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桂花巷106号>第20章 梦

  夏日灼热,面前男男女女呼出的气息都黏腻而咸湿,杜笑在梦里又成了另一个少年的化身,他穿一双洗得发白又熨得妥帖的帆布鞋,在正午时分的柏油马路上一个人漫步,许多穿蓝白校服的学生们嬉笑着与他擦肩而过,周遭人声鼎沸,喧闹不止。

  太阳好大。

  杜笑那么想着,他举起手,抬起头看着天空,在心里猜测着什么时候才会下雨。

  下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雨吧。

  他心里忽然朦朦胧胧生出这样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在滚烫的风里撒下一把种子,转瞬之间就要长成苍天大树。

  只要下一场就可以……

  所以下一场雨吧。

  少年像个虔诚的信徒那样在心里反复祈求着。

  但天空依旧是蓝湛湛的、万里无云,它甚至吝啬于给出一些清凉的湿气,只有耀眼得刺目的阳光在树梢尖跃动,落在杜笑的手里化成斑驳的雪片。

  热得发烫。

  杜笑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在做梦,他却完全无法控制这里的一切,如同他此刻真的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紧紧依附于少年,寄居于他的回忆与精神中。

  这可比六月十七更像幽灵多了——一个并不那么恰当的想法出现在了他的脑子里。

  杜笑原以为少年要回家的,就跟其他同学一样,这个时候家里的桌子上应该有着做好的三菜一汤,冒着温馨的腾腾热气,然后面目慈爱的母亲会问他一些关于学校里的趣事——毕竟杜笑的其他同学都是那样的。

  但对方却没有,仿佛无家可归那样,他熟练穿过那些逼仄幽暗的小巷里,然后来到了一家老旧的馄饨店里。

  店面很小,大概也就十来个平米,杜笑甚至怀疑这儿十来个平方都没有,毕竟所有的锅炉灶台加碗碟就占去了这个店子大半的面积,剩下来的地方也只够可怜地摆两张小小的方桌。

  意料之中的生意不好,门可罗雀。

  “要一碗馄饨。”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少年说话。

  少年的声音低沉而微弱,因为长时间不曾说话,好似攒着一把密叠叠的乌云,阴翳遍布。

  有点耳熟。

  杜笑忍不住那么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听过这样的声音。

  在氤氲的热气之中,杜笑看不清老板的面容,但看身形以及他霜白的鬓角能大致分辨出他是个中年人,老板很快做好了馄饨,然后亲手送了上来,放在了少年面前。

  他左手正常,而右手却似一个光滑的肉团,只有掌心部分而没有任何其他棱角,杜笑这才注意到中年人少了四根手指,只剩下一根大拇指。

  竟然是个残疾。

  少年点了点头,很礼貌地回了一句:“谢谢。”

  老板有些拘谨跟腼腆地笑了笑,他弯起嘴唇露出叫烟渍染黄的门牙,讲话时带着一些地方气息浓重的口音:“不客气。”

  这两个人看起来关系不错,少年并不显得排斥的对方,或许是因为店里没什么人的原因,老板忙完之后擦干净了手,犹豫着在少年旁边坐下来了。

  “你是大学生吗?”

  老板问。

  “我是高中生,大学生就不穿校服了。”

  少年吃完了最后一个馄饨,却没有走,而是将碗里的一颗一颗的青葱挑出去。

  “高中生好啊,高中生好!以后考上大学就是大学生了。”老板语气中带着几分钦羡与向往:“不像我们这种干农活的,一辈子都只能卖些苦力,想要做生意也做不出个什么东西来。”

  “我家里还有个生病的爹,得什么病不好,非得个糖尿病,半死不活!打一针胰岛素就好几百块哩!要是他没这病,我早就攒够钱娶老婆了。”

  老板絮絮叨叨讲了许久,他父亲是他所有故事的起源,却好像成为了他一切苦难的根本,他有些天真又充满恶毒地去揣测自己那位少年离家的大姐。

  “她一定是在外面傍大款了,要不然怎么这么久都不回来,好早之前村里的人还看见她在城里买草莓,草莓多贵啊,三十几块才一斤,她有这买草莓的钱怎么不想着给我买几件新衣服?!”

  少年的筷子掉在了桌子上,发出“啪嗒”一声的脆响。

  老板如梦初醒一般,讪讪地住了嘴:“学生,你是不是要上课了?”

  少年捡起一旁的背包,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片闪亮亮的硬币,将它们分摊在桌子上,像许多小星星。

  少年背上背包,又融入了人群里。

  蝉鸣聒噪,在一股一股的热浪里,少年出了许多汗,那些隐秘的情绪被拢在那件宽大又不透风的白衬衫里,随着风一起升腾蒸发。

  杜笑有点儿理解少年的心情,或者说他完全明白。

  老实人的恶意,微小又不可见地藏在他们的言语里,偶尔时不时地冒出来一下,刺得人掌心发疼。

  隐约的失望以及一些模糊的负面情绪又冒了出来,然而并不算明显,杜笑意识到那是少年终于姗姗来迟的厌世念头。

  他不喜欢这个环境,也不喜欢周围的人。

  其实这一切并不算毫无征兆,而是有迹可循的,从这个梦境里所有人朦胧没有五官的脸庞到从头至尾炽热不休的夏季,少年正陷入一场光怪陆离、又无法逃脱的回忆。

  杜笑隐约意识到对方并不开心。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总坐教室里的最后一排,不与其他人交流,下课后最常做的事情就是透过窗户远眺。

  杜笑观察了许久,猜出他大概是在看楼底下那棵树。

  看一棵树——对于时常被说是怪人的杜笑来说,这也是一件足够奇怪、足够无聊的事情了。

  一棵树有什么好看的,更何况那棵树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稀罕之处,它甚至不具备任何一点儿观赏性,只是一棵纯粹的、单调的、随处可见的绿化树。

  因为这个,杜笑悄悄给少年取了一个绰号,叫护林员。如果有人问杜笑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他大概会说,因为少年看那棵树的专注程度已经与看对象没有两样了!

  护林员每天的生活都像一潭死水,连着一向总是傻瓜似的高高兴兴的杜笑都要觉得沮丧起来了。

  一般的高中生也不会一言不发到他这个程度吧?

  杜笑想。

  但对于护林员来说,他好像完全不受干扰,他一点儿也没觉得这生活很无聊似的,只是依然平常地度过每一天。

  又下课了,他在嘈嘈切切,熙熙攘攘里人群缓慢穿梭,然后打算慢吞吞地去一趟厕所,仿佛是为了消磨那唯一的午休时间。

  下课前刚发了月考的试卷。

  试卷是无机质的冷白色,上面密密麻麻印拓许多细小的、蚂蚁似的黑字,少年高高地扬起手,透过映射下来的阳光看试卷上鲜红的分数。

  85。

  一个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的成绩,注定了老师不会为此生气,也不至于高兴。

  掌心因为长时间的写字而生出了黏腻的汗渍,缓慢张合时还能听到皮肉互相撕拉的声音。

  穿校服的少年攥着试卷走在过道上,风吹过,他手心里攥着一角的试卷就像白鸽一样飞起来,护林员松了手,试卷就叫风卷着走了,越飞越远。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卷子越飘越远,然后确定试卷已经远离了高三所处的这栋楼才转身进了厕所。

  看来他很讨厌考试啊。

  杜笑咋舌。

  少年打开水龙头,慢条斯理地洗起手,冰凉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掌心,他似乎终于有点儿提起兴趣了,捧着一汪掌心里的水,仿佛那里头困了一尾透明的鱼一样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上课铃打响了,他才不紧不慢地关了水龙头。

  他甩掉掌心里的水珠,抬起头来——这是夏天,最炽热分明的季节,少年却拥有一张冬季才会出现的、冷冰冰又没什么生气的脸庞。

  只有那双眼睛会有些特别,因为弧度稍稍上挑的,不笑时也带着几分狡黠。

  因那惊心动魄的熟悉,杜笑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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