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韫请了长假,他平时哪怕是休沐也基本都在当值,严格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式休假,自然很快获得了批准。

  终于可以不用上朝了,沈韫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抱着酒坛哂笑一声,轻松一跃登上房顶,坐在上头喝了个酩酊大醉。

  魏行看着自家世子这副心如死灰的样子,皱个眉忧愁地不行。事情他也清楚,无非就是陛下不知道打哪里突然整出来个小太子,这事他想想就生气,那个时候陛下明明还和世子——

  呸!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渣男!

  这种人根本不值得自家单纯的世子为之伤心!

  他想归这样想,可心里仍抱有一丝疑窦,万一,假如这万一,是他误会了呢。

  毕竟三年前江瑢予既要想办法在太子眼皮子底下成功篡位,又在和自家世子不清不楚的,哪来的机会再和别人乱搞,况且那孩子的生母江瑢予至今咬死了,不肯透露半点消息,万一陛下只是找了个和先帝相似的孩子以做权宜之计呢。

  魏行在檐下无奈看了沈韫一眼,不信邪地一闪身去查了。

  江瑢予知道沈韫请长假的事情已经是一天之后了,早朝时他克制着没有去看青年,直到第二天才发现这青年压根没来上朝,问过高福后才知道。

  彼时的江瑢予正站在紫宸殿前廊上,喂着一只金丝猴,这猴子皮毛光滑,机灵小巧,是下头的人送过来孝敬太子的,太子本该入住东宫,江瑢予顾忌孩子太小,初来陌生环境还不适应,就将人留在了紫宸殿偏殿,闲来也会喂一下他的小猴子。

  现在江瑢予就在神思不属地给猴子喂食。

  高福眼看那猴子吃饱了连连作揖,而江瑢予根本没注意,还在伸手继续给猴子喂水果,急的额角一跳,忙不迭上前阻止,“陛下不能再喂了,再喂这畜牲就要被撑死了,到时小殿下看不着猴子恐是要哭的。”

  江瑢予闻言暼向他,又看了眼猴子,这小东西在笼子里翻着肚皮打嗝,确实撑得不轻。

  江瑢予抿了下唇,这才收回手转身回殿。

  这几日朝中风平浪静,没什么大事,最大的还是江瑢予洗牌朝堂那事,关于这件事自有季御史统筹三法司善后,他也无心再管。好不容易闲了下来,偶尔逗逗孩子,日子本该惬意快活,可这心里总还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动不动就跑了神。

  高福跟在江瑢予身边多年,旁观者清,到底没忍住提醒他,“陛下要不要将太子的身世和世子说一声。”

  江瑢予默了一瞬,却还是坚持道:“没必要和他提。”

  高福不死心:“世子这般信赖陛下,想必不会外传的。”

  他没说的是,沈韫不仅不会外传,甚至可能还会很高兴。

  江瑢予并非不懂,这件事他先前就想过,青年对他用情至深,可他是皇帝,沈韫和他注定没有可能。

  他是绝不可能让人知道他堂堂帝王竟然雌伏人下,自己的命门被拿捏到了沈韫手底,甚至此等密辛还有曝光在天下人眼中的风险,将来有一日恐走到两虎相争惨淡收场的悲凉下场。

  可他又迟迟下不了决心去拒绝青年,明知青年对他情愫渐生,于无声夜里珍惜爱柔地亲吻过他的眉眼鬓角,可他只能当做不知。

  要他当面拒绝沈韫,看着青年压抑委屈的样子,他实在于心不忍,心疼不已。

  现在这样,沈韫自己误会了,已是最好的结果,照这样发展下去,总该会对他死心了吧。

  江瑢予沉痛一闭眼,单方面决定斩断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混乱关系。

  等沈韫从这段感情里走出来,那时的他自然能过上一个正常人的生活,而非总为他牵肠挂肚,他当不起。

  “父皇!”忽然一声清脆的叫喊,江瑢予蓦然睁眼,循着声音来源处望去,不到他腿高的小太子哒哒跑了过来。

  江瑢予转过身,莞尔蹲下,温柔地抱住了这孩子。

  记忆里也总有个这么小的孩子常常黏着他,江瑢予记得异常清楚。

  那是小时候的沈韫。

  小小的稚儿尚不知事就痛失怙恃,可怜得很,又碰巧在街上撞上了他,一抬头,湿漉漉的大眼睛里全是他的倒影,明明委屈地紧,却还下意识抱住了他,抱紧了就不撒手,江瑢予颇为无奈,那时他自身状态也算不得好,刚失去母妃,身子体弱多病,其实是不该惹这么个麻烦的,可这幼儿抱得实在太紧,他也不敢用力挣,怕伤到孩子,也委实没有什么气力,便准备后来叫高福把孩子送回去。

  再后来,不但没成功把这个小讨债鬼送走,反而时不时就把人留在了自己的皇庄里,任他为所欲为。

  时日久了,竟生出一种这孩子本该就如这样待在他身边的错觉,怜他伶仃,惜他幼小,悯他孤单,疼他凄苦,和他同病相怜却又比他还要可怜上几分。

  此后就这么纵了这孩子十几年,小半生。

  沈韫小时候可比江景弘还要黏人,江景弘正是太子殿下的大名。

  沈韫这人,不了解的人看到多半觉得他沉稳靠谱,只有江瑢予知道这小孩内心有多敏感缺爱,小小一只的小可怜儿。

  在外头色厉内荏,谁也打不过他,谁也欺不了他,活脱脱一个当地小霸王,来来往往的孩子以他马首是瞻,虽然主要是怕被他打,不过也不影响什么。可一到江瑢予跟前,张牙舞爪的小孩就成了只小猫儿,利爪一收,乖软黏人。

  小时候也总喜欢这么抱着他的腿,一抱就能抱上半天,也不说话,有时候抱着抱着都能把自己给抱睡着了。

  江瑢予每回看着都有些无语,他的腿是有什么魔力吗,却还是把小小的孩子抱起来,让他枕着自己的腿悄然安睡,尽管他自己身量也不大,一双腿被沈韫枕的酸麻。

  后来沈韫黏他的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倒愈渐严重,哄都哄不回家,魏行常常哄诱半天,小沈韫也不听话,说的多了,还要大哭起来,埋头躲在江瑢予怀里,两只小爪子紧紧抓着江瑢予前襟,怎么说都不肯放手,越说他就越往里躲。

  就是苦了魏行一个管家,天天镇北王府兰亭别苑两点一线地跑,不是来给沈韫送衣服被子就是安排这安排那,活把自己跑成了个跑腿的小厮。

  这下沈韫高兴了,江瑢予去哪里都要带上这么个小尾巴,小尾巴也不嫌累,成天跟在他身后,糯糯地喊着“殿下”,一声声诚稚清澈,哪里都有他的声音。

  江瑢予又习惯纵他,一摇头也就随他去了。

  小尾巴喊着殿下喊到了少年,再从少年喊着陛下长成了如今的青年。

  现下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时光依旧,物却人非。

  要是沈韫从来都没有爱过他就好了,即将阖眼之际,江瑢予脑中浑浑噩噩闪过这样的念头。

  即使他知道这根本不可能,沈韫不会不爱他,他也永远做不到像对待一个普通的臣子那样对待沈韫。

  为什么要回来?

  一辈子离京畿远远的,与世无争娶妻生子不好吗?为什么要回来。

  意识彻底陷入沉睡之前,眼角不期然滑下一滴晶莹的泪珠,洇进枕头里消失无踪,像是从未出现过。

  时值深夜,沈韫不知道喝了多少坛子的酒,可这酒越喝越没劲,半点不醉人,让人清醒地脑子发疼。

  沈韫已经很久没有阖眼了。

  根本睡不着,没有心情睡。

  他在等,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等什么,可能是个昙花一现根本不切实际的结果,他真希望一闭眼再次醒来时太子是假的,绝情的江瑢予也是假的,一切都还是过去温情模样。

  江瑢予不就是想要权利吗,他已经在拼命努力了,迟早有一日会把他想要的所有东西双手奉上。

  为什么不能等一等他呢。

  沈韫颓然地坐在屋顶,那样高大坚强的一个男人此刻却能委屈成这样,满心的酸涩愤懑无处发泄,黑漆漆的无边夜空几乎要把他压垮。

  就在这时,一阵窸窣的风声掠过,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沈韫支着长腿,漫不经心地微微侧过半边首,这让他的脸庞一半露在银亮月光下,一半彻底匿浸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刹那间竟然给人一种触目惊心的萧索感。

  魏行心里一惊,立即跃上墙头,远远地站住关心自家世子,“世子,夜深了风大,早点下来歇息吧。”

  沈韫转回头,彻底失望了。

  魏行去做什么他是知道的,也默许了,他坐在这里未尝没有等待结果的意思,不过最终他还是希望落了空。

  魏行的办事效率他是绝对相信的,连他都没有查出来,加上这件事本身就十分可靠,沈韫没有理由不再相信这个事实。

  沈韫痛心疾首一闭眼,他有点累了,就地躺倒在房顶上,夜晚的寒风也吹不散他身上累积已久的愁绪。

  就这样吧,他真的,不知道要拿江瑢予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