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进大堂,戚时序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上一次他来的时候,应当还穿着校服,蓝白条纹的总会让人误以为是蓝天和白云,他就借着这点假想,充当着自由。

  他被老师从教室喊出来,笔下是写了一半的数学卷子,当时好像是竞争一个数学比赛的名额。

  他本不想放弃。

  将笔顿了顿,才算是想清楚。他为何要有执念,本身就不具有反抗的力气,又何必用执念庸人自扰。

  墨色在白色卷子上晕染成一团,把最后一题的答案都浸透的变色。

  冥冥中有点庆幸自己自傲的性子,从后往前,还能给结局留下点悬念。

  他终是收拾好桌面上的一切,被崔停派来的司机拉到了寺庙前。

  他的眉眼向来由于狐狸眼自身的轮廓而随时显得温婉,此刻冷淡下来,却连眼尾都是冷的。

  他以为的大事,却最终还是看到白黎的垂泪而止住了话头。

  这个高三,他请了十几天的病假,去代替崔旭陪韩晔做手术。

  然后,在高考可以加分的竞赛预选,他被拉到寺庙里给崔旭祈福。

  如此比较起来,确实是很重要的事。

  于是他收敛了浑身的冷气,挂着得体的微笑——这十几年一直如此。

  跟随着崔氏夫妇爬山。

  戚时序不是养尊处优的脾气,只是近来确实身体不适,这长得望不到尽头的阶梯对他而言确实为难了些。

  考试时就打开的冷气此刻一时不消停的在他的胃部乱窜,直搅得这个器官狰狞痉挛。

  可能是手术之后着急回教室上课,没有调理好,贫血的症状让他眼前时不时的发黑。

  到底是没敢停下来。

  他是懒散至极的人,能省一事便省一事,虽说这些年,多少嚼舌根的恶言恶语他都听厌了,但好歹谁也没有挨骂的癖好,他们会怎么说他,他也在了解不过,不妨忍一忍,房间里还有上回开过的胃药,何必在这里找不痛快。

  戚时序微带着嘲讽地牵动了下唇角,实在是腹部连带着心口发疼,笑不出来了。

  僵直着背,略带着佝偻着向上爬,想稍微缓解一下疼痛,就听到崔停不耐烦地催促。

  “怎么?这点路崔少爷都爬不上了吗?”

  戚时序额前散着发丝,又加上他本来就低着头,让人看不清楚表情,完全失去血色的脸加上发白的嘴唇,从侧面望过去,只让人觉得胆战心惊,随行而上的司机本想搀扶住戚时序,看着眼前这凝重地气氛,还是颤颤巍巍地收回了手。

  戚时序轻嗤了一声,近乎从唇缝里勉强挤出来几个字回答崔停的问题:“哪敢......”

  他哪里敢,他不仅不敢还得加紧步伐,免得耽误了真正崔少爷的吉时。

  登阶而上,指尖都因为力竭而发颤。

  好看的脊背给校服撑起一道弧线,紧绷的肌肉将身形拉得欣长,戚时序用力地抿住嘴,终于还是没发出一声闷哼。

  很疼,喉间的鲜血简直像要烈酒入喉,烧灼得嗓子都在颤栗。

  掐进手心的痛意几乎已经感觉不到,显得格外麻木。戚时序的眼里都辨不清人形,但他向来忍惯了,竟还是能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当疼痛都可以充作动力,应该是没有什么会做不到吧。

  可是他真的是差一点就撑不住了。

  恰逢一片落英,喉间的血还是没压抑住,呛了出来喷在其上,艳丽得好似再度逢春。

  秾丽得很。

  戚时序眼睁睁看着花瓣错过自己的手,眼中的光突然就有些涣散。

  罢了,接不住就接不住吧,好在他从来没有什么执念。

  走进里面,焚香味却令胃部更加不适,他斜倚在柱子上,神色淡淡。

  想来拉着大师使劲诉说自己不安的崔停白黎也没心思分给他,戚时序索性将身子放得更为松散,近乎大半的力都靠着柱子支撑。

  他只是想缓一缓。

  不然等下晕倒在佛前,也不知道是该夸他心诚还是不诚。

  白黎本是没有看到他的,可是没办法,戚时序在她眼中就是眨眼又扎心的存在,从她见到戚时序的那刻起,他就不痛快。

  凭什么啊,凭什么崔时序能姓崔啊。

  凭什么她的亲生儿子千护万护,却还是要扎进最危险的地方,拦都拦不住,而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却活得好好的。

  她一直无法说服自己让戚时序进门,可是崔停提出的建议却让他无法拒绝。

  把戚时序当做一个备用的血包就好,万一有什么意外呢?韩晔的命可以是崔旭救的,也可以被认为是“崔旭”救的,而戚时序存在的意义也就在于此了,我们也只需要忍他几年。

  忍几年?

  她为什么要忍几年,她的目的达到了吗?

  达到了。

  这些年,戚时序孑然一身,无亲无友,她把崔旭的生活摆在他面前,把阖家欢乐摆在他面前,他一个都避不得,却一个也要不得。

  多好啊,没有对比又哪来的天壤之别。

  可是她还是不甘心。

  戚时序的存在就是在提醒她自己的失败,崔停的荒唐,戚时序越是不在乎,越是平静,她就越是歇斯底里。

  他本该痛苦的不是吗?

  他被抛弃,明明双亲健在却被送往福利院,他看得到自己的父亲却一丝不可靠近,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能这么平静,就好像什么都不会伤害他一样?

  就跟那个女人一样的令人讨厌!

  白黎一想到戚苑就嫉恨得发疯,是啊,为什么呢?为什么戚苑明明不爱崔停还要和她抢他?为什么人都出局了却还有留下一个孩子膈应她?

  她多狠的心啊。

  满腔的炉火近乎将白黎的理智烧得干净,她不顾大师的一句句嘱托,快步走到戚时序面前,带着狠甩了他一巴掌。

  “在佛祖面前都敢偷懒?你是不是就看不得我的旭儿好,你是不是在心里想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啊?”

  戚时序被那个巴掌打得直不起身。

  白黎的无端指责太过于可笑,以至于他舔着嘴边的血时还能苦中作乐。

  之前因为疼还没消去的水雾含在眼睛里,显得又乖又软,他眨巴眼睛,看着白黎,语气委婉:“没有啊,阿姨。”

  “您指教得有道理的,我确实是不会说话,要是您教教我就好了,崔旭哥哥,我自然是希望他好的。”

  戚时序想展示一个微笑,只是右边被扇巴掌的脸被打得正麻着,他牵动肌肉都感觉不到,也不知道这个笑会不会显得诡异。

  心中暗自腹诽,面前的礼数却依然周到,他仰着头像是真的在等白黎的指教。

  白黎哪里会听不出戚时序话里的机锋。

  只默默收回了手,整理着鬓边的发丝,好似刚才突如其来发疯的不是她一般。

  白黎勉强笑了几声:“准备自然是有的。”

  明明看着戚时序的目光冰冷而恶毒,从包里抽出纸的动作却万分温柔。

  戚时序见着一张A4版面的纸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话,突然就有点笑不出来。

  也是,白黎再不堪,她也是一个母亲,是一个好母亲。

  他算什么呢?他连母亲都没有,母亲也从来不待见他,更不会说为他祈福,甚至事先还能准备着这么一张纸,生怕有些祝福的话不能说到,不能尽善尽美。

  心间的酸涩将腹腔的疼痛都压抑得模糊不清,戚时序只好苦笑地接过纸,看着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多么的伟大。

  焚香有些燎到他的眼睛,无端地觉得涩,眨巴着竟有落泪的冲动。

  戚时序使劲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前是韩晔。

  眼前是韩晔。

  看着就忍不住弯了眉眼。

  韩晔有些心疼地为戚时序擦着额前的汗,大病初愈的身体爬上山着实是太勉强些,怪不得刚才失神了老一会。

  早知道不应该要戚时序陪着他来。

  像是看出了韩晔的心思,戚时序用力地握住韩晔的手,眸中带笑:“我自己想来的。”

  “我也想看看,如果真的有人愿意为我付出心思,当初羡慕的‘这种地步’到底是什么地步。”

  话说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几个字仿佛被人吞了去。

  韩晔没多在意,戚时序正站在门口,他生怕他着凉,哪里敢还在那耽误。

  想来戚时序低着情绪的不会是什么好话,牵着对方的手就往里面走。

  “不要多想,你自己忧虑过重不知道吗?”

  韩晔皱眉感受着戚时序的手冷得像是初下的雪,又是懊恼:“你冷也不知道说?”

  戚时序不说话,甚至有些享受的看着韩晔为他着急的样子,可到底是舍不得让他担心:“不冷,只是指尖寒罢了。”

  “一个月前,韩总还因为我身上凉不给亲呢!”

  狡黠的的神色一闪而过,戚时序有些玩味地看着眼前的韩晔。

  果然,韩晔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戚时序用指腹抚过唇时的样子。

  眼前的这双狐狸眼和当时一样亮得出奇,像是剔透得琉璃珠,满溢着流光,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怎么,后悔了?”戚时序拿捏着开口。

  “怎会?”

  韩晔话音未落,就勾住戚时序的脖子,在他的眼睛处吻了一下。

  “你的眼里盛得我,是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