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苑中禽>第49章 “好,我放你走。”

  黑夜漫长而温暖,然而黎明终究到来了,尽管它有时候并不意味着光明。

  一场暴雨过后,深秋的枯叶都落尽了。望着门口伫立的身影,郁白默然片刻,如同没看见一样冷冷转过身去。

  然而赵钧却走了进来:“阿白。”

  “陛下有什么事吗?”

  “你姐姐有消息了。”

  郁白上下打量赵钧片刻,无声轻笑:“这么巧。”

  赵钧无言。他的确曾以这个理由套住过郁白许多次,像胜券在握的猎人玩弄陷阱旁踌躇的猎物,诱郁白红着眼睛亲他吻他,忍着泪和疼,伏到他身上去做些服侍人的事。

  郁白冷冷转身:“进来说吧。”

  赵钧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仔细地展平后递给郁白:“这是从江南若水城寄来的信,里面关于你姐姐的东西是朕亲自着人查出来的。”

  郁白神情平静如常,甚至都未伸手去接那封信:“陛下这次又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说。”

  “阿白。”赵钧低低道,“你……你就这般不肯信我吗?”

  “陛下从未有过让我信任的理由。”

  “没有……这次没有。”赵钧无言以对,“朕只是想告诉你,你姐姐现在过得很好。”

  过得很好?郁白讽刺地笑了一声:“然后呢?姐姐过得很好,于是我不必再想着她,安心留在宫里供你亵玩就足够了?”

  赵钧无言以对。

  现在他好像不论说什么,做什么,在郁白眼里都是错的。郁白有无数个理由对他提出质疑。的确,那些事也都是他曾经做过的,他辩无可辩。

  既然辩无可辩,那便不必再辩。赵钧轻轻把信封放到桌上,往郁白那处推了推,平心静气道:“阿白,你该知道,若朕真的想做什么,你看不看这封信并无关系。”

  郁白紧紧咬着牙。

  分明做错事的是他,分明有负于人的是他,他凭什么表现的这么坦然,凭什么,凭什么以这样一幅居高临下的姿态面对他?赵钧看着他,如同在看无理取闹的孩子,难道他以为打完一棍再随便给个糖块,就能把所有过往一笔勾销?

  “是吗,那还真是低估陛下了。”

  郁白咬紧的后槽牙松开,看着赵钧平静的面容,留下一声冷笑,拂袖起身。他走的头也不回,那封信被衣袖带起的风拂至地面,落进了桌下。

  一切都落在赵钧眼里。那道清瘦的背影划过他眼瞳,如同昏黑夜幕中白色的闪电,刺的他心头生疼。

  赵钧久久地注视着那个早已无人的方向,在一尘不染的桌旁缓缓蹲下,捡起了那封自江南快马加鞭送来的信。

  。

  郁白再次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它已经被展平放到了桌上。似乎是怕看信的人连拆都不愿拆,好好一封信连信封都没有,就那么平平展展地摊在桌上,边角上压了一只翡翠绿的镇纸。

  郁白沉默片刻,伸手拿起了信。

  暗处偷窥的凤十一长长舒了口气,心说自己的狗头算是保住了。

  ……

  读罢,郁白闭了闭眼。

  虽然是个俗套的故事,如果赵钧没有骗他,那这个结局再好不过。

  信上说,姐姐被江月琴坑害后流落江湖,恰好被江湖名门之子、秦氏二郎秦羡知救下,两人两情相悦,现居若水城——郁白听说过这个城池的名字,据说那是个四季都温暖如春的地方。

  姐姐和心爱的人生活在那里,能摆脱过去的阴影,想必是满心欢喜的。

  窗外已是暖阳,再不见风浪。他心中茫然若失,又突兀地想起那夜风雨大作,那个熟悉又疏远的怀抱。

  低低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阿白。”

  郁白淡淡后退一步:“见过陛下。”

  他行的礼标准到挑不出一丝错漏,与失忆的那段时间天差地别。毕竟他已在这深宫中蹉跎两年岁月,耳濡目染之下岂会不知礼数——不,如今是第三年了。

  赵钧站在原地,眼见着那昔日从不肯低头的少年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心里却清楚郁白弯折的只是身体,而非那“不求人”的骨气。然而他心里却莫名生出一阵说不出的难受,胸中一口闷气,比起这样,他甚至希望郁白毫不给面子地拂袖而去。

  他摇摇头,声音喑哑道:“……起。”

  郁白不欲多待,然而胳膊却被赵钧拉住了:“阿白。”

  “陛下何事?”

  “朕……我有话对你说。”

  郁白站直身体,黑如点墨的眸子不带什么感情地看着赵钧。叶子黄了大半的桃花树下,郁白一身青色旧衫,勾勒出挺秀清朗的少年身形,眉眼冷淡疏离,依稀是他魂牵梦萦的模样。

  风起,一片落花颤巍巍地落到了郁白鬓上。赵钧鬼使神差地想伸手,想替他拂去这一片落花,如同春日灼灼桃花树下他暧昧的抚摸。

  然而他到底是忍住了。他眼睁睁看着那片淡黄色的花瓣随风飘落,没入秋日却仍开的热闹的月季丛中,再也觅不见踪影。

  。

  郁白没有要动手给他斟茶的意思,赵钧也不讨嫌,拎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你身体未好,这些日子不要饮酒。”

  郁白不答,赵钧却兀自说了下去:“朕这些年一直记得与你在红门关那一面,当时朕想的出神,这塞北黄沙,竟也能养出这般钟灵毓秀的好儿郎。”

  郁白沉默良久,似是被勾起了往事。最后他冷冷道:“陛下谬赞。”

  赵钧既然是皇帝,那就永远不可能再变回齐昭。何况齐昭,对他来说也只是一面之缘。他实在无须念及那可笑的知己之情。

  柳城,红门关……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纵马持剑……

  少年时光疾掠而去,昔日尽是不可回忆的梦。郁白恍然惊觉,他已经想不起漫天狂舞的风沙的气息,想不起数九寒冬的冰雪的温度了。

  不管他愿不愿意,这两年,怨愤也好、挣扎也罢,他几乎已经适应了皇宫的生活,白日里秾歌艳舞卧软榻,春夜里金杯银盏醉春宵。

  “赵钧……你是皇帝。”郁白忽道,“这天下这么多人,有的是人愿意跟着你,求着你的垂怜哪怕一眼,你究竟是为什么非缠着我不放?”

  “论家世,郁家早已破败,论脾性,我天性便冷僻。纵有几分容颜,可是你不会不知道,时光易逝、红颜易老。终有一日,我会到耄耋之年,垂垂老矣,再不复今日形容。”

  郁白微微仰了仰头,由着眼泪重新滚回去。他重复道:“这天下这么多人,这么多人……赵钧,你究竟为什么非缠着我不放?”

  面前的茶水已经凉了。赵钧默然良久。

  他道:“我喜欢你。”

  郁白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勾着唇角,轻轻笑起来:“原来如此,真是好一个喜欢。”

  他说喜欢,所以把他强召入宫,不问意愿地,过后又以长姐的行踪威胁于他。后来他在逃跑中失去记忆,被他捧在掌心玩弄的团团转,许下承诺又舍不下皇权,妄图再次欺瞒于他——这天下竟有这样的喜欢。

  他轻轻地问赵钧,也轻轻地问自己:“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被你欺瞒、折辱、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一头撞上南墙头破血流?”

  “你放过我吧,赵钧,以前的事我认了,我不追究了,只希望你不要打扰我以后的生活……”

  他的模样落在赵钧眼里,针扎一样密密刺着赵钧的心。

  自真相大白以来,郁白一直是冷静的,从未这般绝望凄然,更别提说“你放过我吧,我认了”这样委曲求全的话。

  这不是他认识的郁白,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意气风发、卑弱却骄傲的少年。

  赵钧闭了闭眼睛。

  “好,我放你走。”

  “只是,朕从前答应你,你今年生辰时陪你放烟花。朕从前失言,这次想履行一次诺言。待到过了你的生辰,只要你还不改变主意……我就放你走。”

  “我以赵氏皇族的名义起誓。若违此誓,江山易主,人神共灭。”

  他看着郁白怔愣的眼神,心里说不上是悲怆还是释然。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