为虐伸手帮忙的意思,那人气呼呼地恐吓道:“小子,你还想去找你爹不?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国有国法,教有教规,你入了明教,就得照我说的去做。快!从后面踹他的腿窝。”

  

  虽然那孩子觉得如此行事不合天理,却被人抓到要害不得不从,他跑到老人身后捂起鼻子,抬起粗壮的小腿就要踹上一脚。“小龟,住手!”是跑过来的郭岩尖声制止他。

  

  “小小儿!败乱来,介么大岁数禁不住喃一脚末丫子。”贺正使也急三火四地阻止着,待他跑到芦苇荡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教训道,“小小儿,喃彪啊?干哈嘛?帮着坏银打老银,是银干的事吗?”

  

  “我,我,”大脑袋孩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惊慌失措地摆着双手,又委屈地指向青年人,“是这位大哥哥让我干的,我下了船,随着大家伙往北走,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他。他赶着马车迎面过来,跳下车拦住我,问我去哪儿、去做什么。看他热心我便一五一十地全说了,我是个私生子,从小就被送了人,亲爹姓张,在北边做节度使。他听完,说知道我爹的下落,曾经在幽州做卢龙节度使,眼下贬到安东都护府复州做官,人称白眼相公。还许诺若是我加入明教,就带我北上见我爹。”

  

  “哼哼,糊弄小孩子呢,咱们暂不论这孩子说的是不是真的,单说这个爹,姓张的节度使多啦,前任卢龙节度使张直方、张允伸,现任河西节度使张淮深、天平节度使张裼,怎么非得是白眼相公张公素呢?”老人立马揭穿这是谎言。

  

  “多事的老头子,我是见这孩子孤零零一个人,看他可怜,想要帮助他,先带他去洛阳,然后再去安东。都说童言无忌,是不会说谎话的,寻找亲爹是千真万确的。纵观天下,在任的和离任的张姓节度使中,能搞出私生子送人的荒唐事,也就是性情暴厉、不讲信义、不学无术的白眼相公张公素啦。张直方、张允伸乃说一不二的豪橫之辈,张裼是有名的怕老婆、知书达礼之人,岂能做出如此龌龊之事?至于张淮深嘛,他何时被朝廷封为归义军节度使啦?他那头衔是自己叫着玩的。”戴着白帽子的青年人说得有根有据,“我取这死人的项上人头是要做药,救治徒众,功德无量,怎么说是作孽呢?”

  

  “歪理邪说!莫听他诡辩,雷兄弟,看那人还有没有救?”郭岩他们也跑来了,他对靠前的长头发喊道。

  

  半边脸随即俯下身子,去看倒在地上的中年人,奇怪的是这男的只穿着内衣,外衣不知丢到哪里去了。看他又黑又瘦,且脸上皱纹纵横,天庭偏,地阁削,口歪斜,鼻子塌,皮肤粗,猴狲脚,吊眼睛,神气散,远观似土地侧边站立的小鬼,近看像破落庙里雨淋坏了的泥菩萨,全身只有一付白牙整齐洁净。这家伙的长相真不显老,二八弱冠和八二耄耋没有多大的区别。再看他身上又没有包裹,猜想应该是附近的当地人吧?

  

  “他的确是死了。”雷子经过一番仔细查看,断定此人已经气绝身亡了,“真是怪了,他的牙还在动,好白的一口牙呀。”

  

  “哎呀迈呀,眼仁放大了,没救啦。介银不怕冷,没穿外衣就出来了。本官信思他家里该是挺奥肯,一天不噶实吃,不噶实穿的,流浪街头冻饿而死吧。”高特使也凑了过来,翻开那人的眼皮查看着,最后给出了定论,“介副牙挑白儿挑白儿地,心有怨气不甘心呗,是有话要说合不上啊,就跟死不瞑目一个样。”

  

  “是死了吧?不是我一个人说的吧。”持着利刃的青年人得意地说。

  

  “嘿嘿,死人也不能割他的头!你以为是在战场上,割头记功啊?”老人仍旧死死抓着对方的手腕,不让其胡作非为。

  

  “姑父!内浪咋了?”牵着驴子缓步走来的进士郎惊呼道,他的眼睛直盯着对峙的老人。

  

  “碣儿!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去洛阳谋取功名了吗?”被称为姑父的老人同样吃惊不小,但他并没有撒手的意思。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进士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这是做什么呀?这小伙子手里还拿着凶器,姑父,难道他是歹徒吗?”

  

  白衣白帽的青年人首先洗白自己,“谁是歹徒?你家老人多事,不让我割死人的脑袋,阻止我制做光明正气丸,造福百姓。”

  

  “碣儿,不要听他的,他是坏人,要把逝者的头偷了去,谋取暴利。我岂能让他得逞?”见义勇为的老人咬着牙狠狠地说。

  

  “歪噶,都放下来,放下手。”进士郎不紧不慢地说着,并没有立即动手帮助亲属,“按《大中刑律统类》规定,移动路边的尸体是不合法的,伤害死人,要判徒刑坐牢四年。这确确实实白纸黑字写着呢,皇帝御笔钦定颁布的。小伙子,你是要以身试法吗?”

  

  “听到了吧!这位是我侄子,亲侄子,我娶了他的姑姑。是前年刚中的进士,他说的是国法律令,不可含糊。你这么野蛮是犯法呀,在光天化日之下要肆意抗法吗?动粗硬来!你再胆大妄为,我这恩人的鱼竿子也不会答应的。”老人一甩对方的胳膊,不屑一顾地看着白衣人。

  

  老艄公听到提及自己,便要站到正义的一边主持公道,他晃了晃手里的鱼竿,郑重其事地告诫道:“小子,不可再胡作非为,否则老夫不饶你。我们首先要找到死者的家属,然后将其入土为安。你们看,他还穿着内衣呢,如此打扮不合章法呀,其中必有故事。”

  

  青年人见对方人多势众,只得丧气地收起匕首,把它插入小腿的套子里。他不甘心地瞅着尸体,“好吧,就依你们,我也不在乎这一颗人头。可他的家人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啊,不如先将尸首搬到船上去,等待有人来认领吧。我们不能傻站在这里,大眼瞪小眼地陪着他吧?”

  

  雷子起身阻止道:“搬到船上不妥吧?不如抬到启秀寺去,那里清静,正好安顿亡灵。”大家都认为庙里合适,便用青年人的马车将死人运往山门。

  

  “碣儿,你通过吏部铨选,释褐为官啦?”老人此时已经骑上了驴子,晃晃荡荡地坐在上面关心着侄子。

  

  一阵江风吹来刮乱了进士郎的头发,他从容地用手整理着,“姑父,小侄心意已决,不再趟官场上的浑水啦,归隐乡里寄情山林,陶冶情操著书立说。”

  

  老人被晚辈的决定震惊了,他态度严厉地教训道:“啊啊,不入仕啦?不可呀,不可!你这是要自毁前程啊,不光是白白浪费了进士出身,还辜负了亲朋好友的殷切期盼嘛。你爹道正要是还活着,也不会同意你这么做的。”

  

  同行的老者闻听之后,也是一脸的焦虑,“孩子,你我虽然是头回见面,可你姑父在我面前没少夸奖你。说你聪明伶俐,上进好学,继承了你爷爷章八元、你爹章孝标的风雅才气,一门三代进士,让人羡慕啊,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的。咱们可不能遇到挫折,便心灰意冷打退堂鼓啊,放弃仕途使不得。常言道,爱拼才会赢,你还需考虑周全,从长计议呀。”

  

  “嗨嗨,你曹叔说的都是金玉良言啊,我们都是从考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人,看过的白眼、听过的冷嘲热讽比你走过的桥还多呢。金榜题名是多么令人羡慕的事呀,可以说一步登天。入仕之后不仅能磨练意志,增长才干,而且接触的人也不一样喽,总比你窝在乡下闭门造车强吧?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你还年轻,前途无量,要多加打磨历练,才会开阔眼界,处理问题得心应手,直指要害。成大事的都是如此,就拿千古一帝秦始皇为例吧,他一生坎坷,可以说历经磨难,只因永不言败,最后才能立下鸿基伟业,具有远见卓识的本事。”方干越说越兴奋,还即兴为侄子赋诗一首,“织锦虽云用旧机,抽梭起样更新奇。何如且破望中叶,未可便攀低处枝。藉地落花春半后,打窗斜雪夜深时。此时才子吟应苦,吟苦鬼神知不知。”

  

  晚辈闷声不响一言不发,听他说完却不服气,“姑父,秦始皇就远见卓识啦?不见得吧。他为保永久的基业,焚书坑儒,这样做是极其荒唐的。杀儒生有什么用?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也信手拈来回敬一首,“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刘项原来不读书,好诗!方兄,这孩子挺有才呀。”曹松摇头晃脑地重复着,发自内心地夸奖道。

  

  章碣抱拳作揖表示感谢,然后接着对姑父说:“榜上有名又如何?姑父,你以为如今的官场是大有作为的圣地呀,我却看它是大染缸,好人被淹死,奸人显风光,要想存活自保,不得不跟着坏人学乌七八糟的东西。官官相护,任人唯亲,没有根基门路知贡举是不会对你怜爱垂青的。远得不提,就拿近两届的春闱来说吧,去年的主考官是高湘,就是眼下的江西观察使,他掷国家大义而不顾,徇私舞弊,把从潭州带来的学生邵安石内定入闱,还有驸马裴赞保荐的郑賨、淮南节度使刘邺的公子刘覃全都开了后门。郑賨既无才学,又无德性,是京城有名的马屁精、大嘴巴,而刘覃只有十几岁,乳臭未干,胸无点墨,只凭着老子的威风。这两个人狼狈为奸,入闱后正忙着进京嫖妓呢。”

  

  他看两个老人在听便接着讲,“今年的知贡举是崔澹,他更是直截了当,点的状元是前天平节度使孙景商的儿子孙偓。”

  

  老人不赞成侄子的说法,“碣儿,不要偏激,高官显贵之后未必是酒囊饭袋,平庸无能之辈。知贡举也不都是嫌贫爱富,利欲熏心之徒,也有公事公办,不偏不倚之人嘛。”

  

  “姑父,你说的没错,还真有不为强权所迫的主考官,郑熏就是一个。”侄子点头称是,“郑熏崇拜颜真卿,对姓颜的考生倍加好感,在他做知贡举的时候,发现有个叫颜标的举子,看过他的文章,愈发觉得这个人颇有颜真卿的风格。于是他自以为此人就是颜真卿的后代,随即将其点拔为状元。可事后才知道,人家和他的偶像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个大笑话传遍了京城,大家嘲讽他‘主司头脑太冬烘,错认颜标作鲁公’,这位状元公正在江对面饶州做刺史呢。”他抬起胳膊指向烟波浩渺的大江对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