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 洛若兮随着张芸一同去丞相府赴宴,对外只宣称是祝寿。

  二人来到席间,只见一大半的朝臣都已入座,彼此窃窃私语。罗胜更是坐在离丞相最近的位置, 涕泪涟涟。

  李执看见洛若兮也来捧场, 微微点了点头, 为她赐座。随即宣布宴会开始。

  众人虽表面上接连向李执敬酒, 但每个人都仿佛心事重重,笑意不达眼角。

  酒过数巡, 罗胜终于忍不住掩面大哭。其他人便会意地停下了祝寿之词,目光齐刷刷地看向罗胜。

  李执悲叹道:“今日并非我的寿辰, 怕章让起疑,才假托寿宴请诸位前来。昨日兰台大火,烧毁了罗令史半生的心血。罗令史,还是你来告诉大家原委吧。”

  罗胜不断用衣袖去擦眼泪, 然而泪水仿佛断线的珠子, 不住地从眼眶涌出。他断断续续地哽咽道:“那大火并非偶然, 而是人祸。”

  席间众人有的惊诧地惊呼一声, 有的则心似明镜,无奈地摇摇头。

  罗胜继续说道:“十日前,章常侍曾向我讨要编篡好的宦官列传。但诸位知道,传记当事人不可以找史官查看自己的任何记录, 这已是千百年来不成文的规矩,就连天子也不例外。我自然不会给他看, 所以章让对我怀恨在心。他一定是怀疑我记录了他许多不端之事, 所以干脆趁着围猎的机会放火烧了。”

  原来是这样,虽然洛若兮昨日已经猜出是章让在搞鬼, 但却不知背后还有这样一段纠葛。

  为了保证史书的客观公正,历代史官哪怕丢了性命,也要如实记录史实,不给皇帝、同僚和妃嫔们看,这是史官的职业道德。

  纵使偶尔有春秋笔法存在,但起码要尽量避免大方向的偏差。

  章让仗着自己权势滔天,皇帝撑腰,向罗胜要自己的传记,已是犯了大忌。

  果然席间愤懑之声顿起。

  司隶校尉伍信拍案道:“章让他自己作恶多端,到头来还想青史留名吗?我明日就向陛下弹劾他!”

  丞相李执对他摆了摆手:“不可,章让深受陛下信任。你去弹劾不仅说不动陛下,还会惹祸上身。”

  “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伍信唏嘘一声,也低头泄了气。

  李执环顾众人道:“今日请大家前来,就是商议此事,不知诸位有没有好办法?”

  然而席间朝臣想起这些年的酸楚,早已哭成一片,无人进言。

  伍信刚刚被驳回了提议,正垂头丧气,忽然想起一件事,眼前一亮,对李执道:“丞相的侄儿李卓手握兵符镇守关隘,不如叫他带兵进京,震慑章让。”

  李执似乎也被这个建议打动,缓缓颔首道:“此计可行。”

  李卓?洛若兮脑内警铃大作。

  当年袁绍劝大将军何进召四方英雄带兵进京,本意是诛杀宦官,谁想却引来了董卓,最终闹得天子流离失所,汉室大乱。

  此番丞相李执又要召人带兵来京,难保不会重蹈覆辙。

  不过,听伍信刚刚的意思,这位李卓是丞相李执的侄子。她若是出言反对,便是拂了丞相的面子。

  而且,司隶校尉和丞相二人极有可能早就商议好了,借着昨日大火的引子,在席间一唱一和,故意说给朝臣听。

  宦官与士族之争,本就掰扯不清,很难说哪一方一定是正义的,总归是争权夺势罢了。

  洛若兮欲言又止,沉吟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李执见无人反对,便直接宣布:“明日我就写信给侄儿,让他安顿好关隘事务后,带兵进京,诛杀阉竖。”

  事情商议完毕,众人又坐了一会儿,饮过几巡酒,才纷纷向李执告辞离席。

  洛若兮与张芸并肩回府。一路上,张芸心事重重,走得很慢。洛若兮便也在一旁耐心地放慢了脚步。

  “刚才在宴席上,我眼皮跳得厉害。丞相想让李卓带兵进京,表面上似乎是个好主意,但我总觉得会有什么隐患,又说不好是什么原因。”张芸低头看着地面,也不知是对洛若兮说的,还是在自言自语。

  看来张芸也觉得不对劲了,洛若兮决定将自己的顾虑说出:“李卓带兵进京,章让不会没有察觉,他不可能任由李卓威胁自己,说不定会先下手为强。”

  张芸脚步一顿,道:“正是如此。你这一番话,便将我心头的烦绪理清了。但李丞相好像早有打算,表面上跟我们商议,实际只是告诉我们他的计划,借着罗胜的事获得众人的支持。”

  “所以刚才席间无人反驳。”洛若兮也眉头紧皱,“哪怕有人像你我一样已经看出端倪,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去制衡章让,再加上李卓是丞相的侄子......”

  “哎,”张芸长长地叹了口气,“怪我,今晚不应该叫你一起去的。你是外官,不日就要启程去临州了,京城这团乱麻理不清楚,白白让你费心。”

  “张廷尉千万别这么说,朝臣也好,外官也罢,都是为大燕效力的。我虽然马上要离开京城,但也会时刻牵挂着京城的局势。”洛若兮神色认真地看着张芸。

  她知道,她此次离开后京师必然会有一场大动乱。

  张芸点头:“你放心去赴任,京城这边有什么事情我会写信告诉你的。”

  二人回到廷尉府,洛若兮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刚转过假山,便看见苗薇紧紧抿着唇,在她房门口来回踱步,似乎在犹豫什么事情。

  洛若兮远远地叫她:“扶芃,何事烦心?”

  苗薇见她回来,走上前去迎,顺便拉过她的胳膊,小心翼翼道:“洛姐姐,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但又怕你会生我的气。”

  苗薇思虑过重、谨小慎微的样子很少见,洛若兮担心她有什么心事,忙牵着她的手一起进了屋。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扶芃尽管跟我说。”

  “没有,没人欺负我。”苗薇连忙摇头解释,随即欲言又止,良久才问道,“洛姐姐过几日便要去临州了吗?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京城?”

  洛若兮低头细算了一下,答道:“明日过于仓促,我打算后日一早离京。你放心,我有机会就来京城见你,平时我们也可以经常书信往来呀。”

  她刚说完,忽然想到那日苗薇和蒋干在亭子里嬉笑的身影,方才恍然大悟。苗薇来找她,可能不仅是为了姐妹之情,更兼相思之苦。

  于是洛若兮歪头笑着看她:“你其实是想问,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子翼吧?”

  苗薇被戳破心事,干脆落座,给洛若兮和她自己都添了一杯茶,直言道:“洛姐姐其实早就发现了,我也不瞒你。我心悦蒋先生许久,之前他不知晓,如今与他相处了几日,我......我舍不得他走。”

  洛若兮完全能体会她的心情,那种还未分别便已经开始相思的难过,仿佛心头被剜掉一块肉,空落落的。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从杯沿上方看向苗薇,问了一句:“他呢?子翼之心,你可曾问过他?”

  “我不知道,我没敢问。我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开心。”苗薇稍稍低眉,音量也渐渐弱下去。

  洛若兮刚想接话,便看见门外有一人影叩门。

  “主公,我有事相求。”正是蒋干的声音。

  洛若兮与苗薇对视一眼,悄悄附在苗薇耳旁道:“你先去隔间,躲在卷帘后面听着,看我试探他。”

  苗薇惊喜地点头,轻手轻脚地去了。

  洛若兮起身拉开房门,假装无事发生,对蒋干道:“子翼深夜来见我,莫非有什么要事?”

  蒋干面露歉意道:“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知道主公刚赴宴归来,犹豫良久,还是决定来求问主公。”

  “子翼请进。”洛若兮侧身,让他进屋,佯装不解地问道,“陛下给了我许多赏赐,我按功分配,子翼分得许多。况且廷尉府宽敞,我们这几日被张廷尉好生招待,子翼还有何顾虑,导致不能安眠呢?”

  “这些都是小事。”蒋干将垂在耳边的头巾拨到脑后,“为主公效力,我并未在意赏赐多少。”

  “哦?那在子翼心里,什么算是大事?”洛若兮又端起刚刚没有喝完的茶杯,喝了一小口。

  蒋干被噎了一下,不好意思道:“也算不上大事。哎,主公,不绕弯子了,我就直说了吧。这几日在廷尉府,我与张廷尉的女儿苗薇多有往来。主公与她姐妹相称,我是想打听一下,她是否......心有所属。”

  洛若兮强忍住笑,玩味地看他:“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蒋干总觉得洛若兮今晚好似话中有话,迟疑了一下才答道:“若是已经心有所属,我便不作他想了。若没有......”

  洛若兮假装叹了口气:“扶芃妹妹之前跟我说过,她呀喜欢一个人很久了。”

  隔间的卷帘被人轻轻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声响。洛若兮知道苗薇听了这句话一定心急,悄悄将手伸到背后向她做手势,示意她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