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那日天晴有落花>第八章 人心都是偏着长的

  1.

  苍灵城远离陆地中心,往日里除了那桩传闻没人关心,现下皈虚剑再次现世,倒是惹得人人心系于此,千山万水也要跨越而来。为权、为势,也为力量。

  这些东西人人想要,再远也有人玩命地往这边跑,一刻钟都不愿意耽搁,可外人脚程再快也比不过本城中人。苍灵城不小,却是座「半荒」城,说皈虚剑就在城中。但无根无据,从城里寻它还是要费些劲儿的。

  城里能住人的只一半地,剩下的地界便都是些无人可入的地方。譬如荒地密林,譬如野山沼泽,野兽凶邪皆于此生存。因为平素无人,这些地方便养蛊似的一批淘汰一批,现留下的妖邪猛兽,凶残程度几近于魔。

  这会儿却有人前赴后继,不怕死般到处莽撞翻找。

  为了赶在外人之前寻到皈虚剑,苍灵城中分出许多小队,将原先人迹罕至的险地逐一搜查。然而他们半点儿影子也没找见,反而搭进去不少人命。

  终于,这一日,有人在梵谷森林中看见了它。

  传说梵谷森林连接着异界大荒,阴邪诡异,是极险之处。若不是被好处熏红了眼睛,便是有九个胆子也没人敢踏入这边地界。

  “老……老……老大。”刺头莽汉吞了口口水,“你……你看那儿……那儿是不是有把剑?是不是,该不会就是……”

  他们原是想来碰碰运气,不料走进深林,真在巨石之上看见一柄竖直插下的长剑。它周身漆黑,剑体上盘旋着灰金色烟雾,在它周边,树木花草尽数枯死,空气中一阵猩红。

  分明恐怖,两人的眼睛却亮了,被蛊惑般往前一步。不料脚下一软,他们齐齐低头,这才发现脚下无数尸骸,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恐怖。

  刺头莽汉不禁毛骨悚然:“这……”

  “这是皈虚剑?”被叫作老大的刀疤脸退回脚步。

  都说皈虚剑是天地法器,按理说应当灵气得很,怎么可能这般邪乎?

  刀疤脸驻足不前:“是不是认错了?”

  “认错?”刺头莽汉沉静下来,想走又不舍这个发现,踟蹰道,“不该吧?这剑……”

  正在他言语之时,石中剑轻轻一震,他们二人手中武器应声而断,落在土里,化成细粉,风一吹就散了。

  这变故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谁也没有反应过来,当他们愣完低头,粉末被风扬起,竟化成无数小针向他们射来——

  “不好!”

  刀疤脸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刺头莽汉则是直接被刺进心口,跪倒在地,临死前喉咙里发出半进不出吞咽气息的声音。

  待两人断气,石中剑重新归于沉默,又或者说。除却那一声轻震,它自始至终都是沉默着的。

  与此同时,无定城外,枫叶林里,林无妄屏住一口气。

  许久不曾出来散心,黎昼心情正好,林无妄落后他半步,本也偷眼瞧他看得津津有味,不防心中有剑鸣一声——嗡然之后,满山枫树霎时在他眼中化成血色模糊,仿佛厮杀过后的战场,即便屏息也避不开那阵阵腥气。

  这血腥气叫他恐慌,但在恐慌之外,他感觉自己的血脉陡然沸腾起来,隐隐有些不受控制的兴奋。

  “无妄?”

  黎昼又走几步,察觉到他没跟上来。于是回头唤他,正好便看见他脸色惨白扶住身边的树干,整个人仿佛秋日枝头的枯叶,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你……”

  林无妄面色苍白,眼底一圈却泛红,死死咬着嘴唇,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往上扬,整个人成了一个大型综合矛盾体,像是与自己在做着什么对抗。

  “我无事。”林无妄强撑着先他一步开口,“师尊,我只是……只是走累了。”

  走累了?他当自己是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吗?谎话都不会说。黎昼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林无妄闭眼侧身不看黎昼,他能感觉到自己眸中灼热,生怕睁开眼会被黎昼发现自己的异常。

  却没想到师尊微顿之后,一把抓住林无妄的手腕,林无妄不察间被他探了个仔细。

  不知察觉到了什么,黎昼的眸中流露些许惊异:“你……”

  “真的没什么,师尊,我过会儿就好。”林无妄无措地抽出手。

  “什么叫过会儿就……等等,你不是第一次了?”黎昼的心沉下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耳边嗡嗡作响,林无妄努力压制住自己,想要听清黎昼言语,可狂风怒吼着奔袭过来,他半个字都没能抓住。错觉中以为自己置身尸山血海,即便闭了眼也能看见一片血红,周遭的空气混杂了腥味浓稠,山崩地裂一般几乎要淹没他,他实在是没法儿保持清明。

  “无妄?”

  冥冥中好似有一股强烈而嗜血的力量在催动着他去杀伐,这是从他心底最深处生出来的念想,他避无可避,差点儿就要放任自己沉浸下去。可就在他要沉进血海的前一刻,有人拽住了他。

  “你醒醒!”

  林无妄狠狠甩一甩头,耳朵里终于流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黎昼在唤他。

  “师尊……”

  好似脱了层皮,用干净了所有力气。林无妄半垂着眼,目光涣散,他看人不清,只能隐约望见几个黎昼的重影。

  可这样也够了,不知是哪个时候开始的,只要能确定身边有师尊,他便能重新生出勇气与自己对抗,不至于溺死在那层恐怖的幻境里。

  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即便还未完全恢复,林无妄仍是本能地寻找着自己依赖的人。他那一眼实在是不得了,只被这么望了一望,黎昼的心里便软得一塌糊涂。

  不忍再问什么,将那些惊异全藏进了眸底,黎昼只扶住他的手臂,微微低头:“好些了吗?我扶你去休息。”

  黎昼的声音很轻,宛如三月软风拂过春水,波澜之际,阳光下漾出层层涟漪。清水善洗尘埃,也能洗净人心阴霾。

  听见黎昼的声音,林无妄好受许多。

  进了亭子,调息顺气,当痛感层层褪去,他终于恢复过来。

  背对蓝天红叶,石亭中两人静坐许久,黎昼默默给林无妄输送灵力,他没有就此问林无妄,也没有开口说话。

  “师尊。”还是林无妄先打断黎昼的动作,“我没事了。”

  黎昼收回手来,面上是尚未敛去的忧色。

  林无妄佯装整理衣袍,将手覆在腕上、黎昼原先为他输送灵力的位置。他不动声色,只在触及那抹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之后紧紧盖住,生怕它跑了散了,生怕自己抓它不住。

  黎昼开口,欲言又止。林无妄以为他是在斟酌怎么问自己这些变故,可他顿了又顿,最后只说了一句「缓过来了就好」。

  不知是心有挂碍还是给林无妄输送灵力累的,黎昼看上去有些疲惫,他往身后木栏上一靠,整个人放松下来。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要出什么事儿……”

  不过是随口一句嘟囔,却不晓得碰着了哪根弦,黎昼不过随手拨弄,话音便直直触到林无妄的心底,让他生出几分有违伦理的冲动,竭尽全力才克制住。

  他心念一动,声音都在颤抖:“师尊,我……”

  又是度灵力又是猜测担心,黎昼是真的心力交瘁,好不容易松下了,这会儿实在不想再动弹。

  是以他眼也不睁:“嗯?”

  见师尊这样,林无妄也冷静了些,他咽了下口水,重理思绪。

  不论是梦境还是这突生出来的能力,林无妄一样也没弄清,他其实不愿提及。一半是不愿黎昼为他担忧,一半是不想在黎昼面前露出这般模样。可如今黎昼已经看见了,他想,自己或许需要交代一声。

  他想着,艰难地开口:“师尊,我……我……对自己的来历有怀疑。”

  黎昼神色一凛,坐直:“哦?”

  那个梦,林无妄自己都弄不清楚,这东西是他的幻觉还是真有牵扯着什么,他一概不知,开口之际,他又将话吞了回来。思虑几番,好不容易才挑出句能说的。

  林无妄深吸口气,表情严肃:“师尊。”

  “嗯?”

  他神色纠结:“我……我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黎昼:“……”

  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黎昼如鲠在喉,想笑又恐怕小崽子是认真的,想反驳又想不出怎么去驳。于是乎愣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回答。

  眼见黎昼沉默,林无妄没由来地开始心慌。

  林无妄平时很喜欢拿装可怜这一招来对待黎昼。如今察觉自己有异,真正担心起来,却放平了语气,生怕黎昼觉得自己可怜而违心应付他。

  林无妄一字一顿:“若我出身妖邪阴诡,是不是就不配再做师尊的徒弟?”

  他看上去镇定,手却捏得死紧,在袖中微微发颤。

  若不是林无妄眼神凝重,黎昼一定会敲他一个脑瓜崩儿然后问他「瞎说什么呢」,可他明显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有这个想法。也不晓得这些天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他经历了些什么。

  “当然不是。”黎昼眼神沉静,虽言辞淡淡,偏又掷地有声,“你方才气息紊乱,周身灵气凝滞,脉象却横冲直撞,隐有江海之势,不可遏制。如你方才情势,我曾见过类似的,是在一个魔修身上。”

  闻言,林无妄背脊发直,浑身一僵。

  “可你克制住了。”黎昼轻笑,“有这份心气,出身又算什么?再说你也就是猜测,不准的……”

  这些话林无妄只当它是安慰,一日之内两次剧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在那份剧痛所带来的幻觉里看见了些什么,差点儿被什么所驱使。

  林无妄咬牙道:“但万一我猜准了呢?师尊,万一我猜准了怎么办?”

  “其实在察觉到你气息异常的那一刻,我也这么想过。若你当真是个什么未知的邪祟,那该怎么办呢?”

  第一次气恼黎昼说话慢慢悠悠,林无妄急得心都吊起来。

  “但那时你望了我一眼。”

  林无妄一怔,什么?

  “于是我又觉得,管他呢,我不知你是何来历,可我清楚你是我徒弟。你的命灯还燃在宗祠里,是宗内承认的门人,你不是什么妖邪,妖邪过不去那个门槛儿。即便是,退一万步也还有师尊在。我虽未成真仙,却也不至于没用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徒弟走上不归路。这么一想,便觉得事情也没有那么糟糕。”

  林无妄见过黎昼在四合宗里的样子,高华端方,不苟言笑,余光一睥令人见之生畏,是真正的宗主风范。那样的人,好像说什么都能令人信服。

  说来相似,然而现在的黎昼与那时又不一样。

  摸了摸林无妄的头,黎昼嘴角微弯。

  如初见时一般,黎昼云淡风轻地解决完他眼中的灾祸,接着对他伸出手,成为他的庇护者。

  林无妄原先没有过去,没有来处,如今从梦境里隐约见到一些破碎的片段,潜意识告诉他那里边记载着他的过去,亦记载着他的来处。

  可那是梦,不是记忆,他虽担心,却不愿全信。

  林无妄不信那个梦,不信他自己,他只相信黎昼。

  如今黎昼说「退一万步也还有师尊在」,他不会弃他,这就足够了。

  2.

  无定城又被称为枫城,只因城内隔不远便会栽些枫树,一到深秋,整座城都是火红的,每逢时节都有许多外地游客来此赏玩,这也是每年无定城最热闹的时候。街头巷尾摆出来许多摊子,小贩们用力招呼,谁都想靠着这会儿的人流量多赚银钱。

  林无妄知道黎昼爱热闹,便扯着他在这儿多停了几天。

  这几日里,林无妄一切如常,他们几乎逛遍了整座城。黎昼兴致盎然,与自家徒弟在一起也轻松自在,一时间忘形了些,连走路都不注意,载着一片枫叶在左肩,从街头走到街尾。林无妄看见了也没提醒,还觉得这点红色衬得他好看,生动意气。

  直至有风将叶片吹下,林无妄缓了一步,在空中截住它收入袖里。

  林无妄在袖中转着叶柄,像是抓住了什么宝贝一般欢喜,只是他的欢喜太过隐秘,垂眸间全数藏进眼底,连黎昼都没能察觉。

  “前边那么多人围着在看什么呢?”

  黎昼今日只将马尾束了一半,剩下的全如林无妄一般披散在身后,就连发带也心血来潮拿了自家徒弟的一绑,随意得很。林无妄捏着叶柄,目光在他发顶一扫,晃了晃神。

  “哟,一看这位小兄弟就是外边来的吧?”

  不等林无妄开口,边上已经有豪爽的大哥拍着黎昼的肩膀介绍开了:“这可是咱们城里一年一度的仙门盛会,远近驰名!你随便打听,「无定城修行者大会」,那叫一个名声响当当,简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这大会……哦不,盛会!上台比试的都是修行者,比寻常比武好看得多,正巧你们今年赶上了!”

  大哥这一脸的骄傲配上他夸张的形容,倒也成了套。他是本城人,大约没出去过,不太会讲官话,每个字里都带着浓重的口音,黎昼半听半靠猜,捉摸了好一会儿才弄清楚他在说什么,一时间起了兴致。

  黎昼乐了:“有点儿意思。”

  这种小型集会哪里都有,说什么仙门盛会,其实不过是些外门闹着玩儿的擂台赛罢了,上不得台面,大部分是糊弄人的,图一乐,也没人管。黎昼知是知道,见着还是第一次,也没什么其他想法,就觉得挺新鲜,想多看几眼。

  大哥见黎昼有兴趣便笑着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两下,继续介绍:“那可不?这比试可不是什么小地方都能办出来的,每年都有好多人特意赶来看呢!你别看它隆重,但人家又有风范又包容,便是寻常人也能报名。只不过得排在这些个修行者后边,毕竟手上功夫不一样嘛,是得分开。不过啊,那便是纯比武了,算算时间,这场之后便要开始……”

  这位大哥的手劲儿不小,若黎昼真是个寻常少年,一掌下去指不定要被拍成什么样子。林无妄看得眉头微皱,偏生黎昼和对方谈得开心,他只能按下心中不快,安安静静站在边上当自己的人形木雕。

  大哥讲着讲着「哎」一声:“我看小兄弟兴致颇高,不如上去试试?”

  “我?”黎昼神色怪异。

  他要上台,那岂不就是大人披着小孩衣服,混在孩子堆里和他们比试?怪欺负人的。

  黎昼眼底闪过一丝尴尬,摆摆手:“我学艺不精,被打下来岂不难看……”

  大哥与黎昼聊得投机,听见这话不赞同地往他肩上又是一拍:“话可不能这么讲!都说英雄出少年,我看小兄弟骨骼硬朗,说不准还真能摘下这彩头呢!”

  黎昼连声「不敢」,拱拱手:“大哥,您可饶了我吧。”

  出门在外左右没人认识,黎昼自在得很,他惯来爱编故事也没包袱,什么都能装能扮的,这会儿正演一个柔弱少年演得上瘾,说完还扶着肩膀轻咳两声。像是被捶疼了,他退后两步,低头时却也不忘半挑着眉毛给自家徒弟眨眨眼。

  瞧见那人对自己偷笑的模样,林无妄原本不佳的心情忽然便好了些。

  这里人多,听见他们说话的也不少,大多数笑笑看看他们就移开了目光。然而总有一些不正常的,比如后边穿件单衣的大胡子,他体格大,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蛮气,一柄长刀背在身后,袖子撸到大臂上,手背上全是黑毛。

  和众人一样,听见这边有讲话声,大胡子也往他们这边瞥一眼,他将黎昼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上下唇碰了一碰,发出不屑的一声轻嗤。

  那一嗤像是个火星子,一下点燃了林无妄。

  他皱眉抿唇偏头,眸光随之凌厉,下意识就握上了醉饮剑。可不等他再动作,便有人抬手覆在他手背上。

  林无妄回头,瞧见黎昼对他轻笑。

  “气性这么大,不如和我去喝杯凉茶?”黎昼浑不在意,“只是近日一天凉过一天,这么个天气,大多店家上的都是滋补暖汤,凉茶大概不是很好买了。”

  被他在手背上轻轻一拍,方才还火气十足的小狼崽一下就软成了大型犬。

  “师尊。”

  林无妄唤了黎昼一声,好像有些委屈。

  大哥惊呼一声:“你们是师徒?这……我还以为是兄弟呢。”

  他的声音不小,可惜没人理他。

  这世上什么人都有,若将每个人的话都往心里听去,有几个人能好活?

  黎昼无奈地摇头:“好了。”

  林无妄也知道自己小题大做,可事关黎昼,他就是忍不住。

  沉下口气,林无妄又望一眼黎昼,这才勉强平复下来。

  他略略低头,放开手中剑柄:“没什么好看的,师尊带我吃茶去吧。”

  “不着急,看完再吃。”

  按理说,事情到这里就该过去了,那大胡子却挑事儿挑惯了似的,又嗤一声。

  “这年头真稀奇,半大小子收徒弟。”

  林无妄虚了虚眼,在那一瞬间,大胡子背后的长刀往下滑了一滑,分明是无情冷铁,竟给人瑟缩之感,只可惜大胡子没有发现。

  边上的大哥缩了缩肩膀,他看林无妄对黎昼维护得很,现下脸色铁青,更是藏都不藏了。生怕他们二人吃亏,于是他偷摸拉了拉林无妄的袖子,自己偷溜着凑过去。

  他简洁道:“这位爷爷是城西一霸,他天生神力,早些年又入了修行的门槛儿。从不将人看在眼里,总之是谁惹他谁倒霉……唉,兄弟你可别逞意气,且忍忍吧。”

  谁惹谁倒霉?黎昼在边上听得清楚,但他心想自己这一路走来还有些运气,又没主动招惹谁,倒霉或许不至于。而要在他面前叫他徒弟倒霉,便更不可能了。

  林无妄不说话,冷着脸站在那儿,只在面对黎昼时露出些委屈隐忍的表情。好像没有他的同意,林无妄便真的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一根指头都不敢动。

  黎昼叹了口气,他不在意那大胡子,却没法儿不在意林无妄。

  眼见着小崽子为了自己而气,他护短的心倏地便生了出来。

  人心都是偏着长的,黎昼这颗心偏得尤其厉害。

  他看一眼大胡子,正对上对方不屑的目光,他摇着头笑。

  城西一霸?听起来真不像好人,不晓得伤过多少无辜,是该教训教训。

  黎昼想到这儿,恰好擂台上锣鼓一敲,大胡子上了台。

  他有意无意瞥那大胡子一眼,心底忽然生了个坏念头:“下手有分寸吗?”

  “什么?”林无妄抬眼。

  “想着叫你打他几下,又怕你手上没个轻重。”黎昼觉得为难。

  虽然林无妄没在黎昼面前动过手,甚至初次见面时,还被些小东西给吓住了。但黎昼直觉他并非无力,身上揣着的不是软功夫。

  林无妄眼眸一亮:“师尊?”

  他们讲得简单,大哥却在边上听得心惊胆战:“你们不会真要去?别冲动……啊!”

  余光瞥见一道身影袭来,黎昼飞速将身边两人拉开。可他不过刚刚退后就发现袭来的身影气息微弱、身形不稳,他一惊之下将人扶住,这才发现对方竟是从擂台上被扔下来的,不知是有意无意,正好就砸在了他们这块。

  对上黎昼的视线,台上的大胡子冷哼一声。

  说来奇怪,他们只不过就是人群中打个照面的陌路人,无冤无仇,黎昼纳闷儿,觉得大胡子这样的恶意来得实在没有道理。

  兴许是黎昼下山少,常年待在四合宗。站在那个位置上,他所遇到的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也能端出一副人样来,最过分也不过就是从前当外门弟子时排斥的门人,那还有个顺当的理由是嫉妒。

  他没遇过什么下等的恶人,自然也便不清楚有人天生顽劣,在他们的世界里,自己便是天便是地,看不顺眼就是道理。

  但不等黎昼多想,林无妄便足尖轻点一跃上去。

  3.

  大胡子刚刚发完威风,现在心情正好,他长刀立地:“你那小师父不来?”

  林无妄平静道:“你不配。”

  他说话时低着眼睛,看也不看对面的人。

  那位大哥帮着把先前的挑战者抬离,刚回来就凑到黎昼身边惊叹道:“这么狂?”

  他们周边人不少,许多人都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如今看见林无妄这番模样,谁都觉得他是想找回面子。唯独黎昼轻一蹙眉,感觉到了一点儿不对。

  可究竟是哪儿不对,他又说不上来,只是直觉有些后悔,不该让林无妄上去。

  清风过处寒光一闪,林无妄不过话音刚落就接了大胡子一个横斩,那一刀来得猛,半点儿竞技精神都没有——又或者说,所有的规矩都在大胡子上来的那一刻便被砸了个干净。

  眼下裁断者已经退下擂台,原本在周边维护秩序的也远远观战,只剩下台子上方挂着的写了大会名称的红绸和周边布置得精美的坐席。这么对着看一眼,非但没将场子拉回来,反而更显得儿戏可笑。

  眼见长刀斩来,林无妄不闪不退,举剑一格便将刀势止住,仿佛眼前并非长刀大汉,而是个手里没力的半大孩童。

  人群中一阵惊呼,啧啧称奇。

  这动静不小,激怒了大胡子,他正要抽刀再斩,不防林无妄手上一松一推,他顿时失力后倒。

  正在台下等着看大胡子摔个人仰马翻的热闹时,林无妄却是足尖一点凌空跃起,燕子般轻盈地先落在了他身后。

  大胡子也不是草包,他刚刚失重便持刀收手身子一旋,准备以刀借力跃起,不料林无妄先他一步将刀踢开。于是,大胡子落地之际扬起一阵灰尘,还顺着先前收不住的动作在地上弹了两下肚皮,如同案板上垂死挣扎的大肥鱼,可笑极了。

  再后来,便不是比赛,只是一顿单方面的殴打。

  台下大哥看得心情激动,就差鼓掌了,他满脸写着佩服:“高手,高手啊!不简单!我今儿个总算明白了什么叫真人不露相!”

  林无妄剑不出鞘,只做棍使。

  他面色如常,眼前逐渐模糊起来,有些失控的前兆。

  这场打斗即便儿戏,也还是激起了他藏在骨头里的杀意。林无妄的脑子开始发蒙,却仍死记着黎昼那句分寸,他念着「分寸」,拿捏住了没使太大力气,又想到黎昼说只让他打对方几下,估摸着差不多了便强迫自己停下来。

  和先前两次失控都不一样,这回,林无妄心里挣扎得越狠,面上越是自然放松。便是黎昼都对他渐渐放心下来,心道自己就是爱瞎想,小崽子不过是在意他,哪有什么不对?

  没想到大胡子一身蛮肉不是白长的,耐揍得很,林无妄刚一停下,他就从地上一个打挺弹起来。

  “呸!”挨了这么一顿,大胡子非但不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还觉得是林无妄趁人不备招式阴损,火气连着不服烧得极旺。

  大胡子拿刀指他:“方才是我轻敌,现下我准备好了。小子,我给你机会拔剑!”

  眼前之人蛮不讲理,林无妄却不甚在意似的。

  他摇摇头,外人皆当他在反驳,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想晃开眼前迷障。他知道自己该下台了,再这么打下去,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兴奋起来。尤其是在闻见大胡子身上血气时,他的脚步更是迈不开。

  勉强维持着一丝理智,林无妄淡淡开口,很是诚恳:“我拔了剑,你就会死。”

  大胡子听了却啐出一口血沫,怒发冲冠地朝他大吼:“竖子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对谁都敢口出狂言!”

  这话说得霸气,若说话的人没被揍得满地找牙、脸也没肿成猪头,听起来一定更有说服力。

  黎昼啧啧摇头,吐槽之外,越想越觉得大胡子说话没有道理。

  怎么,年少不轻狂,难道等老了再轻狂?那还轻狂得动吗?

  黎昼在心里正编排得开心,陡然间黑云压城,仿佛有风雨欲来。这不是寻常雨云,他略一皱眉,忽然宿云剑轻震,他一愣,又低头望它。

  正是这么一分神,林无妄忽然改了站位,背对着台下。

  也是这个时候,梵谷森林里,石中剑周围的尸堆前,有七人手中兵器依次化成灰烟,和之前来过这儿的每一个人一样,他们先是意外,再是无措,继而想要反抗,末了害怕发抖,哆嗦个不停。

  站在最末的那个小子瑟瑟不安,他扯了扯身边人的衣服,嘴里直嘟囔着「不该来,我就说不该来」,手腿声音皆颤颤。若非扶着身边人,他几乎就要跪下。

  突然,石中剑身围绕着的微光亮了些。不是暗室烛火能够照明的亮,倒像是群狼夜猎,一双双幽幽盯着猎物的眼。

  这时飞灰化长针,从心口入,刺穿了第一人。

  鲜血溅在脸上,抬手一片湿热,站在末尾的小子再忍不住,他发出一声惨叫,如同暗夜鬼哭,凄厉至极。

  “啊——”

  在大胡子被打断双腿嘶吼跪地的同时,黎昼心说不好,径直蹿上台去。

  果然,与先前判若两人,此时林无妄双眸血红,握着醉饮剑的手指发颤,脚步也虚浮,竟是完全失了神志。

  黎昼制住他:“醒醒!”

  林无妄歪歪头,似乎分辨不清眼前是谁,分辨不出谁在唤他,他本能地挥剑,想将这血气弄得更浓重些,好像那样才能让他得到满足。

  黎昼分心朝台下喊:“快走——”

  林无妄顺着黎昼的目光往下边看,不是在看人,倒像是在看猎物。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整个人如同炼狱中爬上来的恶鬼,好似下一刻便要大开杀戒,将祥和人间也变成刀口地狱。

  台下的人察觉不对,一阵骚动之后立马跑了个干净。

  黎昼这才放开手脚与林无妄搏斗。

  可他心有牵挂,不便使力,即便是打斗也束手束脚,几番下来反而加重了林无妄的杀气。

  “无妄!无妄!”发现这么个情况,黎昼便只是躲,既不用灵力,也不与他动手,“看着我!”

  林无妄脚下迟疑,手上的动作也跟着慢了些。然而黑云飘来,带着阴沉的枯骨气,不过一瞬便将他堪堪冒了个头儿的理智又压回去。

  但这一瞬间的停驻也够了。

  黎昼钳住他的手,宿云剑随心而动缠下醉饮剑格开。

  “林无妄!”

  长剑脱手加上被眼前人牵制住,耳中嗡鸣渐弱,林无妄终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茫茫然停了一停,双眸努力聚焦。

  天边惊雷劈下,照亮了半边天。

  石中剑又开杀戒,梵谷森林中只剩下两人。

  “大哥,大哥……我……”

  不过须臾,长针便取了五人性命,最末的小子哭得几乎脱力,只扒着身边人的衣服勉强站住而已。被他叫作大哥的青年面色惨白,显然也不好过,可他稳稳挡在那小子身前。

  他开口,声音干涩:“别怕。”

  头顶黑云飘忽,四周暗如长夜,石中剑被灰金色微光笼罩,而面前长针如剑,成了这密林中唯一的一点寒芒。随着雷声轰隆,长针旋来,后边的小子惊得连眼睛都忘记闭上——就是这时,那针在他们面前停住了。

  擂台上,林无妄背脊轻颤,好像终于从残损的识海里捡回来一点意识。

  “师尊……”

  林无妄开口,细哑的声音被淹没在雷雨声里,但也因着这一声,他唤醒了自己。

  黎昼不知是叹是笑,他正准备松开钳制住林无妄的手,却被人反手握住。

  他只一顿,没有抽开:“师尊在。”

  这场雨来得突然,下得又急又密,即便两人离得这样近,林无妄也还是觉得雨帘过重,隔在中间,搅得他看不见师尊。

  林无妄伸手去拨,怎么也拨不开,他慌乱无措,像个被丢弃的孩童,什么都不会了,只一个劲喊着「师尊」。

  雨幕里,黎昼深深望着林无妄。

  林无妄的瞳色鲜红如血,整个人狼狈又恐怖,随便是谁看见他这模样都只会害怕,但黎昼只觉得心疼。

  是这一刻,黎昼才发现,即便林无妄换了模样、生了变故,在他心里却依然是那个会和小猫打闹吃醋,会在人群中捧着一盏纸灯望他的小崽子。

  “我……”

  林无妄刚一开口便咬牙转头,他从黎昼手中抽出手来狠狠在脑袋上敲了几下,头痛欲裂一般蹲下身去。

  黎昼不说话,只陪他蹲着,手中捏诀幻出点点清光,那光点细微,仿若萤火,尽数没入他额心。

  这雨来得蹊跷,去得也快,黑云不久便散了。前一秒钟风雨围城,后一秒已有烈日金光照来,没了雨幕遮挡,林无妄抬头,终于能看清楚身边人。

  “师尊。”

  在望见黎昼的那一瞬间,他心尖上不自主便颤了颤。忽然觉得自己有了力气可以再坚持下去,也忽然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再坚持而松懈下来。

  林无妄露出一个苍白的笑,笑完唤完,他好像便失去了所有力气,身形微晃两下,直直栽倒下去。

  日光如流金,洒在黎昼面上,他伸手将人接住,起身时步子竟有些不稳。方才他凝神为林无妄聚神元、输灵力。经此一遭,他的脸色也没比林无妄好到哪儿去。

  黎昼分神想到,兴许徒弟和儿女一样,都是来讨债的。

  他摇摇头,叹口气。

  微风过后,二人的身影便消失在长街之上。

  而此时,梵谷森林之中有细针落地。不久之后,两人满身血污相携出来。一人神态呆滞,一人疯疯癫癫,嘴里不住喃喃,似哭似吼,逢人便扯。他睚眦欲裂,拽过无数人衣领,也不做什么,只嘴里死咬着四个字:“有剑杀人,有剑杀人……有剑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