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苑中禽>第48章 雨夜相依

  李德海传来的那句话是“郁公子高烧不退,恐有性命之忧”,也难怪赵钧的脚步如此急迫。

  是夜,风雨大作。阁楼昏昏地燃着一盏油灯,灯影被窗外的冷风冷雨吹的凌乱,重重幔帐内,郁白身上盖着条雪白的锦衾,正静静睡着。

  赵钧满身风雨地赶来时,郁白正皱着眉低声梦呓,似乎在唤谁的名字。他踯躅片刻,解了披风附耳过去,听见郁白口中低低喊着的名字是“赵钧”。

  不是“长姐”,不是“阿娘”,而是“赵钧”。

  一时间赵钧很难描述自己是什么心情。他是该为郁白在昏睡中想念的人是自己而欣喜,还是该为他们已经破裂的关系而遗憾?在郁白心里占据首要位置,这曾经是赵钧梦寐以求的,然而现在这个位置已经无丝毫用处了。

  余清粥没料到赵钧来的这么快,连忙行礼:“见过陛下……禀陛下,郁公子这病原本是普通的风寒,只不过旧伤未愈,心思郁结,饮酒过度加剧了病情。拖到今天确实凶险,不过微臣开了药,想来过了今夜便无妨了。”

  “饮酒过度?”赵钧皱皱眉,再探郁白的额头,靠近些许,果然有淡淡的酒气萦绕。

  这是喝了多少——赵钧本想着郁白酒量差成那个样子,喝成这样估计只用一两杯,谁料一转头瞧见少说四五瓶开封的罗浮春,登时默然。

  酒量不怎么的,倒挺能造。他心中轻轻叹息几声,挥了挥手,余清粥识趣儿地退了下去。

  床榻上,郁白双眸紧闭,呼吸不稳,明显睡得并不安稳,烧倒是退了一些,在病症和酒精的双重作用下,苍白的面色泛着些许不正常的红晕。他静默地看了很久,轻轻伸手碰了碰郁白的指尖。

  郁白昏睡中似乎也察觉到了柔软的触感,苍白的指尖动了动,颤颤巍巍地握住了赵钧的手指。他分明病的没什么力气,抓着赵钧的手却像是抓着救命稻草,甚至让人怀疑,如果想挣开他需要同这个病重之人好一番搏斗。

  ……这是他在风雨病痛中想念的怀抱,即使他曾予他欺瞒、折辱、悲苦。

  那一瞬间,赵钧眼里几乎落下泪来。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们才能毫无敌意地相见,指尖碰着指尖,掌心靠着掌心,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做世界上最亲密的爱侣。待到郁白醒来恢复如初,望着他的神情又会冷淡漠然,如同剑拔弩张的宿敌。

  他又想起赵镜的话。有些事,绝不是抓的越紧,就越不会丢。就如同掌心的沙砾,攥的那样紧,却都从指缝间溜走。

  但,将郁白留在身边,天长地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将他放出宫去,万里江山偌大江湖,他又该去哪里寻他的阿白?

  ……鹤唳九霄,自当扶摇万里,无樊笼之伤。

  这只要清鸣九霄的鹤,终究是被他折了羽翼。

  那一瞬间赵钧几乎遏制不住心头汹涌的情感,他略略放平呼吸,俯身吻了下去。郁白在深陷其中的时候知道了真相,而他在一切都破灭的时候陷了进去。

  郁白睫毛颤了颤,却没有睁开眼睛。

  他任由赵钧在他眉心间印上一吻,心中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最终化作世界坍塌之时的一声唏嘘。

  。

  半夜过去,风雨已停,水渠上飘了一片粉红的芙蓉。郁白一觉睡到半夜,烧退了大半,却是口干舌燥的很,含含糊糊地咕哝着要水喝。

  赵钧很快从浅眠中醒过来。

  茶水是前半夜便备下的,一直煨在炉子上保温,到现在还是温热的。郁白这次没像之前那几次一样眼皮都不抬地喝下去,浅浅咂摸了一口味道,忽然掀起眼皮看了端水的人一眼。

  ——那一瞬间,赵钧心中狂跳,竟然连这杯茶水都端不稳了。

  郁白没察觉到眼前人的僵硬,他努力睁开睡意朦胧的眸子试图分辨来人身份,大约得出了什么结论,于是瘪了瘪嘴,表达自己的不满:“你怎么才来。”

  赵钧怔了一下,脱口而出:“我来晚了。”

  郁白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地驳道:“你天天来晚。”

  纵使不合时宜,赵钧却忍不住想笑,笑着笑着又觉悲凉。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任性又恣意的郁白了?也只有这样的时候……他收紧臂膀,半真半假地哄人:“以后不会了。”

  鬼才信你……哦不,是鬼都不信你。郁白不虞,闷闷地哼了一声:“疼。”

  赵钧心里一跳,忙探了探郁白的额头,触手一片潮湿的温凉。他摸不准郁白究竟哪里难受,便探寻着问:“是头疼吗?”

  郁白却不答话,甚至连一直抓着他的手都松了开来——他好像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再是曾经的赵钧了。赵钧沉浸在“阿白到底哪儿疼”的思考中,到头来也不敢瞎猫当死耗子乱治病,思量片刻,当机立断决定去把隔壁随时待命的余清粥喊起来。

  起身前他习惯性地顺了顺郁白的脊背:“乖,我去找太医,一会儿喝点药就不疼了。”

  郁白反应很快:“我不喝药。”

  赵钧当然不可能由着他闹脾气,边起身边答:“良药苦口。”

  他原本以为郁白会皱着眉头反驳一句“陛下这时候怎么不说酸腐了”,就像他们曾经调侃嬉耍时那样——然而他陡然感觉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颤抖。

  郁白在发抖,在他怀里发抖。

  仅仅“怕苦”这个缘由不足以解释郁白的现状,赵钧愣了片刻,陡然意识到郁白恐惧的来源在何处——药。

  那是……那是昔日郁白出现恢复记忆的前兆后,他为了延缓乃至消除郁白记忆的恢复,令余清粥暗中配置的药。那些漆黑的汤汁由他亲眼看着、亲自哄着,一滴不剩地给郁白喂了下去。或许是更久的从前,他强硬地撬开少年的唇齿,将浓稠的苦药尽数灌入。

  这一切,郁白都知道了。

  “我不喝药……赵钧,我不喝。”郁白的眼眶有些红,像是在泪里浸泡久了的模样。他含含糊糊却坚定地重复着,揪着他袖子的手死活不肯松开:“水……水,我喝水就行。”

  赵钧沉默片刻,问:“为什么不喝?”

  他松开紧揽着郁白的胳膊,逼迫郁白直视自己,又一次重复道:“生病了,为什么不喝药?”

  唯恐赵钧会撬开他的嘴唇把药灌进去一样,郁白死死抿着唇,呼吸陡然急促起来。眼前之人的面貌扭曲成了极其古怪的形状,如同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流离失所的亡灵,他是赵钧吗?还是他梦中那个罪魁祸首?或者说,其实他们原本就是一个人?

  纵使是现在,他也知道这时候和赵钧硬碰硬是没用的——这是他在过去多年的亲身尝试中得出的结论。郁白避开赵钧幽黑的眼瞳,低低地咕哝道:“我……我心里疼,喝药没用……我不喝。”

  山峦轰然坍塌,化为一声久久的唏嘘。

  赵钧闭了闭眼睛,重新抱住郁白。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心疼起来会这么难受。

  郁白被他揽进怀里时还有些茫然,清瘦的肩头硬硬地硌着他的胸膛,也硬硬地硌着他的心。

  “睡醒了就不疼了……不喝药,来,喝口水就好了。”

  这个姿势似乎很得郁白欢心。他别过脸蹭了蹭赵钧的胸膛,重新垂下眸子,就着这个姿势喝净了赵钧手中那一小杯茶水,最后小猫似的舔了舔唇。

  柔软的舌尖扫到了赵钧的拇指,激起一阵轻微的麻酥酥的痒。灯火昏昏,幔帐深深,赵钧静静地揽着怀中的人,听着窗外风雨渐息,少年的呼吸逐渐均匀绵长,恍然间便生出一种错觉,似乎一夜便是一生。

  但他终是慢慢掰开了郁白抓着自己的手指,把人放回了床榻。他掖紧被角,在心头低语:“睡吧,我在这儿。”

  世事狂风暴浪,这间阁楼是唯一的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