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瑢予清闲的日子并没有过上几天,朝中一下清洗了太多朝臣,其中不乏有个别职位事关紧要,一时之间即便填上空缺,却也没办法很快上手真正运转起来。

  可以说,现在的朝堂虽然干净,但是内里空虚,内忧的存在很容易滋生出外患,这番动静太大,想要彻底瞒住是不可能的。

  江瑢予的头痛症又开始犯了。

  倒不是因为这个问题严重,其实恰恰相反,江瑢予登基三载,比起先帝留下的烂摊子,国力富强人丁兴旺,军事方面也不曾忽视过,兵强马壮的,要解决外患事端可以说是毫无悬念。

  只是近来江瑢予心情不好,时常失眠头痛,安神香又没有用了,高福急地白头发都多了几撮,不管用什么法子都没用,整个紫宸殿都笼罩在这种低气压中。

  江瑢予以手支颐,靠在软榻上浅寐,夜晚总睡不着,即便睡着了也是噩梦不断,过往的琐事像无形的锁链般捆缚着他,叫他心绪不宁,一觉惊醒,总觉心里空了一块,心悸不止。

  这还是前所未有过的情况。

  这次也是,江瑢予的头蓦然一滑,脱开了手,他一双狭长的凤眸陡地睁开,急声叫来高福。

  “怎么了陛下?”高福赶紧上前。

  江瑢予心跳地有点快,语气更是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北越战争一事,现下有多少将军想出征前往平复的?”

  是了,北越爆发战争就是目下最大的外患。问题不严重,就是麻烦,不过从另一个层面来说这也不失为一个好机会,一个立下军功的绝佳战机。

  眼下我朝战力充足,富庶繁荣,之前京街整改经济也带动起来,可以说这场战争必胜无疑,没有人能够不对此心动。

  尤其是想要快速立功的武官。

  江瑢予心跳地厉害,高福虽不解他其意,不过还是立即查清消息,跟他汇报都有哪些人,“安定侯家的大儿子,林小将军,还有千户侯罗家也派了人请求出战……”

  江瑢予听完名单,心头骤然松了口气。

  没有沈韫。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又是在害怕什么,似乎很怕这个人离开,可这明明是他一手造就的结果,他希望沈韫能够远离他,这对两人都好,明哲保身过他应当过的日子。

  可现在甚至是没什么苗头的事情,江瑢予发现他竟然已经无法忍受了,手心捏紧,冷汗渗出,头疼得好像更厉害了。

  “陛下!”高福急坏了,一连叫了他好几声,急的不行。

  这才几天,陛下身体就急转直下了,明明之前都还好,而且最近接连发生的都是些不错的事,怎还会成了这样。

  江瑢予探手揉眉,闭目缓和了好一阵子,这才平缓下来,他松开手摇头,“朕无事,休息会儿就好了。没什么事你就去将近两天的奏折拿过来给朕看看。”

  高福看江瑢予脸白成这样,还管什么奏折,政务哪有陛下身体重要,且眼下又没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高福急道:“奴婢去太医院请苏太医来给陛下请个平安脉。”

  说完步履匆匆跑了。

  江瑢予阻止都来不及,便也算了,看看太医也好,虽然不觉得太医院那群人有用,但总归聊胜于无吧,也不妨事。

  江瑢予又靠着软榻歇了会儿,高福很快就带着苏太医赶了过来,苏太医给江瑢予仔细把了脉,依旧没诊出什么,还是那一套说辞,“陛下切忌忧思劳神,好好休养身子保持心情愉快,身子自然就好起来了。”

  太医还要再说什么,江瑢予却已经没有耐心听了,他疲惫一挥手,叫人退下,由高福去和太医说。

  江瑢予继续阖目休息,其实也不是困,就是有些累,既然今日高福没有将奏折搬来,那他就先不看了。

  没一会儿,高福红了双眼回来,一整心情,对江瑢予道:“陛下,奴婢稍后叫御膳房多做着补气血的菜,熬些安神的汤,陛下好生歇息一番,莫要再担心朝中事了。”

  江瑢予慵懒地轻声“嗯”了一声。

  高福见状不再打扰他休息,转去御膳房亲自盯梢江瑢予的晚膳,下午江瑢予精神还算不错,小太子午睡完就跑进了江瑢予寝殿内室,抱着江瑢予的腿要他陪自己玩,还不等一众服侍太子的婢女嬷嬷将小太子拉开,以防他打扰江瑢予休息,江瑢予就先一步把孩子抱了起来。

  这小孩长地像六皇子,江瑢予印象不坏,又是他从小看着长的,加上不知道是不是小孩身上都有一种纯净的特质,让江瑢予难得亲近,他对这样的小孩很有耐心。

  先是抱着孩子喂他吃了些精致的小点心,旋即又带着孩子去御花园荡秋千扑蝴蝶,一下午过的极快。因为一直被小孩缠着,江瑢予倒没空想些有的没的,体力消耗了不少,精神也还不错,晚上比平时多吃了些东西,高福高兴坏了。

  一直在江瑢予身边亲自伺候他,等他沐浴更衣结束,亲自看着他上榻睡觉方才退下。

  侍女在香炉里换了安神香,加大了药材剂量,这是高福白日里和苏太医相商的结果,不管如何,得先让江瑢予进入睡眠。

  于是,在晚上药膳的加持下,江瑢予总算是睡着了,不过睡眠质量仍旧欠佳,秀气的眉心始终忧愁皱起,脑中也是噩梦连连。

  因为江瑢予的身体缘故,紫宸殿一切都很轻,什么声响都没有。

  一切都是悄悄袅袅的。

  江瑢予这一病,所有服侍下人都在外头聚精会神,再没人敢打瞌睡,不过为避免惊扰江瑢予睡觉,他们都守在外头,没人敢进去。

  夜已经很深了,屋外候着的小太监都换了拨人,随着天气转暖,远处已经开始有夜虫的嗡嗡飞鸣声,不过殿内是没有的,点着香在,一切都显得静谧而又安宁。

  沈韫正是在这时不期而至的。

  他听说了江瑢予生病的事,本来不准备过来,不过想到自己的打算,还是决定最后来看看他,以后也就不会再像今日这般随心所欲想来就能来了。

  就当做是他单方面的一场告别吧。

  沈韫扯起嘴角,无声哂笑,悄无声息走到江瑢予床边。

  他视线自上而下地注视着那个眉心紧皱面容苍白的帝王,江瑢予睡着的时候总是安静而又无害的,但沈韫知道,他不是这样一个人,也永远不会如此。

  沈韫注视着江瑢予的睡颜,有点忘乎所以,即使到了这种时候,他还是会心涩,会舍不得,会想要,再看他一眼。

  沈韫简直都想唾弃自己了,这什么坏习惯,人家根本就不需要你,根本就不爱你,何必自作多情上赶着犯贱呢。

  可是,就是会忍不住。

  就在沈韫胡思乱想鄙夷自己的间隙中,他没有注意到,江瑢予一直紧皱的眉心松开了一点,像是终于靠近到一丝熟悉的能够全身心信任放松的安全感,像迷途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归属。

  他眉心还在皱着,因为那归属感还不够强烈,若即若离,江瑢予不安极了。

  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睡眠转好,又为什么突然急转直下,如果是在他清醒的时候,他一定能够很快分辨出来,这是何等无意识的强烈依赖,可他现在睡着了,意识陷进了一片虚无,从不知道沈韫在数个难以安眠的夜晚守候了他多久。

  沈韫也不知道。

  无意识的亲昵依赖,有意识的默然深爱,是天底下最有默契却又绝口不提的私事。

  一睁眼,一纵身,就无端地错了过去,除了这缄静的黑夜有过无声见证,谁也不曾知道。

  沈韫最终还是没拗过自己的本心,反正他都要走了,最后放纵一次,也没什么关系的吧。

  他蹲下身,半跪到了江瑢予床前。

  这样的咫尺之厘让他连江瑢予脸上每根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晰,江瑢予不知是做了什么噩梦,眉心时而皱起时而舒开,睡得极不安稳,沈韫最后一次伸出拇指替他抚平了紧皱的眉心。

  江瑢予的额和沈韫的指倏然相贴,他奇迹般平稳下来,而对这一反应沈韫并未想太多不切实际的原因,这只会显得他更加可笑。

  他略显粗粝的拇指沿着江瑢予的眉心虚虚向下,他还是没敢直接触上江瑢予的皮肤,而只是这样隔空描摹一下江瑢予五官,其实哪怕他根本不这样做,江瑢予的模样也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中,在心脏的最深处。

  沈韫手指悬在了江瑢予的唇上,彼时的那张唇略显苍白,不复往日里的绯红水润,却仍然有让人一亲芳泽的冲动,沈韫想着人就已经凑了过来,然而,脑中残存的最后一线理智将他险伶伶地从欲壑边缘拉了回来。

  沈韫强行止住动作。

  是了,他不该再这样对江瑢予,这个人连孩子都有了,他不能再自私地想把这个人占为己有,是时候放手了。

  沈韫有些难过地扯了扯唇角,想笑一笑,但最终没能成功做出这个表情来。

  他只是十分不舍地伸手摩挲了下江瑢予的唇,那真是很轻很柔的力道,仿佛生怕破坏了一件绝世珍宝,又像是不敢奢望高高在上的皎洁明月。

  一碰上那处柔软,他就立刻缩回了手,他真的很怕,自己这一沉沦,就再也舍不得离开了。

  这是他最后给江瑢予自由的机会,也是他给自己的。

  想清这点,沈韫不再逗留,一个闪身,消失在了内殿深处,只有跟着风向一歪即正的烛火清晰地昭示过,这里曾有人恋恋不舍地来过,旋即一切重归平静。

  沈韫走后,江瑢予的眉心再次皱起,表情难受。

  他正在经历一个沈韫离开他的噩梦,梦中青年为他做了很多事情,默默无言的守护,明里暗里的相帮,贴心备至的陪伴,不管他做什么,身在哪里,始终有一个影子对他不离不弃形影相随。

  可是忽然的,那影子幻化成青年的模样,在他唇角落下一个缱绻珍惜的吻,还不等他来回应,青年便乍然破碎成点点星光,驱散他周身的黑暗,却也和黑夜彻底地消失在了他孤寂的生命里。

  江瑢予浑身都颤了起来,眼睫不知何时早已一片湿润,晶亮的泪珠滑下眼角,在枕边洇下点点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