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春台>第1章 秘密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一个奴的秘密。

  这么说并不准确,因为这个秘密同时与我有关。

  所以应当改成,我终于领会到了一些东西。

  我是定北王府的暗卫,我叫初七,队长叫我阿七,主子叫我喂。

  主子叫所有暗卫都是一个“喂”字,叫我时会用力些,可能是我相比起其他同僚来有些耳背罢。

  定北王府的暗卫代代更迭,我们这一代养出了三十个,前八名服侍王爷,我排第七,听起来是不是也还行,没那么惨。

  才不是,因为第八个早年没了,死在了侍奉主子的第一年,所以我是最菜的一个。

  也许是因祸得福,我菜,所以被分了看屋子的活儿,主子金贵,他住的屋子自然也不能松懈,他不在,需得有人暗暗守着。

  我是暗卫,理应守着。

  每月会有三天,队长和我一起守屋子,他是我们这一代暗卫中最出色的一个,被委以统领之职,我们并排蹲在房梁上时,队长总是摸着我的头,叹气。

  “初七,暗卫并不是哑巴。”

  我知道的,我就是不乐意说话。

  有些事并不是出声便有效用,既然没有用,那为什么要说话呢。

  为什么要让别人听见自己的狼狈,有些人看便罢了,还要听,多可恶。

  今天是正月十二,午夜,我坐在房梁上,垂着眼睛看着屋子里。

  主子休息了,屋子里的灯烛也渐渐熄灭。

  似乎有什么细细簌簌的声音从床榻传来,过了几瞬,一团什么东西便从床上滚了下来,撞上了脚踏,闷闷的一声“嘭”。

  若我今日第一次上岗,必会被吓到利刃出鞘,不过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暗卫了,面对这个声响,已经能做到眼睫不动,心神不晃。

  我低下头,看着那团东西在黑暗中一点点动着,在脚踏边蜷缩起来。

  那是一个人,是主子房里的奴。

  我不知该叫他什么。我的主子——定北王,无王妃无妾无通房,这在都城是罕见的存在,人人只觉我主子不近女色,却不知他房里有一个人。

  这不是金屋藏娇,我也不知这是什么。

  他很小,被送来的时候蒙着脸,惶然无措地在马车的一角赤脚坐着,那时是由初八抱他下来的,我骑着马跟在主子身后,有些好奇地探头看他,还被队长打了一下脑袋。

  那时我还和我的同僚们跟随主子在边境生活,第二年,初八没了,主子带着我们回了京城。

  他也被带了回来,关进主子的屋子,这些年再也没出去过。

  我低着头看缩在脚踏边那小小一团,似乎是脚踏磕疼了他,他不停抖着,却什么声音都没有,我看着他在黑暗中瑟瑟的发尾,凝神听着。

  他的声音甚至还没有窗外风吹落叶的声响大。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睡着了,没有了莫名的异动,我也终于能安心下来,平静地守着主子的屋子。

  不过我还是会时不时低头看一看,他总是会惊醒,随后又睡着,不过与旁人不同,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出声音。

  队长还说过,他是真哑巴,我是装沉默。

  队长无所不知,这次却错了,我俩都能说话,不过我是不想说,他是不会说。

  他早早被送来异国他乡,语言不通,年幼受辱,稍稍发出声音便会遭到虐打,几年下来,早已习惯了沉默。

  而我呢,之前说过了,没用的话我不想说,有用的话不必说。

  晨曦初照的时候,屋子里微微亮了一些,那个人的身影微微显出来,晨光并不很亮,我只能看见那一小片脸颊。

  被遮在头发和衣袖下的脸,一排密密的眼睫,随着主人的呼吸微微颤动着。

  他缩在脚踏边,抱着自己的膝盖,脸埋在怀里,睡得很不安稳,只露出左边一小半没能挡住的脸,很白,上面还有些未干的泪痕,头发乱乱地贴在脸边,大部分散在脑后,落在脚边。

  穿着白色的袍子,搭扣散着,就垂在手腕上,与手背狰狞的疤横在一起。

  我们暗卫还有一旬一日的休息,他却没有,日日如此惊惶度日。

  但我不心疼,我是主子的暗卫,他是主子的奴,暗卫理应铁石心肠,他则合该以身服侍主子。

  我们都在做该做的事。

  主子晨醒了,队长带着人进来,无声地在两边肃立,我换了个姿势,倚在大梁边,闭了闭眼。

  看一宿屋子确实很累人,队长进来了,我便可以短暂地歇息了。

  很明显,他也是那么想的,那阵细细簌簌的声音又响起,我的头抵着房梁,却在脑海里想象着他的行踪。

  必定是微微睁开眼睛,却还是鹌鹑似的把脑袋埋着,先把肩头和腰抵着床架,然后慢慢向后挪。

  挪去屏风后面,主子的床和有窗户的墙中间有一个窄窄的空间,那里放着一个小屏风,屏风后有一个小空间,他平日里便呆在那里。

  我睁开眼向下看去,果然,他正用一只手拉着衣领,另一只手撑着地面,向屏风后膝行而去,脑后的头发就那么拖在身侧。

  额发垂落,我看不见他的脸和表情。

  我歪了歪头,想看得清楚一些。

  我忽然想起好多年前队长的一巴掌,于是收回了视线——也是,我看他做什么。

  快到了上朝的时候,主子起身披上外袍,队长拎起架子上一件大氅,匆匆跟上主子的脚步出了屋子,好几个身影接连着走出门外,房里一下安静了。

  我收回视线,抱着双臂重新倚上房梁边。

  我是一个暗卫,我从小便咬着刀尖伏在死人堆里屏息,我会三秒十八刀的绝技,曾受上一任老王爷之令,千里追敌血染翎山,但在主子这里,我只是一个守屋子的影子罢了。

  也挺好,杀人并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

  并不是谁都有勇气来犯定北王的寝屋,即便他们有那个心,王府里的私兵也都不是吃素的,退一万步讲,我腰畔的刀也足够锋利。

  所以我很无聊,无聊到——我开始注意这屋子里另外一个活人。

  那个,正在沉睡的人。

  我说服自己,再次低下头,看向那个角落的人影。

  很神奇,屏风后的空间实在窄小,他却还能省出一大半,自己只蜷缩起来,面朝墙角背朝外,把自己弄成那么小的一团抵着屋角。

  是很害怕吗,我看向他泛满青紫的肩头。

  是该害怕的,他还小。

  可是我被买回定北王府时也不大,初见老王爷时我也不过六岁,队长比我大三岁,板着脸站在老王爷身边,简直就是一个小大人了。

  现在想想,我当时被老王爷的威仪吓得哭了出来,队长一皱眉头让人把我拉下去,那时只觉得这个哥哥讨厌,但现在想来,要不是队长,我早就没了性命。

  正当我回想往事的时候,角落里传来了轻微的响声——他醒了。

  我坐在房梁上,屏风并不至顶,我自然是能够看见他的。

  至于他能不能看见我——我们做暗卫的,若是这么轻易被人发现,还不如和外面那群私兵混一起去。

  他的动作很迟缓,像是在躲避什么痛苦一般,和早晨一样,他先是用额角抵住墙壁,脊背挺直贴着墙,慢慢转过身来,一点点伸直双腿,在逼仄的空间里尽力舒展着四肢。

  别人或许不明白他的动作,但我守了这么久的屋子,他这一套可太熟悉了。

  屏风紧贴着屋门摆放,但并不那么严丝合缝,从下面,一个不显眼的缝隙,逢上好天,会有一缕阳光从那条缝里溜进来。

  很窄,比我刀把上的流苏还要窄。

  他此时就是在晒太阳,如果这一缝隙的阳光也叫太阳的话。

  他的侧脸紧紧贴着屏风,为的是让自己的手肘能更多的晒到阳光,或许是因为那是新伤,也不知道是谁告诉他,伤口要太阳晒一晒才能好。

  他的右手肘多了一条口子,整个划过来,不深,却很长。我猜是主子腰间的软甲所致,记得昨夜主子就寝时,下装的软甲并未卸全。

  也许是他觉得屋子里没了别人,也许是因为那一缕阳光给了他暖洋洋的错觉,他用手摸了摸鼻尖,嘴角勾起了小小的弧度。

  他的嘴唇常年没有血色的,手指也干干瘪瘪。

  这有什么好笑的。

  我侧脸看向窗外,大院花园里是灿烂的阳光,洋洋洒洒地铺满整个园子,我却不觉得新鲜,只觉得更衬得屋子里冷。

  我是暗卫,我叫初七,是定北王府最年轻一代暗卫中排行第七的人物,擅长收敛气息和挽手刀,称得上一声沉稳。

  可是当我收回视线低下头,对上一双眼睛的时候,明显感觉胸口某处重重跳了一下。

  并不很明显是心口处,就是整个胸膛,它随着我的脑子,嗡一声,剧烈地起伏,留下浓重的波澜。

  我不受控制的、下意识地握紧腰间的刀,即使我从未想过对他出手。

  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许就在我看向窗外的那个空隙,他仰起了脸,一双眼睛看向房梁,我的所在之地,我的方向。

  即使他的眼中茫然一片,那双淡琥珀般的瞳孔里没有焦点,我还是慌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慌乱,明明昨日才磨过刀,若论单人对战,队长也未必是我的对手,我又何必——

  所有的念头在这一瞬间突然熄灭,就像是荒野上的一缕炊烟,袅袅中带着虚弱,被晨风瞬间带走。我整个僵在房梁上,若是有刺客此时来犯,我必然会被直挺挺打下来。

  我不明白,我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反应。

  可是当我对上他那双没有焦点的眸子时,我觉得手心突然出了很多汗。

  昨日刚缠了新布的刀把,此刻混着汗水变得粘腻,紧贴着我滚烫的掌心,很滑,我不得不更加用力地握住。

  他看见我了吗?

  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