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到底还是露了端倪。

  譬如礼部准备的大典并非是立后大典仪式,而是册封太子的大典,尚衣局精心绣制也并非凤袍,而是一件缩小版的四爪明黄莽袍。

  消息风一般不胫而走,眨眼间吹遍了整个朝野。

  然而江瑢予的速度比风还要快,直接当堂宣布即日将举行册封大典,完全不给人任何喘息的间隙。

  整个殿堂满座皆惊,流言蜚语也紧跟着席卷而来,江瑢予却半点不惧,雷厉风行的悍然态度一度让所有攻讦在他面前都形如虚设。

  当然,他还是负责任地做出了解释,并表示在册封当天一切自能见分晓。

  众人眼见说不过江瑢予,便蓄足了气力准备当天再对江瑢予口诛笔伐,哪怕不能改变最终结果,但能给江瑢予添点堵也是好的,结果下朝都还没出金銮殿的门,就自己先内讧添堵起来了,尤其是那些先前觉得自己女儿国色天香定能入选后宫的官员们。

  沈韫见状,勾唇笑了笑,从这些吵吵闹闹的官员身边目不斜视而过。

  他现在有点控制不住的高兴。

  江瑢予不纳妃了,虽然不知道那个从哪个鸡角旮瘩里冒出来的太子情况,但对他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高兴之余,又免不得有点失魂落魄的落寞。

  自那晚失态过后,江瑢予就更加不待见他了,他问高福,高福也总是婉拒他的求见。

  不过沈韫也并不后悔,在江瑢予面前他的一切都无所遁形,失态的,挣扎的,悲伤的,委屈的,愉悦的,他的任何一面这个人都见过,都能轻易看透,他甚至隐秘地希望这个人能早点发现他的感情。

  让他悲伤的并不是见不到江瑢予,而是江瑢予对他这份感情的拒之门外。

  即便三年前就很清楚了,却总还是不信邪,痴心妄想自己在这个人的心中多少是有些不同的,拼了命地重新回到这个人的身边,然后再一次被无情击退。

  为什么这一切会变成这样。

  之前在兰亭别苑就很好,如果他们能一直那样就好了。

  ·

  所有的事情并不会尽如人意,但该来的事情却总是要来的。

  翌日一早,晨光熹微之时,太子册封大典正式开始,浩浩荡荡进行。

  在一系列冗长繁复的仪式之后,太阳日渐升起,强烈天光直照而下,温度渐高人心浮躁。

  金銮殿前厚重红毯拾阶铺下,一路铺到了宫殿的尽头,众位朝臣一早就换上朝服前来观礼,顺便准备大刀阔斧地干上一场,他们倒要看看江瑢予要立什么人为太子,要是随便过继个宗室的孩子或是培养一个傀儡,那他们可不依,近在咫尺的利益谁能甘愿拱手让人。

  就在众人的焦灼等待中,江瑢予和准太子迟迟不曾露面,众人耐心逐渐告罄,窃窃私语声渐次响起。

  就在这时,高堂御座前的近臣重重咳嗽了声,乜了这边一眼,旋即正色看向前方,高声喝道:

  “陛下驾到!”

  众人立刻迎声转向,端直下跪行礼,嘴上说着陛下万岁,然而眼睛却都是不老实的,悄摸着往江瑢予身上瞥。

  不过他们还是失望了,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身着一袭龙袍头戴冠冕信步朝他们走来的皇帝,根本没看到那个让他们猜忌争论不休的准太子,甚至有官员都拿不定主意了,陛下是真的弄了个小太子来还是只是单纯地应付他们。

  就在众人踟蹰不定甚至想要直接问江瑢予时,江瑢予一展宽袖龙袍,从容落座,兀自开口:“宣,太子入殿!”

  “宣,太子入殿!”

  随着近臣的高声重复,远处太监的接声,一声声向外扩散,礼仪宣鼓声起,在众人视野的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个幼小大约只到成年人膝盖处,一身明黄蟒袍的孩童,由高福牵着一步步走上台阶。

  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楚。

  随着小太子的一步步上阶,众人心里也愈发紧肃起来,在这一瞬间,所有人心里都不约而同冒出了诸多念头,陛下竟然真的找来了一个小孩,那个小孩究竟是谁,是陛下的私生子还是陛下为了敷衍他们而找来的帮手,更有甚者,直接大胆猜想,陛下是不是身体有疾才不纳妃的?

  否则根本没有理由拒绝这样一个双赢的机会!

  然而对于众人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江瑢予根本未有在乎,甚至在看到众人脸上那堪称精彩纷呈的表情时神情有过一闪而逝的愉悦,就在众人心念电转间,小太子已然走到江瑢予面前,众人又懊悔起来,方才没能看个仔细,错过了一个可以抨击江瑢予的机会,现下也只能老老实实等近臣念完册封诏书。

  没关系,等下还有机会,众臣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不骄不躁方为上策,正好趁这个时间他们还可以好好想想等下准备说的话。

  如此一来,在这偌大的殿堂前只剩下了侍臣宣读立储诏书,待最后一个字也宣读完毕,近臣收起诏书,江瑢予慢条斯理地替小太子整理好仪容,替他带上一顶轻便的缩小版九旒冕,至此正式礼成。

  只等最后再接受众臣朝拜,这件事就彻底定下了。

  就在这最后一个关节上,江瑢予带着小太子转过身,众人也终于看清了小太子的正脸,虽然方才已经粗略见过,但一来精神不够集中,二来加上角度偏差,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张童稚侧颜,直到现在,众人才真正看仔细了那张小脸——

  顿时全场轻轻抽了一口气,原因无他,实在是这张脸太像已经故去的先帝了。

  若是先帝尚在世,这孩子说是先帝的种他们也完全不会怀疑。

  江瑢予和这孩子一比,反而都不够肖似,众所周知,江瑢予生母貌美无双,曾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而江瑢予正是随母生了一张美人面,直到此刻,看到这和先帝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孩子,尤其是一些效忠先帝的老臣,顷刻间眼睛就红了。

  江瑢予看着众人反应,意料之中地一勾唇角,“诸位现下见到太子了,可还有何疑问的?”

  这时一名理事卿站出来,问江瑢予,“陛下,这孩子是何时……他的身世……”

  是的,都到了这一刻,在绝对的说服力面前,再没人质疑小太子来路不正,只当是隔代遗传,全都屏息听江瑢予回答。沈韫也在其中盯紧了江瑢予,即使他再不愿相信,可这么神似先帝的孩子,让他很难再想到旁人。

  江瑢予在众人期待中缓缓开了口,“这孩子确实是朕的,现下虚岁三岁,当年……”

  江瑢予手轻柔地放在了孩子头顶,摸了摸他细软的头发。

  “三年前朕登基之时有的这个孩子,可惜他生母地位不高,又在生他时难产而亡,正值多事之秋,朕一直没寻到个好的时机说这件事,现下正好借这个机会向诸位说明一切,朕已有太子,立后一事朕暂时没有这个心思,诸位也可以省省心了。”

  江瑢予说完,抬眼凌厉扫过众人,其态度不言而喻。

  就当此时,小太子亲近地一把抱住了江瑢予的腿,乖巧地喊着父皇,江瑢予在低头看向孩子时方才还凛然肃杀的眼神顿时就温软下来。

  好一副父子情深的画面!

  众人也都明白了,太子的生母大概是陛下在宫外的时候认识的,因为身份不高和当时先帝病重的缘故,所以也就没有经过明面,就这么连孩子都有了,而陛下一直对给他生了个孩子的旧情人念念不忘。

  这样就都说得通了,为什么陛下迟迟不肯纳妃,症结就出在这里,面对情根深种的皇帝,东宫太子之位已去,众人准备的一腔说辞全都堵在了喉咙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这时候谁还想让自己女儿嫁过去,嫁去给人当后娘枯坐冷宫吗?!

  顿时那些人脸上全是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江瑢予满意地勾起绯色唇角,却不期然撞上了沈韫的目光。

  青年看着他的眼神说不出来的复杂神伤,直直望着他仿佛还在震惊中回不过神来,江瑢予向来自信的笑容此时也滞涩了一瞬。

  他对着青年张了张口,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他当然不可能去解释什么,于是又闭上了,转而弯腰将孩子抱了起来,一同坐到龙椅上。

  经此一番,不用说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一众朝臣动作划一地一撩袍裾,齐齐俯首下跪,齐声朝贺:“陛下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千岁!”

  洪亮的声音整整响了三遍,沈韫在这庞大阵势中随众臣一道下跪开口,他此时已经缓过神来了,只是心理倔强着不可置信无法接受。

  可一抬眼就看见座上江瑢予抱着那个孩子其乐融融的画面,他心脏倏然抽疼。

  江瑢予其实是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的,即使殿下万人,他也能一眼分辨出沈韫,这好像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

  可此时此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竟是不敢低头去看那道目光,这是他第一次对上沈韫心虚地逃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