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三门>第92章 -鸣思。

  我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走了多远,也已经分辨不了方向。漫无边际的雪原,一脉高过一脉的冰川,每向前一步,我的心就要往下坠一点。

  防护服破了,冷风灌进来,我两条腿没有知觉地打着哆嗦。

  雪花没有停止过,太阳没有升起,看不到尽头的白色在狂风怒吼下奏响着……哀歌。他们都说这是哀歌,但我不信。

  他们说天妒英才,所以上头派来了使者让柏潜归于天地间。这一场不停歇的雪,这一阵邪门的风,是为柏潜送行,也是为他引路。

  消失四天了,救援队沿着拍摄线路搜了四天都没有一点踪迹,找不回了。

  我不信。没有人可以这样毫无征兆的离开。

  我跪倒在雪地里,膝盖斑驳的血色和痛意都被我忽略了。这是第几次倒下我也记不清了。

  手套穿进雪堆里,冷冰冰的触觉刺激我全副身体僵硬。我流不出泪了,我喊不出声了,我听不到身后的追赶,只知道我要接柏潜回家。

  想到“家”,我心里油然而生一瞬坚定的希望。柏潜还有家,他怎么可能放心离开呢?

  他和前妻的经纪约还有九年,有个可爱又黏他的宝贝女儿,异国他乡的弟弟对他仍有惦念,我们的恋爱才刚刚开始……

  人间还有许多值得他牵挂的,没有了结的红尘,他一定还有生还的希望。

  我撑着探测仪往前爬行,后面终于追上来的救援队抱起我的四肢,标准的俄语钻进我的耳旁,说了那么多无非还是那几句,我无力地甩开他们,但挣扎不动。

  我努力撑着眼皮,嘶声与他们对着口型,“这里没有小先生,不是圣彼得堡,我不违抗你们前来的使命,你们也别阻止我。我的爱人还在雪里,没找到他,我也不会从这座雪山离开。”

  我绝不会,让柏潜孤独地在此长眠。我要带他回家,去看四季如常,去听人间烟火,完成我们一百岁的约定。

  “镇定剂!”

  又是一声俄语,我抵死相抗时呼吸恍若漂浮在空气中,一句比一句残酷无情的命令打进我的耳膜,“制住他!带他回俄国!”

  暴起的青筋一痛,冰冷的液体流进了我的血管,我恨不能啖食这些人的血肉!

  “爹地——”

  突然一声奶凶的哭泣让我停止了挣扎。我侧过脸和刚下飞机的郑鸢遥遥相对,她憔悴得仿佛只剩站着的这口气,手中扩音设备发出的啜泣声在飘飞的大雪里回荡——

  “爹地,庭庭害怕,庭庭要抱抱……”

  “爹地,庭庭很听话,你别不要庭庭……你多坚持一下呜……好不好嘛……嗝……”

  “爹地,我八岁的生日……生日礼物你还没给我,小、小叔叔都给了……”

  “我会吹口琴了、爹地,你还没有听过……”

  “爹地、庭庭很爱很爱很爱你,你要陪庭庭长大的啊,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话不算话,庭庭要怎么按时长成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呢……爹地呜呜呜……”

  我身上的束缚不知何时转做支撑我继续前行的动力,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奋力刨在雪里。

  他们脸上一改衰败的消极情绪,全身上下的力气都用来成全一个八岁女孩的生日愿望。

  又不知搜寻了多久,突然有人喊了一句:“冰下怎么有血?”

  我闻着声扑了过去,伸手往里面掏,果然看到冰下残留的血迹。虽然无法分辨这血迹是谁身上的,但有线索指向总是明朗的,救援队立刻在一公里内辐射搜索。

  考虑到我身上的能量基本竭尽,又担心我遭遇不测,他们离开时留下两名救援人员贴身跟着我。

  我的十根手指头冻得像脱落了一样,关节向下的位置全无知觉。

  好在苍天终于可怜我一回,我掏废的这双手摸到了柏潜随身携带的碧玺项链。

  我从雪堆里挖出这条坠子。链条已经损坏,徒留那块透亮的宝石完好无缺,但我还是一眼就断定这是我送给柏潜的信物。我未来伴侣的凭证。

  有项链指路,救援队顺藤摸瓜找到了一处未被发现的陨石天坑。苍天庇佑,失踪了四天的柏潜就躺在天坑里人事不省,满身是血。

  救援队用担架把柏潜抬出来时,满脸丧气地下通知:“生命体征很虚弱,除脸外全身都是伤,提早做好心理准备。”

  我当时被找到柏潜的喜悦冲昏了头脑,觉得只要还活着就万事大吉。

  可柏潜脱离生命危险后,我在重症监护室看到被纱布缠了一身的他时,才意识到肚子里那口气松得太早了。

  断了四根肋骨,胸腹大出血,好在断掉的骨头没有伤及内脏器官。腰椎骨裂,暂排除感染灶。低温下间断休克超过八小时,捡回这条命,是因为天收不了他。

  “是否影响行走还要看后期恢复,这身伤以后还是少拍点戏好。”

  医生的嘱托犹在耳边,我靠在医院天台吸烟区看天,星火灭了又重燃,脑子一片空白。

  身旁的栏杆被一根修长的指节敲响,天光下的阴影附在我脸侧,“他很坚强,一直都是。”

  我寻着这道女声瞥过去,这是我第一次和郑鸢面对面。

  她穿了一身高定西装,女性的刚柔一展无遗,脸上带着淡妆,气色比在南极那一眼好太多。

  我侧了侧身子,她踩着高跟在我左手边站定,要走了我一根香烟。

  细长的手指捏着烟头把玩了很久她都没抽,眼神眺到很远的地方,嘴里突然就忆起了往昔:“刚去加州留学的时候,他说的英语还有中式口音。钦点他为关门弟子的KEVIN看中他的表演天赋,几个月后却告诉我,他的心思完全不在学业上,但实在是老天赏饭吃。人人都说他前途无量,可谁也没想到他有今天。”

  郑鸢伸手自然地抹掉了眼角泪,点上烟猛吸了一口,“我这一生都在为他骄傲。柏庭更是爱他胜过爱我。即使孩子八岁,父女俩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年。”

  “可是谁信呢,有些人生来就像一个磁场,没有见过他人,没有碰过他心,也会无可救药的受他吸引。”

  郑鸢把即将燃尽的烟头按灭,黑色的长发迎风飘扬,脸上情绪寡淡,她看向我,说:“其实以我们两个人的身份,我本该是做不到这么平静和你交淡的。但我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他现在应该不能好好躺在这里。”

  听到这儿,我做不到再沉默,我直直看向她眼底,道:“我们是恋人,所以不用你感谢。”

  “对,你们是恋人。”郑鸢面不改色,“但我是替柏庭感谢你的,所以你得受下。”

  我和郑鸢的对话,以诡异开始,又以沉默结束。

  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当天下午,柏潜恢复意识。

  此后半个月,这间小岛上的病房隔几天就会出现郑鸢的身影,柏恒还带柏庭来陪了两天房。

  小公主也不是扩音设备里惨兮兮的可怜样儿了。精致的小脸,漂亮的公主裙,窝在柏潜臂弯里奶呼呼地给病床上的爸爸讲笑话,时不时还探出小脑袋去柏潜脸上香一口,认真地说:“爹地,我最爱你了,你要快点好起来哦。”

  父女俩亲密的互动落在望远镜里,我盯着柏潜脸上盛大的笑容发呆,心里塌陷的那一块儿模糊地探到一个支点。

  郑鸢从我手中接过望远镜看了一眼,还给我时有些动容:“我时常有种错觉,感觉自己生的是一个天使。一个两个,她可会讨人开心。”

  我没有接话,放下望远镜坐到了一边。

  眼皮底下突然出现两封精致的请帖,郑鸢坐到我对面诚恳道:“如果你是因为我出现的太频繁而对你和他的关系感到焦虑,大可不必。既然确定柏潜不会再有危险,我以后就专心在家准备结婚事宜了。对你造成的影响,我感到很抱歉。”

  “两份请帖我都给你了,让不让他来,你说了算。”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知道吗?”

  “他又不是新郎,没有必要知道。”

  “那新婚快乐。”

  “谢谢!”郑鸢绕到我的位置再看了一眼柏潜病房的方向,我听到她继续说,“我也祝你和他,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