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春台>第4章 不要怕我

  时隔数十年,我又一次做了梦。

  我梦见了他。

  梦里他不像如今这般每日衣不蔽体,而是穿着初见时那件红色的袄子,北国的衣裳繁复厚实,他裹着同色的大红绒毛围巾,头发乖巧地盘在脑后,眼睛圆圆的,皮肤雪一样又白又亮,映得唇色愈发粉。

  他站在一棵树下面,左手握着右手的手腕,抿着嘴笑。

  我下意识看向他的手,指腹光滑莹润,是气血充足的色泽。

  …不像现在,手指干瘪,指腹一道道细细的沟壑,就连掌心都泛着青色。

  我再次抬起头,他依旧站在那里,拘谨地看着我笑,他头顶是一棵柳树,抽了芽的枝条随风飘扬,吹起他额前的刘海,露出他光洁的额头和秀气的眉毛。

  他就那么看着我,站在和煦的春风和阳光下,看着我笑。

  别笑了。

  明明周身满是暖洋洋的风,我却如同身处冰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刻骨的寒意。

  …别笑了。

  我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就远远地看着他,他也不动,像是羞涩般玩着手指,一瓣叶子掉在他的手上,他敛下眸子摘下叶子,再次抬起眼睛。

  再次抬眼时,他远远看着我,像是说了什么,我只看见他的嘴唇上下碰了一碰,却听不真切。

  我靠近了些,他看我靠近,笑容慢慢敛了起来,以同样的嘴型又说了一次。

  我依旧没有听清,但我看清了。

  他说。

  “我疼。”

  我突然醒了过来,排屋的屋顶很低,我凝视着房梁,感觉自己满头都是汗,我身边睡着初三,那家伙还在轻轻地呼噜着。

  在从前,这样的氛围让我安心,但此刻我睁着眼睛,却觉得自己暴露在空气中,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不安。

  我太清楚我为什么会梦见他了。

  他年幼被送来和亲,多年的虐打让他失去了说话的勇气,但他不是哑巴,不说话只是因为我朝与北国语言不通,他说了也没人听懂,同时也没人教他我们的语言。

  但我听得懂,我儿时住在两国边境,我听得懂他每每受辱时的低泣和求饶。

  只有疼极了,他才会忍不住哭起来,喃喃自语,但没有声音,只小幅度地动动嘴唇,像是在自己哄自己。

  而我,我是这偌大的王府里,唯一一个与他语言相通,看得懂他嘴型的人。

  每每房里没了别人,他会伸出脑袋左右看看,确定主子出门后,会把自己缩起来,交叠双臂搂住肩头,不出声地自言自语,有时甚至会小幅度地摇头晃脑,自己唱歌玩儿。

  大部分时候我都能看懂他在说什么,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像一个鲜活的人,而不是一个被关在房里,夜夜受折磨的奴。

  我蹲在房梁上,守着安静的屋子,他缩在屏风后的角落里,以为没人看见,自己跟自己讲着话,抱着膝盖给自己吹吹伤口,贴着门缝晒太阳。

  尽管那光只有可怜的一缕,他还是会视若珍宝,眨着眼睛窥视着外面的日头。

  这样的他,昨天被吊在那里,吊在我的面前。

  他低着头,一直看着我,他瘦的下巴尖尖,脸上一点肉都没有,嘴唇发乌,只有从一双眼睛看出他还是个活人。

  昨日主人交给我的任务是让他懂事,那便是无休止的折磨,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用所有手段让他的精神崩溃,理智崩塌。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他还是个孩子,那么小被送来和亲,也听不懂我们这里的话,心智至今也未能成熟,疼了的意识反应还是扁嘴。

  他总是抱着膝盖,缩在屏风后面给自己唱歌,哄自己睡觉,我琢磨了好久,才看出是北国民歌《望儿安》。

  是他娘亲给他唱过的歌吗?

  当我昨天拿着短匕站在他的面前时,他的眼底浮现出莫大的恐惧,这样的情绪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所有经我手的人都会如此害怕,他并不是第一例。

  他总是浸泡在无边的恐惧中,从边境到京城,从营帐中到王府里,从他的国家用他假意和亲,又派兵埋伏开始,他的人生就被判了死刑,这些年来,我们与北国的争端不休,而他作为一枚被遗忘的弃子,淹没在了两国的世代仇恨里。

  所以当昨天那把短匕的刀尖插入他的脊背时,他下意识开始道歉,他是听不懂我们说话的,但这么些年,也学会了两句。

  我感受着手心温热的触感,他就贴在我的耳边,颤抖着,嗫嚅着道歉。

  我觉得有些可笑,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错,自己有没有错,抑或是说每每说了这句话便能少些疼痛,便习惯性地道歉,以至于只会这句话。

  他的身体冰凉,比我的短匕还要凉,我的掌心贴上他的后背时只觉得滑腻,他的汗也是冷的,身体在我手下细细地哆嗦。

  我没有留情,初六就在房梁上蹲着,在他的监视下,用刀尖挑开了他脊骨后薄薄的皮肤。

  不能再想了。

  我坐在床上喘着气,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黑暗,我却觉得一阵眩晕,就连初三的鼾声都变得遥远,脑子里只重复着昨天的画面,我忍不住摸索着拇指与食指,我仿佛又摸到了他冰凉滑腻的后背。

  不能再想了。

  我翻身起床,初三迷迷糊糊地看过来,见没事又睡着了,我拎着刀走到排屋的门口,站在回廊里,我也不知道自己出来是为了什么,只觉得屋里闷,心里堵。

  我看向东边,稀薄的红光隐匿在乌云之下,露头的朝阳与天边挂着的满月遥遥对峙,天井里已微微亮了起来,虽有一点光,但也看不真切。

  我拎着刀抵在一个石凳上,看着回廊尽头发怔。

  这时候,我听见了一个急促的脚步声。

  走得很快,并且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这里是王府暗卫的排屋,除了我们,平日里没人会来这儿,又是这个时候,是谁?

  我无声地抽刀出鞘,盯着回廊尽头,感受着脚步声愈发近了。

  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来人入侵,我看见了哑奴灰扑扑的身影拐过了回廊,哑奴看见持刀站着的我似乎有些惊讶,但他只是点点头,快步走进了排屋后的小房子里。

  我伴随着哑奴的身影转过去,哑奴的肩头扛着一个身影,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哑奴的脚步匆匆,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只捕捉到了风中那一股馥郁的气味,带着若隐若无的血气。

  我看着那个低矮的小屋子,抽出怀里的短匕发呆。

  指腹摁住锋利的刀尖,我看见了刀面自己的倒影,依旧是裹得严实的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面罩裹得久了,我都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样子了。

  我凝视着自己的双眼,我看见自己的眸底浮起一种叫悲伤的东西。

  我不该有这种情绪的,我们做暗卫的,不配有情绪。

  身后的太阳慢慢升起,愈发衬得浑身黑衣的我气质阴冷,浑身血气。

  那个哑奴走了过来,他冲我比划了两下,我大概看懂了他的意思,哑奴说房里没备干净衣服,他去库房拿,让我去看着点房里的人。

  …看人吗?

  我随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个开着门的矮房子,一丝水汽漾了出来,我眨了眨眼,那滴水汽似乎滴进了我的眼里。

  不自觉地,我点了点头,那哑奴快步离开了,我扶着刀,看着那扇门,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站不住。

  心里 是这么想的,但我还是走了进去,几乎算得上是急匆匆地。

  …我只是想确认他的情况,或者是害怕他逃走。

  我这么安慰自己。

  所有的想法在看见他的那一刻戛然而止,我站在门口,看着他趴在浴桶里,我有些手足无措里。

  自从我进入定北王府成为一名暗卫后,就很少有这种感觉了,被杀不过头点地,我一直觉得没什么事是打紧的。

  半人高的木桶蒸腾着淡淡的水汽,木桶边有一个长凳,上面凌乱地放着一把粗刷子,凳子上还扔着一件带血的月白袍子,地上洒着不少水,有些是被稀释后的淡粉色。

  我抬起头,看向桶里的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趴在桶边,看着我。

  这样的注视让我想起了昨晚的梦,我一下不安起来,想向后退,但是撞见他的视线,又觉得后退不是男人应干的事,便浑身僵硬地站着,别扭地握着我的刀。

  也托了这个姿势的福,我能够顺利成章地与他对视。

  他像是刚清醒过来一般,眼底还带着痛意,但更多是迷茫和懵懂,这些懵懂和他没有焦点的瞳孔混着,含着水汽,直愣愣地看着我。

  这种眼神,又与昨日不同了。

  木桶不高,他交叠着双臂趴在桶边,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脑后,往常散落在额前、总是挡住脸的额发被通通梳到了身后,现出他一张懵懂的脸来。

  他不常见生人,如今见了我新奇,是会这样的。

  我在心底给他解释着,同时又不受控制地看他的肩头。

  准确的来说,是肩颈后面的一整块,昨天我行刑的地方,见我的视线偏移,他也小幅度地转头,他好像知道我在看什么,轻轻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

  我听见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我用北国语言抛出了这句疑问,到底是出于暗卫的自尊,还是关心他的伤,我已经来不及去想了。

  他愣住了,听见家乡话的他好像大梦初醒般,那双好像始终蒙着水汽的、失焦的眸子突然有了神采,我听见了激烈的水声,但他并没有站起来,也是,他的左腿上个月被主人掰断了,没人给他治,到今天也没好,他怎么站得起来。

  我看着他在木桶里扑腾了几下,最终妥协般用手臂撑起上半身,他一起来,那些胸膛上或紫或红的印子便更明显,这些新旧淤青映着他雪白的身上,我不觉得可怖,我只觉得胸口闷。

  他依旧不敢出声,只张着嘴,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抬起手腕指了指后背,有些讨好地冲我笑,比了个嘴型。

  “不疼。”

  他认出了我,认出了这个站在他面前的黑衣高个子是昨天凌虐他的人,但他并不害怕,并不像昨天那般哭泣挣扎,像濒死的动物一般下意识躲避。

  …怎么会不疼呢。

  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手段,每个用在别人身上的法子我都对自己用过。

  怎么会不疼。

  我抬眼,他看我没有反应,好像有点急,但到底不知道说什么了,多年的拘禁让他失去了沟通能力,他下意识瑟缩了肩膀,刚刚因激动而撑起的上半身慢慢落回了水中。

  他垂下眸子,却又偷偷看我,他仿佛察觉了我的情绪,以为是自己刚才的话导致的,嘴角的笑也收了回去。

  我甚至看见他眼中浮现出了熟悉的怕。

  我不想让他怕我。

  即使昨天我在主人的命令下对他折磨至斯。

  我走上前,走得很慢,甚至用出了暗杀时的习惯,屏息收气,我怕脚步声吓到他,但他好像光是看着我接近,就已经很害怕了。

  也是,在记忆中,每一个走向他的人,都不抱以善意。

  我在木桶前停下,他不敢抬头,我只能看见他的头顶和湿漉漉的脸,他的睫毛上挂着水珠,脸颊因为水汽的蒸腾有了些罕见的红色,从这个角度,我看见了他背后的伤疤,新旧交叠的痕迹,或许是心理原因,昨日我亲手划出的弧线格外明显。

  或许是鬼迷心窍,或许是屋子里太安静了。

  我伸出手,想摸一摸他的头顶。

  在我抬手的瞬间,我看见他反射性地低头,耸起了肩膀,同时紧紧闭上眼睛,或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动作不对,他又慌张地睁开眼看我,尽量舒展自己肩颈,微微前倾,以一个轻柔又讨好的力道把自己的侧脸送进了我的掌心。

  他的脸颊潮湿滚烫,很软,他眨着眼睛,看看我又垂下眸子,嘴唇上淡淡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这些都发生在一个呼吸间,我想摸摸他的头,他以为我要打他,躲避的瞬间又想起了曾经躲避的下场,讨好地迎合却又难以克制自己的恐惧,不敢看我,同时强迫自己挤出一个乖顺的笑。

  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可是我只是想摸摸他的头。

  我沉默地看着他,掌心下的脸开始瑟瑟,两个呼吸后,我收回了手,我听见了身后回廊里的脚步声,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慢慢平稳。

  最后转身的时候,我看见他缓缓抬起头,水汽弥漫的屋子里,他透过蒸腾的雾气看我。

  他的眸子里还是有遗留的恐惧,他的手攀着桶边,身体下沉,只露出半张脸,呆呆地看着我。

  出门的时候我没有再回头,和拿着干净衣服的哑奴擦身而过,我看着天边的朝阳,不自觉地看向右手手心。

  我不想他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