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贵太妃大寿,不只是太和殿中大摆宴席,全宫里上上下都因为大寿之故而多了一碗肉菜,即使是慎刑司这般阴暗处也不例外。

  吃着难得的美味,几个慎刑司里的掌刑太监也难得的多了几分笑脸。

  为首的掌刑太监一边享用着下面小太监送来的肉菜,一边没好气问道:“那小子召了吗?”

  “还没呢?”小太监们苦着脸,“那小子骨头硬的很,嘴又贱的很,不好处理啊。”

  而且苏公公说了,要的是真话,可不要听假话,那小子的背都快被打烂了,嘴巴里反反复复的,宫里所有的主子都牵连了一遍,那知道他嘴里是假话还是真话呢。

  “呸!”掌刑太监不屑道:“那有什么硬骨头,不过是方法用不得法罢了。”

  他沉吟道: "去,把那小子的记录拿来,还有他家里人也给我找来,最好把他兄弟也寻来,不信他不顾全家人的性命了!”

  他可是全慎刑司里最厉害的掌刑太监,刑讯,一道攻心为上,拷打刑求什么的只是下策,像李远这种小人竟然敢陷害皇子,想来是把性命都不要了,只能拿他最怕的事来拿捏他。

  做太监的,无儿无女,注定绝了嗣,烂命一条,死了都没人收尸的,除了银钱之外,也只有家人的性命还会看中一些了。拿他父母兄弟的性命来要胁,不信他不吐实。

  不料掌刑太监才刚开口,小太监们便苦着脸回道:“爷,咱们早查过了,这小子一个亲人都没有,父母兄弟全死绝了,拿什么来要胁他呢?"

  做太监的大多命苦,可像这小子这般父母兄弟全死绝了的,他们也是头一回碰上。

  掌刑太监正了正脸色,“全死绝了?啥时死的?”

  莫名的,他突然感觉到几分不对劲。

  小太监细细道来,和道听涂说,只知一二的甄娘娘不同,李远前脚才刚到慎刑司,后脚就有人把他的事儿都给调查清楚了。

  李远的爹是被南安郡王的门人给打死的,李远他娘和弟妹说是被饿死的,其实也是被人给弄死的,试想一下,把人给关起来不给吃也不给喝,时日一长,那不就活活饿死了吗?

  也不知道李远一家子是怎么得罪南安郡王的,非得要弄死他们一家子不可,也是因为李远人在宫里,南安郡王的手还伸不到如此之长,不然李远那小子想来也是个死。

  虽是如此,李远这小子的日子也着实不好过,就几个曾经和李远同房的太监说了,李远在知道自个爹娘兄弟全都过世之后,曾经恍然不安了好一阵子,连吃东西都不敢。

  每日就喝点清水,吃点馒头果腹,甚至还专门抢主子的乘吃,很明显是怕被人毒杀,也不知道李家是怎么得罪了南安郡王府,非得要灭了他们一家不可。

  说到此处,小太监也难得的露出了几分同情之色。

  掌刑太监眼眸微眯,这李远一家子是怎么得罪了南安郡王府暂且不论,最重要的,还是审出李远背后的主子。

  他没好气道:"这世上可怜人可多了,咱们这些没了根的人,那一个背后没把心酸泪!?这李远家里的事是他自个的命不好,怨不得旁人,最要紧的,还是让李远招出他背后的主子!"

  小太监恭敬应道:“是!”

  他心下暗暗叫苦,他也知道这个理,可李远就是不招啊,而且他亲友全死光了,一时之间,他们也找不到人来威胁他。

  掌刑太监沉吟问道:“这李远手上的有多少银钱?让人好好查查,看是从那里出来的。”

  言里的银钱去向是有脉络的,旁人不知道,但他们心知,内务府发给每个宫里的月银其实都略有不同,同样是银锭子,上面或刻福字,又或刻寿字,又或着为讨年妃欢喜,直接将发给翊坤宫的银锭铸成梅花形,成了年妃专属花样。

  即使同样刻了寿字的银锭,在边角处也有着各言特有的记号,就算银子被纹碎了来用,只要不熔掉重铸,拼拼溱凑,还是能看出是从那个宫里出来的。

  说到这里,小太监的脸更苦了,"这李远也不知怎么了,手里竟然没多少银钱,也不知道这银子去那里了?”

  按理来说,李远是晰皇子的贴身太监,一个月少说有着五两银子的月银,再加上和妃和晰皇子都是出手大方的主,时有补贴,再加上底下人的孝敬,怎么说这一个月翻上一倍,挣个十两银子并不难。

  太监最是爱钱,李远又背叛了晰皇子,想来十有八九是看在银子份上,按理来说这私房应该不少,结果他们去搜李远屋子里时,屋子里只有五、六两银子的碎银,旁的银子都不知去那了。

  李远几乎不曾出宫,不可能在宫外置产,平时生活也简朴的很,没有花银子的地方,甄她嬉虽是他的干娘,但也没帮着他收着私房,着实不知道他挣的银子去那儿了。

  掌刑太监听着小太监们的调查,微微皱眉,隐约感觉得出来,自己是摊上大事了。

  他沉吟道: "既然大刑无用,那不必折腾他了。御膳房不是给大伙赏了酒吗?也给他喝一口,让他沾了喜气。”

  “公公!”小太监不名究理,气道:“何必对这种人这么好呢?他横竖都是个死,有什么好吃酒的,不让他吃屎就不错了。"

  “得了!”掌刑太监缓缓道:“大伙都是苦命人,顺便问问他爹娘葬那里,到时也让他跟他爹娘合葬便是。”

  像这种背了主的奴才,一但进了慎刑司,必定是个死字,让他与他爹娘合葬,也算是他们最后一点慈心了。

  虽是这样说着,但他跟身边的中年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指甲一弹,悄悄地在酒里下了一点子药。

  这也是慎刑司里的不传之秘了,他们早早就发现了,比起严刑拷打,在犯人半梦半醒之间审问更易招供,要是狠下心让犯人连着几日不睡,甚至可以把犯人逼疯。

  是以犯人进来后,用了杀威棒之后,他们会寻各种原由,或在伤药里下药,或在饮食中下药,在这困倦之间,最是容易招供。

  李远也是抱了死意,百无禁忌,又不知道这内里的学问,当下便就喝了酒,喝的还不只一口,足足用了大半壶,气的小太监一直骂,他本来还想着李远要是喝不了,又或着没心情喝,这剩下的酒不就便宜他了吗?

  那知道李远不但用了,还一口气干了大半瓶,就留那么几口,气的小太监不住狂骂,明明要死了还一点子眼力劲都没有。

  “好了!”另外一个小太监看李远神情不对,劝道:“像这种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且问问他爹娘葬在那儿,到时给他收尸也算是有个去处吧!”

  不提爹娘还好,一提到爹娘,李远突然狂笑,"我爹就坐在龙椅上,你有主事把我往他那边送去啊!"

  至于他娘……他自个也不知道他亲娘是葬在那里,到最后,他还是个天不收,地不靠,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

  “胡说些什么!?”小太监不屑喝斥道:“龙椅上!?你还当你自个是皇子吗?还龙椅上呢,撒谎也该有个谱,真当是什么话都可以乱说的吗。"

  "我没骗人!"李远突然嚎啕大哭,"我真的是皇子……我…我也是皇子啊。"

  "我是钱氏所出的皇子啊!要是早生一刻钟,如今的徒历就是我了。我明明也是皇子,为什么会落到如今的下场!?为什么!?"

  李远不断的哭叫着,他是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一个皇子会落到这般下场?为什么他的同胞兄弟仍居高位,唯有他却落到今日这般的地步,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李远哭的眼泪和鼻涕都出来了,全无半点形象,那悲痛的哭泣声即使是在慎刑司里见惯死人的狱卒听见,也会难得的浮起一丝哀鸣,他们心里明白,那是真真正正的悲痛,做不得假。

  小太监们吓的小脸都白了,面面相觑,惊的说不出话来。

  在这言里能活着的,特别是能在慎开司里好好活着的,绝对没有蠢人,即使是贪吃酒的小太监也是一样,见的犯人多了,他们自能分辨那一句是真的,那一句是假的。

  李远的话每一句都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偏生每一句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话。可是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呢?

  而一旁的掌刑太监亦脸色灰白,一瞬间,他知道在场的人全都完了,慎刑司也全完了,他们所有的人这次都真的完了!

  事关重大,掌刑太监不敢隐瞒,只能悄悄地报与苏培成,苏培成在寿宴中途突然被叫了出来,听问李远说自个是皇子,当下便喝斥道:“胡说八道!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

  四皇子府上丢一次皇子已经够了,怎么可能再丢第二次?而且还让好好的皇子变成了太监!他这个掌事太监又不是吃素的,怎么可能会让这种事一再发生!

  掌刑太监低声问道:“敢问公公,请问当年四皇子的生母一钱氏,是在那儿生下四皇子的?”

  他也希望李远所说是假,特特调出了以往的记录,细细查询,便是想证明李远弄错了,他不过是普通的农家子,绝非皇子;但越查,他越是心惊。

  按理来说,皇子、皇孙的生产必有记录,并且会派言中稳婆亲自坐镇,那会那么容易让人混沌皇家血脉,偏偏当年在四皇子府上出了岔子,晰皇子那次是意外,但历皇子处……更是一场意外了。

  历皇子是侍女钱氏所出一事其实压根就瞒不过人,在内务府的记录里写的明明白白的,母钱氏,生于郎家别院!

  大凡皇子、皇孙出生,都是在宫里,又或着皇子府里所出,唯有历皇子是生于郎家别院,虽说钱氏产子之时,还有内务府派的稳婆守着,断是不会让人鱼目混珠,可奈不住圣上偏心眼啊。

  当年郎氏起了去母留子的心思,又不愿让旁人知道历皇子非她所出,便让怀胎侍女藏在自个屋中,不许她见旁人,也不许太医为其把平安脉,临产之际又特特带着婢女回了娘家,便是想偷偷处置了侍女。

  按理来说,怀胎的妃嫔、侍妾不可离府,更不可在外生产,但永正帝当时不知怎么了,竟然允了郎氏所求,让郎氏带着怀胎的婢女回娘家,并在郎氏娘家生产。

  还好当时给钱氏接生的是内务府里派来的稳婆,钱氏身边还有着太监、宫人守着,否则今日身份存疑的皇子怕是又会多了一位。

  掌刑太监特特当年给历皇子接生的稳婆唤来细细询问过,当年郎氏一心求子,钱氏不过是代她生产的工具罢了,待钱氏着实狠毒。

  在确认钱氏有孕之后,郎氏更是日日给钱氏进补,在钱氏生产之时,钱氏整个人胖的像颗球一般,那肚子更是大的很。

  妇人过胖,怕是不好生产,钱氏果然难产,好不容易才堪堪生下孩子,不过这孩子一出生,人也没了气。

  郎氏当时连瞧也不瞧钱氏,抱着孩子就走了,稳婆虽觉得不安,但小皇孙才是最重要的,便跟着郎氏离去,至于钱氏的尸身最后是如何处置的,她也不甚清楚。

  掌刑太监叹道:“按接生的稳婆所言,当时钱氏极胖,肚子也大的异常,原本她以为钱氏肚子里的胎儿被补的过大,必定难产,连剖腹取婴的刀具都准备好了,没想到钱氏产下的孩子并不大,反而比正常孩子略小。"

  因为钱氏太胖,稳婆当时也没怀疑她是怀了双胎,还道钱氏都补到自个身上去了,但仔细一想,如果钱氏怀的是双胎呢?

  双胎向来比正常胎儿小些,倘若是双胎,便可解释为什么钱氏明明被补过头了,但胎儿还如此之小了。

  苏培成的脸都白了,他冷声道:“即使如此,也不能说李远必定是皇子!”

  掌刑太监苦笑了一下,也不反驳,续道: "钱氏的尸身后来如何,着实不好查了,小的让人略略问过,三年前,郎家不知怎么的,发卖了不少下人去了黑煤场,其中有不少下人便是别院里的下人。”

  大户人家的下人一但被卖去了黑煤场,绝对是个死字,不过是早死、晚死罢了。换句话说,真正知道钱氏尸身下落,又或着知道当时钱氏的肚子里是否还有孩子的下人全都没了,当真是查无可查,不过……

  “小的让人去了李远老家问过,李远的父亲姓李,叫李大,是李家村当地人,世世代代都是南安王府的佃农;而其母却是邻村的佃了郎氏一族祭田的佃农之女,正好也姓钱!”

  而且巧的很,李钱氏和生育了四皇子的钱氏正好是堂姐妹。

  “不只如此,李家村人不少都知道,李远是抱养来的孩子,非李大亲生。”

  李大家在李家村里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户,但也有几个亲友的,家里突然多出了这么一个孩子,谁会不好奇问上二句。

  李钱氏当时便说了,说李远是她一个族中姐妹的孩子,因为是棺材子,无论是夫家还是娘家都不想要,还想把孩子也跟着他娘一起活埋了,她看不过眼,便把孩子给抱了回来。

  “原先李大无自个亲生子女时待李远还好些,有了亲生子女之后,便对李远动辄打骂,在缺银之时,更是为了多那几两银子,便把李远卖做太监!"

  小孩儿是不愁卖的,像李远这般生的好的小孩儿更是不难卖,原本人伢子也说了,想把李远卖到大户人家做书僮,但李大就为了多那几两银子,便把儿子往那见不得人处卖去。

  为了多那区区三两银子,便舍得让儿子挨上那一刀,要说是亲生的,怎么可能呢。

  “南安郡王府和郎家有几分交情,南安郡王的侧妃正是郎家女,郎家在京中算不得什么,但没少借着南安郡王府的势力欺凌旁人。三年前,历皇子揭发郎侍妾残害皇子之事,郎侍妾被赐死,郎家也遭了罪。”

  “郎家嘴上不说,但这事后府里只要是跟钱氏沾上关系的人尽数发卖,即使是出嫁女也不例外,李家也是因为如此跟着倒了楣,被南安郡王府赶走,最后被逼得不得不卖儿卖女。"

  掌刑太监心下暗叹,历皇子做事顾前不顾后,他为生母报仇固然是爽了,但他母族钱家人可就惨了,钱家几个男丁被卖到黑煤场,钱家女也被郎家发卖到那些见不得人处。

  即使是出嫁女也没落了个好,这李家便是因为如此这才无以谋生,只能卖儿到宫中。

  "原本这事到这也算了了,偏生李家后来不知怎么的又得罪了南安郡王府,一家子全都死绝了!李远吓的连给父母弟妹收尸都不敢,李家一家子的尸还是同村人看不下去,帮着收拾的。”

  “再之后,郎家突然又再大量清理自家下人,所有当年在别院里的下人尽数发卖,钱氏之事,最终查无可查。”

  越是大户人家,越不可能如此下很手清理府中下人,一则,这下人贪婪好滑是免不了的,要是为了一点子小事便驱赶下人,那个下人还敢为他们做事?

  是以捉大放小,向来是大户人家的潜规则了。而郎家在三年前连接清理了二次下人,这内里要说没鬼,谁会相信呢?

  更巧的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恰好都发生在三年前!巧的让人不得不怀疑了。

  皇家的一切都是要最好的,不仅仅只是物质上是如此,就连人才也是要最好的,慎刑司如果认真起来,绝对比什么应天府衙中最资深的捕头还要来的强,短短一日之内,便将李远的身世给查了个七、八成。

  虽然少了最关键的证据,可就目前眼下查到的,掌刑太监也不得不承认,李远此人,只怕当真是皇子。

  事到如今,已经不是掌刑太监敢再查下去的了,只能将之报给苏培成,请他转交给圣上定夺。

  说完之后,掌刑太监也不由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皇家是不喜双胎,但也不可能对自个的骨肉下很手,更不可能让自家的孩子成了太监,万一真要生了双胎,大多是将其中一个远远送便是,但无论怎么的,总是富贵不断。

  倘若李远当真是皇子,这孩子的命当真是极苦的,不过就出生之时晚了点,一时之差,这命运竟天差地远。

  掌刑太监每说一句,苏培成的脸便白了一分,一瞬间,他脑海里也只剩下三个字: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