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春台>第3章 从没想过,对你动手

  今天早晨没有我的班,我可以睡整个上午,下午晒了水洗澡,吃了晚饭再去接初三的班。

  我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睡不着。

  一个屋子也在轮休的还有初六,初六睡在另一头,我这里翻来覆去的他听着烦,起身骂了我一句,拎着枕头去了旁边的屋子,关门的时候格外大声。

  初六力气大,我看着被用力阖上的门板,外面日头愈盛,洋洋洒洒的光透过纸糊的窗子,落在屋子里。

  我睡不着却又困,昏昏沉沉的,于是坐起来,揽过弯刀,用力抱着,刀鞘冰凉,有些硌人,我恍惚中用额头抵住刀把,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或许是上个月的伤还没好全,刚才行动间又扯了伤口,迷迷糊糊间火辣辣的疼。

  ...他呢,他的伤口怎样了。

  我睁开眼睛,凝视着刀边的流苏,感觉思绪有些不受控制。

  他此刻在做什么呢。

  队长回来了,说明主人也已经回府,主人回房了吗。

  他…

  门被推开,我抬眼看去,是初三,他一面脱着外衣一面往里走,嘴里还叼着半个白面饼,他看见我坐在床上也有些惊讶,歪了歪头:“初七,你守了一夜不困吗?”

  “你怎么回来了,主子的屋子怎么办?”我反问道。

  “队长守着呢,”初三在床边坐下,解下面罩,贼兮兮地靠过来,压低嗓音,很神秘的样子,“出了大事了。”

  他的尾音上扬,配合着不停眨巴的眼睛,分明是想我追问他。

  初三是我们七个中话最多的,他性格外向,跟谁都能谈上几句,可能这也跟他的分工有关,但这与我无关,我别开脸翻身,抱着刀背对初三。

  “初七,我说你无趣。”

  我听见初三切了一声,躺了下来,他翻了翻身,用手臂撑着身体爬在我的身边,哎了一声,幽幽道。

  “初七,小姐出事了。”

  主子有一兄一妹,大少爷早年没了,同年老王爷也崩逝,只剩下小姐和主子相伴。

  小姐身体不太好,听队长说,是胎里带的体虚,宫里的太医换了多少轮,都说小姐活不过二十岁,主子为此不知发了多少通脾气,但无论请多少先生,结果都是一样的。

  小姐如此,还能出什么事?

  初三仿佛看出了我内心的疑惑,凑得更近,他今日守屋子,估计是看到了些什么,忙不迭来找人说。

  “小姐今晨发病,高烧不退——”初三的嗓音压得很低,“我听主子身边的人报,小姐昏迷中还在咳血,到了方才,竟是血都咳不出来了。”

  小姐的身体惯是不好的。

  我垂下眼睛,心里没什么想法,小姐病重,这几日队长约莫要辛苦些。

  初三看我昏昏欲睡的,有些急了,一只手从后面摸过来拍我的肩膀,被我一下打开,若不是他是我的同僚,此刻估计整只右手都被我切了下来。

  “队长打发我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主子的房里来了人!”初三的声音更低了,他的声音低,事情又与我无关,我听得愈发困了。

  “我听队长的口气,好像是来了什么医仙谷的人,”初三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这些江湖人惯会招摇撞骗的,也不知说了什么法子,能让主子正经把他请了过来。”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很奇特的感觉,就像是一滴掉入杯中的墨团,没有声音,但迅速占据了我的心神。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几乎感觉到清晰的“咯噔”一声。

  我坐起来的时候吓了初三一跳,他本半躺在我身后跟我讲话,此刻也反射性地跳起来,一脸警惕地看着四周,无他,我的五感要比其他同僚好得多,往往他们还没看见人,我已经听见了敌方斥候的马蹄声。

  我抬起手捂住胸口,感受到了掌心下清晰的跳动。

  初三发现了我的异常,跪坐起来握住我的手臂,问我怎么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平日里握住便能稳定心神的刀此刻也没了效用,我看向门外,初三也跟着看过去。

  初六瓮声瓮气地站在那里,他懒得进来,只敲了敲门栓:“初七,队长刚才让我们过去领命呢,快点。”

  我冲初三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事,拎起刀下了床,和初三并肩在屋顶疾驰,我们平日里并不像戏文里那般日日飞檐走壁,但像现在这种状况,必须要在几个呼吸间就赶到主子的身边。

  所以当我和初六噗通一声跪在主子的身前时,我听见了初六隐晦的喘气声。

  主子在擦剑,主子一急便擦他的佩剑,或许边境回来的人都有这个习惯,心慌不安的时候,唯有自己的随身兵器能给自己安全感。

  主子的身边坐着一个身影,穿着很挺阔的白色衣裳,衣袖衣摆纹着大片的花鸟纹样,我低着头,也只能看见这些。

  “初六初七。”

  寒铁被搁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主子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抬起脸看着主子的眼睛,暗卫就是这样,哪怕是错过主子眼中的一丝情绪,我们的命都会被拿走。

  “这位是沈先生。”

  主子的手抬了起来,坐在圆桌另一侧的人吟吟看了过来,那人长了一张清俊的脸,虽带着浅浅的笑意,但那笑并不达眼底,他端杯盏的手指长且骨节分明,虎口处有厚厚的茧。

  我微微低头,向着那位沈先生,思绪却飘远。

  他也姓沈,从前不觉得什么,可最近我却觉得这个姓愈发让人注意起来。

  “郡主的烧算来已经退了,”那位沈先生说话了,他的声音很清朗,跟他的人一样风光霁月,“现下要紧的是把药集齐,做好术前的准备。”

  主子颔首,看向我们:“配合好沈先生找药。”

  我们应声,起身跟着江湖医师出门,沈先生看见我们闷声跟着似乎有些讶异,也是,他们这些江湖人怕是与我们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

  “这些日子怕是要多多劳烦两位小友了,我姓沈,字梅枝,”他在回廊中转身看着我们,“不光是药,采体那里也需两位多多配合。”

  什么是采体。

  又是咯噔一下,我不适地皱起眉头,但面罩足够牢靠,单靠一双眼睛,沈梅枝看不出我的情绪,只自顾自地说着。

  “郡主的身体单靠药吊着不是办法,我的师父受王爷委托,已订好了计策,”那沈梅枝依旧温润地注视着我们,一只手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郡主现今的身体,需得一步步换,此次高烧伤了她的嗓舌,我与王爷商洽已定,第一步便是从这里入手。”

  我听明白了。

  小姐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主子要给她换。

  残忍,且不人道。

  但这并不是我做暗卫该操心的事,主子是我的主子,小姐就也是。

  “是谁。”

  我握紧刀把,平视着沈梅枝,主子要我配合,拿谁的嗓舌,不如我今日便去取来。

  “小友莫要心急,”沈梅枝笑起来,他身上有着江湖人惯有的洒脱和虚伪,我不喜欢,所以别开了视线,“药都还未配好,郡主也需调养几日。”

  沈梅枝在回廊边坐下,正文的日头好,照的他浑身都透着光,我和初六站在他的面前有些格格不入。

  注意到我的视线,沈梅枝看向主子的屋子:“嗓舌只是第一步,需得采体配合,我曾与师父走过数地采风,若这采体不配合,是万万做不成的。”

  我点点头。

  配合而已,拿绳子吊起来一样叫配合。

  沈梅枝像是看出了我眼中的狠戾,纠正道:“是自内而外的配合,若是采体心底抗拒,郡主术后也不能恢复如初。”

  让人被拿了器官被得说谢谢?

  我看了眼沈梅枝,敛下眸子。

  “小友们留步吧,我今日开了单子,药慢慢去找。”沈梅枝颔首,目光始终看着主子的方向,让我打心底不舒服起来。

  沈梅枝转过身,向着东苑的方向走去,语气中隐隐有些嗤笑:“我方才看了采体,其他倒是适配的很,就是身体太差,若不算那些可用的东西,整个人跟一柄破风箱也无二了——这些日子,也需得稳住他的状况。”

  他——?

  我顺着沈梅枝方才的视线看去,我一直以为他在看主子的屋子,但细细想来,他看的是…

  那个角落。

  就像被人蹬了一脚后心,我突然觉得自己难以动弹,心里一阵一阵地坠下,忍不住地闭眼又睁开,正午的日头太大了,照得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明明这么暖和的天,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刀都快要握不住。

  “回去复命吧,。”初六走过我的身边,他与我相似,并不多打听什么,此刻却也多嘴,留下轻飘飘的一句。

  “我方才听队长说,主子房里的那个北国人,竟和小姐适配的很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回到主子的房里复命,我只知道我迈进房门的时候,看见了他。

  他被吊着,一根三指粗的麻绳系在他的腰上,末端挂着房梁,他被吊在那里,只有脚尖能微微点地,却又碰不到。

  很折磨人的法子,就是我方才想的那样。

  ——可我从没想过,这法子被用在他的身上。

  我跪在主子的身前,他就被挂在我的身边,我不用侧脸,就能看见他的脚,那个绷到畸形的脚背,惨白的皮肤,映着主子屋子里深色的地,格外显眼。

  “我方才问他,他竟不愿意,”我听见主人的嗤笑,嗓音里还含着杀意和沁人的冰冷,“初七,我出去一趟,你留在这儿,好好教教他什么叫懂事。”

  我叫初七,是定北王府的一名暗卫,在同僚中排名第七。

  我擅长暗杀和挽手刀,我最拿手的是拷问。

  主子大步向外走去,队长跟在身后给他披上外衣,主子带着队长走了出去,初六跳上房梁,屋子里安静下来。

  我在地上愣了几个呼吸,才慢慢站起身来。

  我愣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仰起脸。

  我撞进了他的眸子,多漂亮的一双眼睛。

  这是我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眼底的倒影中。

  屋子里太安静了,我甚至能听见他微弱的呼吸,他明明连胸膛都没有起伏,就像死了一般被挂在那里。

  我仰头看着他,他就睁着那双圆圆的眼睛和我对视。

  我想死,我想立刻就死在这里。

  但是不可以,初六就蹲在不远的房梁上,注视着我们。

  初六先是主人的爪牙,才是我的同僚。

  他被挂着,脚尖艰难地抵着地面,呼吸微弱到仿佛不存在,他低着头,头发全散在胸前,双手被后拉跟腰绑在一起,大抵是没有了力气,他想要前倾,却被绳子紧紧地勒着腰腹,姿势怪异且痛苦。

  他一直看着我,那双从来没有焦点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亮光。

  我站着没动,从袖口抽出了一柄短匕。

  直到那滴温热的眼泪砸上我的眼睑时我才明白,那不是亮光,那是他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