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古代言情>苑中禽>第50章 在那个他们永远到达不了的时空里……

  数月一晃而过,长安已经入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落了大半夜,清晨时掀开帘子,白茫茫的雪景晃的人眼花。写意裹着厚厚的棉袄子在地上扑腾雪,活像只毛茸茸圆滚滚的雪球。

  这一日,郁白照旧去了藏书阁。这里寻常不许人随意进入,然而每到郁白来的这一日,守卫却像玩忽职守一样寻不见踪影。郁白知道这是那人的手笔,懒得追究也懒得感动,只是如常迈上那高高的楼梯,一页一页地翻着书。

  听到隐隐的脚步声传来,他把书放下,淡然回望过去:“见过侯爷。”

  魏良时外表一派高深地点点头,心里已经写满了人生三问。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我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冷到要命的天气离开暖榻和美人儿,来这冷冰冰的宫里当这两个人的传话筒?

  他不像赵钧一样身为皇子,生来便注定卷进皇位之争,而是顶着侯爵虚位早早离宫游历江湖。他天性风流散漫,比起冷寒西北,更爱江南春色,只是有一次代人行事,不得已踏足柳城,曾在当地名流盛宴的边角里见过一眼十几岁的郁白。

  当然,这些郁白并不知晓。

  他状若无意道:“几年前,我曾经去过一次若水城,此地四季如春,当地秦氏是有名的望族,我曾赴过秦家举办的百花宴,与那秦家二郎有几分交情。”

  果不其然,他看见郁白的眼睛亮了一瞬。

  ——魏良时在心里给赵钧叹了声可惜。皇帝陛下巴巴地整那么多幺蛾子,到最后,还抵不过自己这样一句似真若假的消息。

  “秦羡知?”

  “是。”魏良时道,“此人使得一手好剑,那柄流风剑实乃上上佳品,听闻流风剑还有把双生剑,名为回雪,彼时宴会上众人闹着要赏一赏回雪,却被秦羡知笑言婉拒,言回雪剑已赠人,待到修成正果之时再请诸位赴宴。”

  从魏良时的话中得到安慰实在不必——郁白面色不辨喜怒,他翻过一页书,一语中的:“赵钧还让你说什么?”

  魏良时:“……”

  天地良心,这番话虽有艺术加工,但哪里就是编出来哄人的瞎话呢?

  “说……呃,给你准备了房契地契和仆从,让你将来出宫有落脚的地方……”

  说着,魏良时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自己这皇兄抽的是什么风?房契地契摆在那就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一群仆从是生怕从郁白那里得不到什么消息吗?他瞅着郁白下一刻就要撕了地契房契扬他一脸。

  出乎他意料,郁白只淡淡瞟了一眼,便从他手中接了过来:“有劳,谢他好意。”

  魏良时愣在原地。

  他只见郁白风轻云淡地翻了翻地契,神态自然:“你也回去告诉他,我两年都等得,不多这几天。他若是肯好好放我走,我也不会在乎这几天。”

  魏良时:“……好,还有吗?”

  郁白继续低头摆弄书:“没了。”

  魏良时迈步要走,忽然又听郁白道:“等等。”

  “把这个还给他,我的那个随他处置吧。”

  魏良时下意识接过,看见掌中之物时几乎魂飞天外——那是他皇兄亲手缝的香囊。为什么魏良时会这么清楚这是他皇兄的手笔?那自然是因为他曾在赵钧那里见过一个颇为神似的,赵钧眼含忧伤,淡淡告诉他那是郁白亲手绣了给他的,郁白那里也有个类似的。

  当时魏良时不怕死地来了一句:“皇兄是想让我还了它?”

  赵钧冷冷瞥他一眼:“送出去的东西,哪里有还回去的道理。”

  魏良时在赵钧发作之前麻溜儿地滚了。此时此刻,他在脑中过了一遍前因后果,差点给跪了。

  他忽然想问,郁白是不是也在等那个生辰。

  等一个与曾经的心爱之人共度的生辰。生辰之后,便是陌路之人。

  他已经不慎说出口了。

  郁白冷冷瞥了他一眼,道:“赵钧把穆王关进了天牢,你就没有担心过他哪天兴致上来,把你送进去和穆王做邻居?”

  魏良时:“……”

  告辞。

  魏良时走的风轻云淡,郁白心中却再也平静不得。

  薄薄的一叠契纸还在他眼前摆着,上面标明的地址都是富饶之地繁华之乡,薄薄几张便价值千金。

  地契盖章的年头是成元三年,好像是那个人兴致所至,挑了一处宅院,又觉得不满意,断断续续挑了许久。那是他们尚且都沉浸在梦中的日子。

  郁白不知道这是赵钧为完善计划而提前埋下的伏笔,还是曾经真心实意地想同他一起江湖浪迹的证据。“扬州”二字映入眼帘,他一时失神。

  他自幼长在西北,从未见过江南风光,也曾与赵钧戏言将来要在扬州置一处宅子,每到烟花三月就像诗文里描述的那样,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

  李德海缓步上前,试探着问:“陛下,康宁侯府的贺小姐给陛下熬了参汤,最是滋补营养,这会儿贺小姐还在外面等着呢,陛下可要见一见?”

  赵钧定了定神,原本想说“放这儿吧”,话到嘴边却又停住了。

  康宁侯府最近心思活络的很,自打上次秋猎他多和贺家小姐说了两句话,康宁侯府便时不时打着“问候陛下身体”的旗子,让自家小姐熬参汤、做点心送进宫里来,康宁侯府算是自己人,赵钧知道他们无非是想试探一个后位,本也没放在心上。

  他看那一盅热气腾腾的汤,越看越刺眼。半晌,他挥挥手:“退回去。”

  李德海一愣:“陛下这……”

  “贺家小姐云英未嫁,三番五次借着送吃食的由头进宫面圣,是连女儿家的体面都不要了吗?”赵钧冷冷添上一句,“还是说,莫非康宁侯府觉得,朕宫里的饮食比不上他们贺家?”

  李德海赶忙撤了参汤,心里知道又是为着郁公子的缘故——郁公子收了那叠契书。

  这不收,说明郁公子心里还是过不去,收了,那便只能说明郁白已经完完全全地不在乎——李德海心明眼亮,端的是旁观者清,奈何有人当局者迷。

  说来奇怪,即使赵钧最初真的没有退位让贤、江湖逍遥的想法,在挑选这些房屋田地时,却半丝杂念也无。好像只要他仔细挑选了、认真揣摩了,在那个他永远也到达不了的时空里,他真的会和少年一道走出京城的漩涡,去扬州,去青城,去天府之国,去所有曾被诗人文豪热情讴歌的地方。

  送出这些契纸时,他心里想的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烧了撕了。然而郁白真的收了——风轻云淡,好像只是从普通的朋友那里,收了几张普通的书信。

  比起做萍水相逢、转头便忘的朋友,他宁愿自己永远在郁白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即使自己代表的永远是囚禁、欺骗、责难和折辱。

  作者有话说:

  梦想中的房契地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