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瑢予大肆赏赐沈韫的事情不知怎地不胫而走。

  本身上一次对沈韫的奖赏已经惹得绝大部分朝臣不满意,不过人家军功煊赫,想要挑错也挑不出什么问题来,不满和嫉妒也只能在心里憋着,但陛下私下里再行奖赏是什么意思?哪怕是知道陛下曾和沈将军私交甚笃的官员也不免心堵,陛下这实在是太厚此薄彼有失偏颇了,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离陛下独断专政还远吗?

  那还要他们这些勤勤恳恳的官员做什么?!

  刹那间朝堂上沸反盈天,弹劾的折子如雪花般洋洋洒洒递上,有说沈韫恃才傲物心比天高的,更多的其实都是在隐晦地表达对江瑢予的不满,江瑢予称帝三年积威甚久,他们习惯了江瑢予的压迫,突然之间出了沈韫这么个例外,众人难免接受不了了。

  甚至一时半会就连江瑢予都没办法把动静镇压下去,他神情冷峻地召开了内阁急会,想听听众位大臣的意见。

  总之,让他收回成命绝无可能,且不说他现在和沈韫的关系,单就帝王一令重逾千斤,怎可能轻易收回,若他今日随意就收回了,帝王威严何在。

  整个会议上江瑢予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轻点御座扶手,他在审夺这些内阁大臣的态度,期待着他们能给出切实可行的谏言。

  否则,这些人也就不中用了。

  “陛下,”半晌终于有官员开口说话,那官员垂首恭敬道:“陛下此次的行为确实是让不少朝臣寒心了,留在朝堂上的大臣无一不是跟随陛下在瓦釜雷鸣的诡谲局势中拼杀出来的。陛下对沈将军的一再奖赏,让很多矜矜业业的老臣无以信服,这才有了今日的动乱。”

  另一名官员迅速补充,“臣以为张大人所言甚是,文官自古以来都是朝廷的核心,武官本身就拥有兵力,权力不小,如果再赋予他们崇高的政治权位,恐生肘腋之变,还请陛下谨慎处理。甚至,朝中不少传言都说……都说……”

  “说什么?”江瑢予指上动作一停,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帝王威压扑面而来。

  那官员心中一颤,却仍是壮了胆子挺胸直言道:“都说陛下是被沈将军迷了心窍了。”

  “!”江瑢予眼神一肃,登时勃然大怒,“胡说八道!朕重用你们,凡事与尔等共商,你们就是这样敷衍朕的?!谣言四起你们不制止,人心不稳你们不平衡,现今说起这些没用的来倒是一套一套的!朕看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江瑢予愤然拂袖一挥,一旁供应的茶盏顿时全被扫落了地。

  哐当声让全体内阁成员齐齐扑通跪地,噤若寒蝉,但他们始终咬紧牙关,仍是坚持最初的意见。

  江瑢予见他们这般顽固不化,冷笑一声:“好,好的很。既然这样,朕看留着你们也没有什么用了。”

  “自朕组建内阁以来,本就是为了让你们替朕分忧解难,如今既已达不到这个目的,朕看这内阁没有也罢。即日起,朕自会从朝中各部重新搜罗人选,你们不肯做的事情,有的是人去做。”

  说完光火抽身离去。

  徒留众位大臣面面相觑,知道这回是真惹怒了陛下了,一时之间脸上都不太好看,但话已经说出了口,这时候再改变主意岂不是打他们自个的脸吗,再说,历经这一出,他们已经失了陛下的信任了。

  众人想到关键处,嗟叹一声,个个苦着一张脸垂头丧气离去了。

  江瑢予前往御书房处理政务,一路上高福都在小心翼翼觑着他的脸色,见他眉宇之间并未紧锁,只是表情严肃了些,方才放心下来。

  “你去查查,沈韫那边的消息怎的传了出去,负责这事的每个关节人员都要彻查,一个都不许放过。”江瑢予眸光闪过冷意。

  这件事要说和朝堂上的争斗没有半分关系他是不信的,一想到这里,江瑢予眼底就愈渐冰寒。

  有些人,真是活腻歪了,他都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安排和沈韫的关系,这些人竟敢胆大包天手都伸到了这里。

  简直该死!

  ·

  沈韫得知这件事后也是心急如焚,不过这次他冷静了,没再像上次那样贸贸然闯进皇宫,将他和江瑢予都推到风口浪尖上。

  但有个现实问题他不得不考虑,不过区区赏赐都让下面人闹地跳脚,这要是叫他们知道江瑢予和他在一起了岂不是要将江瑢予给生吃了,这个问题他还需从长计议,考虑好该如何妥善处理,将对江瑢予的影响降到最低,然而现实却又迫在眉睫。

  他从前只想和江瑢予在一起,为他夺取他想要的权势地位,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却没有从江瑢予的角度设身处地的想过,如今走到这一步,他才算是真正了解到了江瑢予的困境,也知晓了那人曾经的选择是对的。

  是他一直以来为难了江瑢予。

  沈韫想到这里,不由有些挫败,他手掌紧握成拳,原以为只要自己成长的足够强大,足够迅速,就能保护好这个人,可现实却给了他狠狠一巴掌,是他把事情想的太简单。

  沈韫想到了自身的不足,如果放到以前,他会选择尊重江瑢予的决定,在他身边甘当一个忠于他的臣子,永远对他俯首臣称,但现在不会了,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他不会在这个时候临阵退缩,扔下江瑢予一人。

  他会和他一起共面问题,直到江瑢予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刻。

  沈韫还没有想出一个两全之策,倒是先一步收到了姜凡的邀约,姜凡约他在汀兰水榭见面,沈韫大抵也猜出了几分他的目的,前往赴约。

  “沈韫,我找你要说什么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姜凡一如既往地沉稳可靠,毕竟曾和沈韫一同出生入死过,有些情谊是不会改变的,现今看到好友陷入困境,他能帮忙的多少会尽一份心力。

  “这件事情你不必太过担心,那些老顽固在这个权力的大染缸里浸淫已久,什么事情都干的出来,今日拿你做例不过是想趁这个机会重新洗牌朝中势力。不过陛下独揽大权也的确容易引发专政,从前还有夏立淳牵制一二,现今的六部尽都以陛下为首,可以说陛下在朝中再没有任何阻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种话我本不该说,据父亲观测,内阁早有异动,陛下想必也早知道了,这番大肆抬举武官,恐怕也有以武压文的意思,再次达到牵制的效果。你和陛下还是保持距离为好,离的太近,一旦僭越,万一两方关系再度恶化,恐怕第一个就要拿你开刀。”

  “父亲的意思是,叫我这段时日尽量保持低调,连上朝都不让我再去了,更何况是你。”

  说着,担忧地深深看了沈韫一眼。

  沈韫的眉眼敛地比平时更加冷峻锋利,他看着杯盏,唇角抿直成了一条直线,显得整个人生人勿近。

  半晌,他才抬起头看向姜凡,问他,“你觉得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姜凡皱了皱眉,思忖少顷才答,“有大才的果决之人。陛下从未上过战场,却能精准地运筹帷幄,重伤敌军;陛下从小长于宫外,谋略手段却不逊色于任何皇子,三年前更是以雷霆手段强势登基,就连母家强横的太子都能被他算计到滴水不漏,再无翻身之地,由此可见陛下心计之深。我敢说,这一次的朝堂斗争最终的受益人必然会是陛下,也只会是陛下。”

  “面对这样的君主,避其锋芒才是最好的明智选择。陛下不专政还好,万一专政,那必将是整个天下的灾难,朝中再无一人能够劝阻地住陛下。”

  “他不是这样的人。”沈韫斩钉截铁打断。

  江瑢予有些方面确实如姜凡说的那样,他不否认。

  但江瑢予还不至于冷酷至此,他从前性格温润,不说对旁人如何,单就对他,那真是绝对的关怀备至,哪怕是现在,江瑢予成为人人畏惧的帝王,也仍然还是当初那个喜欢使小性子,身娇体贵,一点难受都受不得,没事就喜欢折腾人的麻烦家伙。

  也只有他,不嫌弃江瑢予麻烦。

  这样隐秘的一面其他人都不知道,沈韫自然也不会对外人道也。

  他相信的、爱慕的,从来都只是他所看到的江瑢予,这一点从始至终都不曾改变。

  可他不知道江瑢予对他是不是同样如此。

  江瑢予不顾跋涉,千里奔赴战场,对他的关心,对他的担忧,对他的撩拨,对他所做的一切甚至是步步紧逼,他依旧能感觉到,江瑢予对他是有感情的。

  至于这感情有几分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三年前江瑢予能为了登上皇位而委身于他,如今为了平衡朝中势力选择一个自己并不讨厌的人故技重施也并无不可,沈韫不是想责怪他,也体谅他的难处。

  高处不胜寒,他想给江瑢予自己尽可能多的温暖。

  他唯一希望的,只是江瑢予对他的感情能再多几分,能再长久些。在这样的苛刻世道,他想多留一些美好的回忆来慰藉往后漫长没有江瑢予的人生。

  除此之外,他也不再贪心的多求了。

  更不能细想,江瑢予其实一句爱他都没有说过,倒是他自己,早早地就推心置腹,将自己的真心兜了个彻底。

  沈韫蓦然失笑,摒除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姜凡愈发担忧的目光中坚定道:“你不用担心,我有分寸,我相信陛下。”

  “你……”姜凡显然察觉了什么。

  沈韫没有否认,他对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不想隐瞒,想要多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人见证过他和江瑢予也好。

  “嗯。多谢你的提醒,我会注意,也会和陛下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

  一言甫毕,沈韫在姜凡彻底惊呆的眼神中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