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那日天晴有落花>第九章 我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

  1.

  梵谷森林中「杀人剑」的消息传出后。不仅没能将人拦住,反而吸引了更多探寻者。

  然而再次入内,剑上灰烟散尽,只留淡淡金光,叫人望而生畏,入内者心神激荡,无一不惊诧。

  若非巨石旁有尸骨遍地,谁也看不出这把神器一般的宝剑,竟会无端杀人。

  虽然没有证据,可他们好像认定了这便是皈虚剑。也有不敢入林的人怀疑真假,可出林那伙人信誓旦旦,他们说,若非天地神器,威势何至于此?但凡见过一次,便不会再有怀疑。

  当皈虚剑流于传说时,它是集天地之灵的法器。但当它被发现,它便成了欲望的载体。无人不畏惧它,无人不想得到它。

  也就是这时,传言悄悄变了。

  若皈虚剑真是杀人剑,那它究竟是正是邪?

  天地灵器就一定是好东西吗?

  仙魔皆自上古而来,远古传说流传至今早已残缺不全,便是当下最博学的大学,谈论起来这个,也要在讲话前加上一句自己对其知之甚少、推测之下恐有偏颇……为人熟知也不能保证就是真相,那怎么就能确定皈虚剑是灵器而不是邪器呢?

  此言一出,人心大乱。

  客栈里,林无妄靠在床头,手里攥着一块系佩,那还是在四合宗时黎昼给他的。

  他自上次昏倒,便一直晕乎乎睡到如今,好不容易起来,却是头昏脑涨,唯一觉得舒服点儿的也只是骨子里那股时不时蹿出来试图控制他意识的杀气消停了一会儿。但这玩意儿说不好,谁也不知道它能消停多久、什么时候又会再冒出来。

  这些东西想一想便叫人满心烦闷,伴随着有如实感蔓延出来的血腥气,林无妄只稍一回忆,躁郁和无力便一起钻出了头儿。

  “醒了?”

  好在他一睁眼就看见了黎昼。

  从外间走进来,黎昼半披着衣服,手里拿着一封信笺似的东西。大约是前几天给林无妄聚神元时导致自己神元受损,加上这几日断断续续给林无妄输送灵力,黎昼几乎被掏空了,眼下实在是累得连一句话都不想再讲。

  他坐下眯着眼睛喝一口茶,刚刚闭上就不想睁开。于是就这么迷糊着等着林无妄回他状况如何,然而等了好些时候都没听见回话。

  于是黎昼强打精神看林无妄,却见小崽子一言不发望着自己,好像在担心他。

  黎昼抬手在眉间按了按,自己状况颇多,还有空担忧旁人,真是心大。

  他正想着,林无妄张了张口:“师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你说呢?你打着打着发了疯,人都不认识了,我若是不上去,你能把那大胡子打死。”黎昼放下杯子,揉了揉眉心,“不过也不怪你,是我不该叫你去置那些意气。”

  “我不是……”

  林无妄想说他不是问这个,但当黎昼提及,他忽然就想起那时擂台之上。

  当时他不受自己控制,唯一的念想是不能违背师尊说过的话。即便蒙极了也控制着戾气,与其说是心志,不如说是信仰。

  “到底是我考虑不周,好在没有酿成大乱。”灯下,黎昼向他走来,不由分说便搭上林无妄的手腕,“现下瞧你好了许多,我也总算放心了些,你若再不醒,我也该睡过去了。”

  烛灯在桌上兀自燃着,黎昼微微背光,半张脸掩在阴影里。

  林无妄干巴巴地在被子上捏了一下:“不干师尊的事,是我自己……我……”

  黎昼见他这样,倏地笑出了声:“你什么你?”

  黎昼那一笑,笑得连光影都恍惚起来,林无妄不觉愣住,连眼神也不好使了,竟将自家师尊眸中半点光色看成夜色里清水湖中倒映出的寒星。

  黎昼叹道:“你也不想的。”

  随着他这一叹,林无妄顿时僵直了背脊。接着,所有的不安、所有的恐惧,连着那因不安和恐惧生出的那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卑,一下子涌出来。

  自那夜山上下来,他一直在忍、在瞒、在克制,在与自己相争。他也为自己这番变化不安,可当黎昼递与他铜镜、并用略带着惊诧和陌生的目光看他之后,那份不安便被另一份怖惧代替。他起先怕黎昼疏远他,后又怕黎昼戒备他,总归是在担忧着失去。

  忧虑之下,禁锢横生,林无妄几乎就这么困住了自己。

  “师尊……”

  兴许是因为超过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林无妄将这份「不愿面对」藏得很深,深得连自己都没能发现,现下却被黎昼一声叹引出来,也被化解在这一声里。

  “师尊,你后不后悔捡了我?”

  林无妄到底是长开了,高高大大一个青年。即便轻了声音低着眉眼也不像小时候那样软糯可爱。

  “别闹。”

  “师尊后悔了吧?也是……我自己也知道,我早说过我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完,他转身躺下。

  黎昼坐在床边愣了会儿,将方才几句话翻来覆去地琢磨,却是怎么琢磨,怎么琢磨不出来。前一刻不还好好的吗?他这长大之后,不只是身上的问题多了,性情也真变得叫人越看越看不透……等等,他这会不会不是生气?

  半晌,黎昼试探着问:“撒娇呢?”

  被子下面,林无妄忍了忍,终于没忍住:“不是!”

  “那是什么?”“我……”林无妄一时语塞。2.

  那一番话是心气起伏时自己从嗓子眼里跑出来的。如今情绪过了,林无妄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我我我」半天,越想越不愿去想。黎昼却看出来他几分羞恼,起了逗弄的心思,也不为他解围,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林无妄正结巴着,忽然心念一动,指向桌上信笺。

  “师尊,那是什么?”

  不提还好,一提,黎昼的兴致便低下去,什么逗他玩的想法都消失了,头也疼起来。

  他只随口道:“从四合宗来的。”

  林无妄语气一沉:“是请师尊回去?”

  “只是有一件事突生变故,宗内来问我意见。”黎昼说,“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如今三山七门已有偏向,四合宗难道能反对不成?再说,如今死伤无数,众人怨气横生,这事儿也确实不好反对。”

  “是关于什么的?”

  抚上腰间宿云,黎昼答道:“皈虚剑。”

  听见这三个字,林无妄心口处猛然一震。他一惊,差点儿以为自己又要再疯一次,好在只片刻,心头激荡便压下去。

  他刚松口气,就听黎昼再度开口。

  “你应当知道,自皈虚剑现世,各门各派便各自派人前往苍灵城探寻。明里是探寻,实际上谁都想抢在旁人前边夺剑,这事儿大家心照不宣,全看各自本事,没什么好说的。”

  黎昼语气平淡,林无妄却在这平淡下边砸出来些他不愿流露的顾虑。

  “问题就出在去探寻的人上。”

  “人?什么人?”

  “大多是修行者,高深者有,刚入门的也有,也有一部分逐利而来,市井里被称作「掘金人」的。这类人手上有真功夫,哪儿有利益便往哪儿去。即便没有修为,也在各界混得如鱼得水,甚至常与修行者做些掺黑的生意。”黎昼顿了顿,“此番透露出皈虚剑所在的,便是两个「掘金人」。”

  “据他们说,皈虚剑现下便在城中最深处的梵谷森林里,它没入石中,可化四米内任意兵器为飞灰。即便是再高深的修者、再强大的灵器也抵不过。而那些被化了武器的人,他们都死在那把剑边,林中半个生灵都没有,只余枯骨堆积,尸骸遍地,没人能逃得出来。”

  林无妄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情,可他奇异地并不感觉到惊讶,在先前心悸过后,随着黎昼言语,他忽然便「看见」那些景象。从第一个到最后逃出去的那两个,一幕一幕,都浮现在他眼前。

  仿佛亲身经历一般,他甚至能回忆起他们临死之前喉咙里残损的声音。

  “说来奇怪,那柄剑弑杀,对来者一视同仁,偏偏放走了那两个「掘金人」,并且在那之后,皈虚剑敛下杀意,再未斩过来人。”

  林无妄勉强露出个笑:“那不是很好吗?”

  “不添伤亡当然好,可这剑在一日,便有一日的隐患。它现下不再杀人,却难保以后不会再起杀戮,只要它还在那儿,便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

  “它不是天地灵器吗?”

  黎昼摇摇头:“如今恐怕不再是了。”

  要说先前将杀人剑指作皈虚剑是猜测,那么在西华山掌门亲临指认之后,皈虚剑就是杀人凶剑一事,便成了尽人皆知的事实。

  那日到来,西华山掌门忧心忡忡,回山翻遍古籍,这才再度发声。

  他说皈虚生于上古,顺着时间的脉络流传至今,它看多了朝代变换中的血流千里,因此,它的内核便是以杀止杀。对于修行者而言,皈虚剑被赋予的意义远比它本身的作用更大,所有人都知道它是灵器、宝物,却忽略了它本身。

  皈虚终归是一柄剑,并且,它寰宇内外最霸道、最弑杀的一柄剑。

  林无妄意外道:“他说是就是了吗?”

  “西华山掌门资历深,威信极高,加上那柄剑……它确是滥杀,那一地尸骸作不得假。”

  林无妄顿了顿:“所以各门派的意思是?”

  “联手将它封入大荒。”黎昼沉声,“或者联手毁了它。”

  所谓大荒,那是现世之外的地方,入口处正好便在苍灵城,只不过常年封闭,需引天雷破开。有人说它通往另一个时空,有人说里边只是一片虚无,讲什么的都有,却是谁也没有依据,因为进去过的,没人回得来。

  “可这不是很不公平吗?是他们想去争它夺它,皈虚剑不过自保而已!”

  他激动得没有缘由,却仍气得扎扎实实。

  烛火迸出一声轻响,在黎昼微怔之际,宿云剑不知什么名堂,一跃而起立在林无妄身侧,竟也跟着他同仇敌忾起来。

  黎昼一时无言,只这么看着林无妄。

  也就是这一眼之后,林无妄察觉到自己冲动,他合上双眼,死命压抑住骨血中正沸腾着的怒意。血脉中杀伐之气混合着剑意沸腾,如岩浆喷发。林无妄的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依凭直觉紧抓住它,接着眼皮狠狠一颤。

  黎昼没有问林无妄为何因此发怒,也没有多说些别的,他只是略作沉思,招一招手,将宿云剑唤回来。然而宿云剑吃里爬外,在原地踟蹰一会儿,竟同人似的,轻轻拍了拍林无妄的肩膀像是安慰,这才回到黎昼手中。

  宿云剑有灵,它知道认主,一切行动皆听从于黎昼。

  那么林无妄呢?宿云剑为何认他?

  再次睁开眼睛,林无妄的身上有一种诡异的冷静。

  “师尊,宿云是什么时候生出灵识的?”

  他的眸色微微发红,黎昼看见了,却也没去唤他。

  黎昼只是低一低眼,佯装未觉:“约莫是十几年前。”

  林无妄仿佛入了障,失去所有情绪,只机械般一句句问着:“它能化形吗?”

  黎昼心底有个地方莫名发紧,他摇摇头。

  “这世上有剑灵是可化作人形的吗?”

  黎昼眸光平静如水,水下却有波澜暗涌,终于抬头,他看了林无妄好一会儿,才缓慢答了四个字:“闻所未闻。”

  “那若是皈虚剑呢?”

  林无妄坐在床上,身子微微往前探。他的眼底有几分执拗,几分疯狂,像是在探查许久却无所获的地方徘徊,几近放弃之时回头一望,猛然抓到了它一个头儿。于是狠狠揪住,想把它拽出来,想看看那下边究竟连着什么东西。

  沉浸在那番情绪里,林无妄没有半分控制和保留,黎昼将之尽收眼底,却终于不再回答。

  轻一眨眼,林无妄反应过来。黎昼的眼神微冷,此时正波澜不惊望着他。虽不含情绪,却像是迎头泼下他一盆凉水。

  障破神醒,林无妄恍然,掩饰着什么似的,他避开黎昼的视线。

  “师尊,我……我不过随口说说,好奇罢了。”

  “嗯。”

  黎昼面色平静,平静得像是北芒冰山下经年不化的海面。

  “如今时辰也不早了,虽说你才醒过来,也不便出去走动。若是睡不着,那就躺着吧,好好休息,注意养着自己一些。”

  黎昼不说,也不问,但林无妄总觉得他察觉到了什么。

  “师尊……”

  “好了。”黎昼起身,摸摸他的头,收手时轻轻笑笑,“别多想。”

  说罢,黎昼转身去了外间,绕过烛灯,他的影子一点点被拉长,又在走过隔墙时消失不见。

  3.

  烛灯不耐烧,若是无人管它,它自己不多时便会灭去。

  室内门窗紧闭,不进夜光,昏昏暗暗。

  外室里,黎昼坐在榻边,没躺下去。他听见里屋林无妄的呼吸均匀轻缓,好似睡着了。但那也只是「好似」,他能感觉到林无妄是清醒着的。

  黎昼缓缓合眼,刚一合上便觉得天旋地转。

  宗内信笺的传话,他只告诉了林无妄一半。剩下那一半,是顷辞长老提醒他,如今皈虚剑正邪不辨,而池中水深、人心各异,恐怕祸乱将起。除却眼下前往苍灵城封印剑身之外,也叫他联系各门主早做打算。

  是啊,为了多数人的安全,它应当被封印起来。但活着的人到底没经历过那些被推测出来的凶险,旁人死得再多,又关他们什么事?加上如今皈虚剑灵气四散,再看不出半分凶邪,比起封印摧毁,多得是人想将它占为己有。

  说什么虱子多了不怕咬,那也只是虱子渺小,不能啃肉噬血。但夺宝之人为利益所驱使,从来穷凶极恶,可不是什么一只手指就能碾死的虱子。

  黎昼想着想着,开起了小差,手上轻轻自宿云剑剑身抚过,眉头却皱得越发紧了。

  都说皈虚剑是万兵之祖,世间凡兵无一能与之抗衡,或向它臣服,或被它摧毁。若摧毁指的是梵谷森林里边化作飞灰的那些,那么臣服呢?

  宿云剑有灵,感应到主人心绪,微微一颤。

  电光石火之间,无数画面争先恐后涌入黎昼的脑海。

  初遇林无妄时宿云剑的异动、晨星与他透露出的信息、林无妄疯魔之际问他的话,它们奇异地串联起来。虽然零碎不全,拼凑所得却也令人心惊。黎昼有一个可怕的猜测,他无法论证,说去给谁听都免不得被嘲笑一句异想天开——但他觉得这是真的。

  “师尊。”

  正在黎昼头痛欲裂时,林无妄起身过来。

  他站在屏风边,双手垂在身侧,偶尔摸一下裤边,神态里竟带了些怯。

  黎昼面上那几分凝重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心底也绕着各种滋味,不一而足。此时看见林无妄向自己走来,他突然就生出些冲动,想问林无妄一句,当初是为何要下山、为何要扯他去苍灵城。是因为对皈虚剑的好奇,还是因为皈虚剑本身?

  然而没等他开口,林无妄便走过来。

  “师尊。”

  眸中红色褪去,林无妄恢复了平时模样,又变成他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徒弟。

  林无妄在他身边蹲下,柔声说道,“我看师尊没有睡意,正巧我也不困,就想着干脆过来找师尊聊会儿天。”

  黎昼低头,眼前之人既熟悉又陌生,竟给他一种虚幻感。

  “你怎知我没有睡意?”

  林无妄微顿:“师尊有话问我却不问我,想来睡不踏实。”

  黎昼微怔,笑笑,他倒是直接。

  将手搭在黎昼膝上,林无妄目光灼灼。

  “师尊尽管问,我绝不妄言。”

  室内昏暗,但外边大概是星月交辉,连窗户纸都映上了薄薄一层微光,朦朦胧胧透过来,那一点点微光正巧就洒在林无妄扬起的脸上。黎昼信他,就像相信自己的孩子,他在被捡回来的时候确是弱小无力,他没有同族,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是什么。

  即便后来生了变故,真如他所猜测的一般,那也不是林无妄的问题。

  小崽子总是这样,一点点小事都能让他不安,一点点不安都能叫他慌神,就像现在,明明满眼血丝,还佯装无事,跑过来急于向他证明什么。这样不好。

  黎昼对林无妄笑了笑:“师尊没什么想问的,睡吧。”

  林无妄的眼中闪过几分惊愕与无措:“可师尊……”

  “睡吧。”

  自初遇起,黎昼便待他亲近。他赖着要当黎昼的徒弟,黎昼便真就收了,且没有用什么随行弟子打发他,而是收为亲传,四合宗立命牌坦坦荡荡,清予阁解禁制干干脆脆,好像从一开始就对他真心以待。

  林无妄咬牙:“师尊虽无话问我,我却有话要和师尊说。”

  他那时不过为寻庇护,虽有一点儿真心却也做不到什么毫无保留。但后来或许是日子久了,或许是雏鸟情结,他慢慢有了改变,却在这时发现,黎昼虽是真心想要他好,却也总拿捏着与他相处的一个度。

  在那个度里,黎昼既叫他舒适熨帖,又不与他过分亲昵、让他不自在。他原先受用,现在却越来越不喜欢。

  “师尊,我以下所说皆是猜测,我也不知道作不作得准。若我猜错了,你不要怪我,若我说对了,你也不要怪我。”

  不论是梦,是他突然拥有的灵力,还是无法自控的思绪、骨血里的疼。在此之前,林无妄虽想过要将这些事情告诉黎昼,但总也觉得无法开口。

  一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状况,说了也只能让师尊徒增烦恼、为他担心;二是他预感此事并非寻常,可背后究竟牵扯了什么,他却说不清楚。

  他本打算自己去查、去弄个明白的。

  但现在他想同师尊和盘托出,想把一切都告诉师尊。

  黎昼目光复杂,他能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却只静静看他。又像鼓励,又像是在阻止着他即将出口的话。

  4.

  “师尊,说来狂妄,但我想我的出身或许和皈虚剑有关系。”

  当话有了个头儿,后边的再要说下去便也就不难了。

  林无妄回忆着,将自己所能串联起来的所有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没有半点儿隐瞒,包括那个破碎的梦,包括自己血脉里流窜着的杀伐气。

  这种话题不太光明,正适合在无光无色的夜里说。但也因为这样,夜色侵袭过来,顺着林无妄话中之意深思,黎昼越听越心惊。

  深夜薄凉,外边的叶片上凝了少许露珠,它们一点点积攒着,攒够了,便聚成一大颗滴落下去,有一滴正碎在他们窗前。恰好这时林无妄身子往斜边歪去,黎昼的心都提起来,一把搀住了他。

  “师尊,蹲太久了,腿麻。”

  黎昼耳目清明,晓得是窗口夜露垂下,恍惚间却依然生出幻觉,以为它是落在自己心里。

  “出息。”对上自家徒弟眼角一点笑,黎昼将他扶起来。

  黎昼未必不知道林无妄是装的,是看自己半晌没有反应,心里急了,想和自己亲近。但即便是知道,黎昼依然无奈,除了由着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气氛缓和下来,林无妄暗自松一口气。

  “便是如此,我才想去苍灵城,才想找皈虚剑。这一路走来,虽说我看上去与它没什么干系,可每每夜深,我总觉得自己能感应到它。我能看见它看过的东西,能看见那些人……能看见这些时日里,它杀过的那些人。”

  “我离苍灵城越近,这份感应便越发强烈,冥冥当中好似有谁在催促我,叫我快些过去,必须快些,否则就会有什么东西来不及似的。”林无妄说到这儿便止住话头。

  他面沉如水,好像先前的笑只是黎昼的错觉。

  “师尊,若我当真来自皈虚剑……”

  黎昼今天大概是皱眉皱得太久,眉间肌肉紧绷得发疼。即便他有心想按按让它放松,它也不听话了,不仅不松下去,反而还跳几下,搅得他一阵心乱。

  他先前生出的也是猜测,林无妄这会儿也是猜测。两个人聚在一块儿,猜破了天都只是自个儿的想法,是与不是、真真假假,没人能给出个确切的说法。

  有一肚子话堵在了喉头,黎昼每一句都想说,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头。林无妄等得忐忑,末了却只听见师尊用被气笑的语气教训他——

  “那你还有闲心和我来无定城看枫叶?”

  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章程,林无妄毫无准备,只顺心答他:“我想来。”

  黎昼:“……”

  林无妄答得实在是没有毛病,不仅没毛病,还显得很真诚。就这么三个字,便让黎昼将堵在喉头的话又原路吞了回去。

  皈虚剑太远太神秘,它的传说太多也太复杂,谁看它都不得清明。但林无妄就在眼前,从灵识初生养到现在,黎昼也算是看着他长大……虽说一晃眼没看住,让他长快了些,但这也不过路上插曲,大体是不变的。

  “来都来了,看都看了,算了。”

  黎昼呼吸时,感觉眼鼻心肺间全是夜里的凉意。

  他说:“算了。”

  林无妄不知这句「算了」算是个什么意思,黎昼却一下子从清寂里脱壳出来。也不晓得这短短时间里他是想通了什么,他伸个懒腰,终于又沾染上几分烟火人间的活气。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迎着黎昼稀奇的目光,林无妄吸一口气:“师尊原谅我了?”

  黎昼觉得奇怪:“我什么时候怪过你?”

  “先前有的,我能感觉到。”

  黎昼愕然。

  小崽子什么都好,就是过于敏感不安了点儿,看这委屈巴巴一张脸,哪里能找出传说中万兵之祖皈虚剑的影子?

  “没有怪你,只不过是自己心里有些事情,先前放不下,捉摸不透,刚刚听你说完那些,竟便释然了……”

  “师尊有事捉摸不透,为什么不与我说说?师尊原本不能释然的又是什么?”林无妄似乎没有想要答案,他只想把话说个彻底,“师尊若对我有任何疑惑,日后随时问我好吗?”

  黎昼微顿:“我怕你不愿提它。”

  “没有什么愿不愿,我没有一句话是不能和师尊说的……”

  林无妄才刚说完,便想见了什么,被一阵混乱的心绪堵了心口,讲完这句就哑下来。

  其实林无妄也没说什么不应分的话。但黎昼听完那句,心底竟异样地咂摸出一些别的味道。他半迷糊又不迷糊,一时间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个什么,思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大概是徒弟贴心」的答案,便也就不再多说,只欣慰地附和一声。

  “好。”

  整理好心绪,林无妄一眨不眨地望着黎昼:“那师尊呢?”

  “我什么?”

  “若我有什么想问的,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师尊也都会同我说吗?”

  这是趁机做什么交易呢?黎昼脑子一转,想起来林无妄上回离家出走之前发的那一通脾气。当时林无妄问他晨星的事,也因这事怪他不坦诚。

  那阵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世上,谁都有自己的心思想法,不是每一件事都可拿出来与人细说。即便是道侣之间也不存在那么绝对的毫无保留。但他似乎很在意这个?

  黎昼谨慎道:“我不能对你保证什么,但……”

  “我……我没有要师尊保证一些什么。”林无妄打断他,“我只是觉得师尊待我好似与旁人没有不同……”

  没有不同?黎昼盯着林无妄的脑袋,差点儿就要敲上去。

  “但我的身边只有师尊。”林无妄低着眼睛,自言自语般念了一句。

  黎昼瞬间说不出话了。

  “说这是幼稚也好,不合常理也好,我都认,但我改不了,我实在在意得很。”长夜中唯一一点光就这么燃在林无妄的眼眸里,他认为自己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干脆将能想到的都说个明白,“我没有要求师尊什么,但至少让我知道师尊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黎昼一头雾水,只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林无妄的思路,“什么怎么想的?”

  “师尊和方少门主投缘,和那晨星投缘,和街上卖糖葫芦的、客栈里跑堂、擂台下看热闹的,每个人都聊得顺顺当当,好像和谁都有许多话可说。”

  黎昼哭笑不得。

  这小崽子说的是什么话?怎么连小贩和路人都算进去了?

  “怎么,我带着你出门,便不能同旁人说话了?这是哪儿来的道理?”

  林无妄好像生怕被误会,生怕惹他不快:“不是不能,我……”

  “纵然路上遇见了再多人,那也不过就是沿途过客。而与我同去同归、会在花市里给我送灯的只有一个,我心里都记着。”黎昼说完,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你……我委实是没想过你竟会在意这个。我出门在外,惯来喜欢与人谈天说地,一是得趣,二是偶尔能得些消息……”

  黎昼干巴巴解释了一通,却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不擅长说这些东西,总觉得哪儿别扭,兴许没说得好,但你心底清楚便是。”

  谁也不是圣人,哪能看谁都一视同仁?小崽子真是高看了他,也低看了自己。虽说出门时无事,但他也算一宗之主。即便无事也该坐镇山门,却为小崽子一句散心,临时料理好一堆杂物跟对方出来……这小崽子是真不知道自己在他这儿有多特殊。

  就像不知道林无妄为何生气,此时此刻,黎昼也不知道林无妄是听了哪句开心。

  林无妄的眼睛很亮,眉眼嘴角、整张脸上,盈盈满满都是笑意。他轻轻低头又抬起头,俯仰之间,那笑便忍不住了,面色比院墙里那些个小姑娘还灿烂几分。

  黎昼不明所以,却也跟着笑。

  “好了,不说这个了。”他往窗外看一眼,“回去休息吧,再不睡天可就亮了。”

  林无妄点点头,点完却不走,反而唤他:“师尊。”

  这一声轻得和殿中那只奶猫差不多。

  “嗯?”“师尊?”“怎么?”“师……”

  “你还没完没了了?”黎昼算是摸着了他,晓得耐心只能养出他的得寸进尺,养不成个听话的乖娃娃。于是当机立断在他额头上敲一下,“回去躺着。”

  果然,林无妄非但不气,还挺高兴。

  这回他干干脆脆就回了自己的位置,倒是让黎昼又气又好笑。不晓得这徒弟怎么养的,居然被养成了这么个娇惯的样子。

  神经紧绷了好一段时日,眼下虽然什么问题也都还没解开,好歹算是有了头绪,知道该从哪儿往下查。黎昼难得放松下来,他倒在榻上,昏昏沉沉就要睡过去。

  然而也正是睡过去之前,他陡然一惊,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若林无妄的来处当真与皈虚剑有关,而晨星又不曾诓骗他,那么在她背后,便该是晨昏决。

  黎昼背脊发麻,瞌睡顷刻间醒了大半。

  当年乾元鼎未入四合宗之前曾掀起一阵大劫,后人谈起这一桩,大部分都说那时是灵器为救世而现身。虽也有少数声音说祸端便是出自灵器,可许多人都没有放在心上。

  当初年代久远,因果难辨,是灵器为救世而生,还是灵器现世导致灾祸降临,孰先孰后,没人说得清。所以传说也便按着更为广泛的那个说法流传下来,人人都将它们当成正道神器,一路推崇至今。

  眼下却因为苍灵城这一桩有了不同的声音。

  梵谷森林里,一柄皈虚剑已经弄得人心惶惶,如若再加上一个晨昏决……

  黎昼心神一紧。若眼下正逢乱世,灵器能安定人心。可如今盛世太平,两件灵器一同现世,恐怕不是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