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春台>第2章 疼不疼

  他不能回答我,他语言不通,没人教他,多年的虐打让他失去了出声的勇气,或许我的疑问也只能哽在喉头。

  他的视线和摆手似乎都是我的错觉,就在下一秒就都恢复了原状,只剩我一个人狼狈地蹲在房梁上,一只手摁着刀鞘,另一只手紧紧握起刀,像一个过激的疯子。

  胸膛里的心跳,扑簌簌的。

  那不是错觉。

  我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刀,这柄锋利的寒铁,伴着我自边境来到京城,从军营到王府,队长总说我是哑巴,但我想说的都与我的刀说了。

  我的刀没有名字时就只是我的刀,它有了名字,便是定北王府府库中的一把刀。

  即使并没人会与我计较这一把普通的钢刀。

  我凝视着他的头顶,在我摸刀的功夫里,他再次蜷起手脚,后背贴着墙角,双手握住肩头,以一个看起来并不舒服的姿势坐着。

  他好像很难受,坐不住,不停细微地挪动着腰和大腿的位置,脸侧的头发跟着不停晃,落在他瘦弱的前胸前。

  我收回视线,也调整了姿势,面朝正门,把刀从腰畔解下抱在怀里,冰冷的刀把贴着我的侧脸,我甫一低头,额角便抵上了刀把凸出的一小块浮雕,我合上眼,感受着额角处冰冷的触感,觉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在逐渐平静。

  他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该常常看他的。

  没人愿意自己狼狈的一面被他人看见吧,即使是他。

  我为什么会用“即使”?

  我笑起来,笑自己不知所谓,自己才过了几天好日子,竟也学会了那帮人的语气,下意识如此高高在上起来。

  轻轻一声扣扣,我看过去,两个穿着灰衣的仆侍站在门边,我收回视线,他们稍等片刻,踏进屋内。

  那是一对真正的哑奴,专门做一些见不得光,与外人说不得的事,我们与他们并不共事,接触不多,只听说王府里的哑奴尽是些从前淘汰下来的旧暗卫子嗣。

  奇了怪了,自打我进府,就从未听说过有暗卫得到善终,老王爷薨逝,他的暗卫们尽数陪了葬,前辈们生前也不可能得幸婚配,哪来的子嗣。

  想不通,不想了。

  哑奴们甫一进来便反身合上门,一个弯着腰收拾主子的床榻,另一个则卷起衣袖,径直走向屏风。

  哑奴们进来的声音不小,他也听见了,随着脚步们走进,我看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害怕来。

  小小的白白的脸蛋,常年失焦的瞳孔也微微发紧,他收回正在“晒太阳”的手肘,再次抱住自己的肩头。

  徒劳。

  我看着那高壮的哑奴拎拎鸡崽一般把他拎起来,一把扔上肩头,哑奴结实的肩膀重重硌着他的肚子,我看着他张着嘴,拧着眉头,像是要哭,又像是想吐,但最终什么也没做。

  他一天只有一顿饭,大半碗掺水的麸藜,我记得他昨日因为发烧,碗被扔到地上时还在昏迷,所以算到现在,已经有快两天滴水未进了。

  他什么都咳不出来也呕不出来,只能痛苦地皱着鼻子。

  我蹲在房梁上,正巧能看见他的脸,我记得他刚来时脸还有些圆,这些年过去他瘦的离谱,明明是满月般圆圆的脸蛋,却生生有了尖下巴。

  他面朝下被扛在肩膀上,身上那件白色的袍子只到小腿,我看着他的脚暴露在空气中,随着哑奴的动作微微晃着。

  他只有一只脚在晃,另一只脚上个月被主人掰折,至今还无力地垂着,以奇怪的角度耷拉在哑奴的胸前。

  常年不见光,我甚至能看见他脚背上明显的青筋,那隐藏在惨白皮肤下,清晰可见的血液纹路。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蹲在这看他,明明已交了班,我可以回去休息了。

  对面蹲着初三,他看了我一眼,有些不解。

  初三跟我同岁,因为擅长暗杀和追踪,排名时比我高了不少,他此刻蹲在房梁另一头,嘴里还叼着一根草,挑着眉毛看我。

  “初七,你不回去,”初三凑了过来,笑嘻嘻地勾上我的肩膀,“看什么呢。”

  我推了推初三的手臂,依旧看着站在门口的哑奴,床边的那个哑奴换好新的被褥后,一把抱起昨日的被褥,两人一起走出去。

  主子偏爱深色的被褥,因此脏污在上头并不显眼,但当哑奴走到门口,那日头一照,褥子上那些深褐色的血痕便以反光的痂的形式浮现出来。

  已经深深地沁在了被褥里的血,呈现出褐色的质感。

  我偏了偏头,他被扛在肩头带了出去,我转头时只看见了一截小腿,在阳光下白得几乎透明,左小腿肚至脚踝,斑驳着和被褥上一样的血。

  昨晚的动静不小,即使我尽量不去听,但那闷响还是能一下不落地传入我的耳朵。

  是什么能让一个哑巴似的孩子低泣出声呢。

  我看向屏风后那个窄小的空间,初三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头,低声道:“初七,你最近还挺关注那小孩。”

  “莫要妄言。”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像是落荒而逃般,我翻下房梁,向后院,暗卫的房间走去。

  今天阳光真的很好,空气都是暖洋洋的,我走在回廊中,身边是来往的王府家奴,人很多,我有些不适地拉高面罩。

  路过中庭的院子时,我瞥见不少小丫鬟凑在一起,坐在天井旁边晒太阳边聊天,明明是很美好的场景,小小的丫头子们,年轻的脸庞,鲜艳的衣服和娇娇俏俏的声线,还有在阳光下泛出奇异色泽的发髻。

  可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就想起了他。

  主子喜暗,房内满是冰凉的沉香木,衬得整个屋子都阴冷,他时常缩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头发盖着脸,阖着眼睛安静地睡着。

  他很瘦,瘦到锁骨明显地凹着,脊背都能看见骨头,他还白,便愈发显得那青青紫紫的伤显眼。

  他的眼睛常常肿着,嘴角也撕裂,红通通地怎么也好不了。

  我时常看他,他要不在睡觉,要不便贴着门缝晒那一缕可怜的太阳。

  主子的屋子凉得沁骨,他被摁在地上时总是瑟缩起脚趾,颤颤地挺起腰背,尽量减少脊背贴着地板的面积。

  都是徒劳,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像一条搁浅的河鱼般在地上小幅度抽搐,以前他还总哭,打去年开始便很少哭了,总是睁着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盯着房梁看。

  我总觉得他在看我,但不可能,要是这么容易便被他发现,我做暗卫的便可以直接下岗了。

  又想他做什么——!

  我发现自己近来总是不可控制地想到他,这种认知让我觉得发自内心地无力,主子的奴不该我来肖想,即使主子屋里的猫狗,也不是暗卫配得上的。

  我加快脚步,暗卫们的排屋在王府的西南角,一个鲜有人烟的角落,我拐进回廊,一群孩子跑了过去,那是家丁们的小孩,主子脾气不好,家丁们只敢把孩子放在这个日常没人来的角落。

  偌大的定北王府,外头看来何等辉煌灿烂,也有这么一个无人僻静的地方。

  孩子们笑闹着走过去,我看着那些小小的背影,又想起他刚来的时候,光着脚坐在马车角落里,主子策马上前,用剑挑开厚厚的帘子,他睁着圆圆的眸子看向门口。

  东倒西歪的发髻,喜帕掉在座位上,他穿着大红色的袄子,围着同色的围巾,小半张脸都缩在毛茸茸的围巾里,他似乎还没有认清形势,只看着我们,直到主人策马转身,我拿过马车的缰绳,初八上车把他抱了下来。

  他大抵至今都还不清楚,为什么送自己来和亲的队伍半路急着返回,为什么和亲队伍会被一只军队撵上,为什么队伍里的礼官和马夫、所有人员都被屠杀殆尽,而自己被掳回了北境。

  他太小了,可能到今天他都不明白,自己是一枚被扔到定北王府的弃子,一个代替兄长受辱受死的人质。

  北国太常寺卿的幼子,妾生的庶子,陪嫁里有张红色的单子,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沈春台。

  这是他以前的名字,自从多年前主子要求烧掉所有他陪嫁来的北国东西后,他便没了名字,只是主人房里的一个奴。

  还记得那是一个昏暗的夜晚,那是我们和主子都还在边境,我看着他被从营帐中踉踉跄跄地拽出来,一把搡到地上,差点栽进熊熊的篝火,北境的地面坚硬,满是粗粝的沙砾,他缩在地上,一直抖。

  主子命我和初八拿来他所有的陪嫁箱子,全部扔进了篝火里,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陪嫁单子最顶端的名字,他早早出嫁,父亲便提前给了字,他字春台,单名一个“靖”字。

  这一切都被火吞噬,沙漠的风吹在脸上像一把刀,割得生疼,我穿着齐备的铠甲尚且这么觉得,跪坐在地上的他一定格外难过。

  我瞥见他瑟缩在火堆边,眼底是篝火熊熊的倒影,他带来的陪嫁被一件件烧掉,东西太多,风太大,他的脸颊被火熏得一点点红起来。

  那时我并不同情他,北国对我们的百姓肆意虐杀多年,主子带兵压境,他们也不过假意示弱,送人和亲的同时派兵潜伏,以下作的手段又夺了我们三座城池,还在不久后放火烧城,把抢来的城市变成一堆堆废墟。

  我看着他在狂风中颤抖的身影,他那时候小,还没有现在那么瘦,但看起来依旧绵弱,篝火边围满了愤怒的兵士,主人压抑着怒火站在他的身前,篝火里他的陪嫁熊熊燃烧着,他怕得动都不敢动,又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只能把自己尽可能缩起来。

  他坐在主子的阴影里,沙漠的风太大了,他只穿着白色的内单衣,领口被狂风吹开,在篝火的照耀下,我得以窥见他胸口外翻的伤口。

  沈春台,他的名字在我的舌尖翻了一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主人的马鞭便抽上了他的脊背。

  一声呼唤让我从回忆中醒过来,队长站在排屋门口叫我,我快步走过去,这时候,排屋后面的小耳房里走出两个人,我认了出来,就是那两个哑奴。

  “他们怎么来这儿了。”我接过馒头,看了过去。

  “主人嫌他脏,让以后都到这儿给他洗,”队长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转身去屋里盛汤,还一面叫我,“初七,来多吃点。”

  我嗯了一声,回廊尽头是那两个哑奴的身影,他依旧被扛着,头发有些湿,在光下便愈发明显,他面朝下,哑奴登上台阶,我便看清了他的脸。

  紧紧闭着眼睛,双颊通红,嘴唇却不正常地发青,他的双臂软软地垂着,就像儿时家乡大集上任人宰割的羊。

  队长又在身后叫我了,我咬了口馒头走进屋里,坐在床边喝汤,若是往常,我会想这次能睡多久要去接班,吃完饭要不要先趁着天好磨一磨刀,或许可以晒盆热水洗澡。

  但是我现在盘腿坐着,队长在我对面跟我说着什么,我却全然听不进去,脑子有些混乱。

  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他昨日受了那些伤,今天还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