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自撞宫门而死的消息, 立刻传进了宫中顾临修的耳中。
御书房内,顾临修正在伏案看奏折, 除了陈太监, 下面站着的人只有个顾太傅。
禁卫军统领头都不敢抬,将事情从头到尾地迅速汇报了一遍。
出乎意料的是,顾临修只是脸色阴沉了些,没太大反应。
倒是顾太傅, 气得直接跳脚:“李惟!好一个李惟!”
这分明是用自己的死, 将事情推向不可逆转的局面。
顾临修挥挥手, 让其他人都下去。
等御书房内只剩下他和顾太傅, 他才抬起冷淡的眸。
顾太傅气得四处踱步, 张口就是斥责:“我早就说了, 不能轻易下手, 如今可怎么办是好!”
顾临修道:“你还不明白吗, 李惟本就是抱了必死之心。不论早或晚, 他都会来这么一出。”
浩浩荡荡地撞宫门自戕,就是为了给天下人看看, 他这个皇帝已经做到逼良臣自尽的地步了。
他唇角勾起冷笑, “真是好一出大戏。”
顾太傅瞪他一眼, “那也不该如此大张旗鼓, 让禁卫军包围李府!如今他死了,不就是送人话柄了吗?”
“死便死了, ”顾临修揉了揉额头,语气倦怠“全死了才好。”
这些老臣,总仗着自己资历在朝堂上和他叫板, 现在撕破脸皮了正好。
反正迟早都要来这么一趟。
池央到现在都还没找到, 多半是藏到了前朝势力的庇佑之下, 只等着最适合的时机就起兵。
顾临修沉沉吐出一口气,没有太过忧心,反而还生出了几分趣味。
这一直觉得十分无趣的生活中,忽然找到了点乐子。
他倒是有些期待和池央为敌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李惟的死,就如顾太傅所说,将事情的局面,推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他是前朝旧臣中德高望重的老人,自戕于宫门前,何等悲愤之举。
天下人看见该如何想?
忠于前朝之人看见了又该如何去想?
他是用自己的生命为引线,点燃这场新旧两朝之间的斗争。
将原本暗地里的波涛汹涌,都推到明面上去。
让那些原本可能还有些犹豫地前朝旧臣知道,他的今日,了能就是他们的明日。
他是在用自己的死,给池央搭一张攀云梯。
“倒是忠心耿耿。”顾临修嗤笑。
只是刚说完,喉间就抑制不住的厉害咳嗽。
毒药毕竟是毒药,虽然他凭着国库内的各种天材地宝活了下来,但毕竟还是伤了身体。
从此之后,他不能再动武,否则毒素就会蔓延至心脉。
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
顾临修轻轻自嘲地笑了下,大概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这么狼狈的地步。
这一切,都是拜池央所赐。
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顾临修已经不屑于再去伪装什么正人君子。
他更希望能和池央交手,想起那记忆中有些模糊的面孔。
顾临修只期望着,这乐子持续的时间能够更长一些,不要太过不堪一击。
顾太傅看他一眼,犹豫了下,还是问道:“你就不担心吗?”
“担心有什么用,”顾临修冷声道,“而且,朕何须担忧。”
他手指拂过座椅上刻的龙头,“这是朕的位置。”
“永远都是。”
……
……
北境。
这里位于国域最北部,旁边就是戎国,算是一道极其重要的边防线。
池央和逐玉到的时候,是在小半个月后。
她们勒住缰绳,坐在马背上,远远地就看见了绵延如山的城墙线。
比起秀气精致的皇城,境北的一切似乎都是大气而粗犷的。
炽热沙海,浩荡长空,还有遥远的一抹若有似无的孤烟。
“这里的城墙砌得很高。”逐玉道。
池央解释道:“因为这里挨着戎国,戎国人擅长火攻和和攀岩。”
战乱常见,以前两国爆发冲突时,因为这点在戎国人手中吃了不少的亏。
于是当时的将领便想出了砌高城墙的法子。
除了军中的将士,许多百姓们自发地参与进来。
这是个很不容易的工程。
站得越高,便越显眼。
戎国人的弓箭射倒了无数上去修城墙的平民百姓,鲜血淹没了每一块石砖。
如今看见的城墙防线,背后是数不清的不知名英魂。
池央和逐玉入乡随俗,进入北境以后,就买了两身相应的衣裳,只在脸上用轻纱相覆。
一路走来,目光所及都是安居乐业的百姓。
有好客的人们,讲着不太熟练的官话,给两人送了不少吃食。
最能体现一个地方官员当得怎么样的方法,便是看看当地的百姓生活。
而当她们旁敲侧击地问起玄武军将士的时候,更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将齐将军夸出了花。
逐玉轻声道:“这玄武军的将领,定是个好将军。”
池央笑了下,“不然,我也不会孤注一掷地选择来找齐将军。”
这是个很冒险的举动,但她相信她看人的眼光。
北境的儿郎热情爽朗,忠义双全。更何况,齐将军是她父皇一手提拔上来的。
几年前发生宫变,若不是旁边有个虎视眈眈的戎国,玄武军一定会赶去护驾。
在距离城池门口前几里的小亭子中,见到池央和逐玉两人的身影后,里面坐着的人立刻站了起来。
那是个身材高大,看起来就很孔武有力的男人。
年约四十,五官深邃,下巴上蓄着一圈络腮胡子,一双眼又黑又亮,精神矍铄。
他没穿盔甲,穿的是身再普通不过的粗布衣裳。
但即使是这样,也难掩身上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
这人正是玄武军将领,齐盟齐将军。
齐将军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在离池央隔着些距离的地方停下来。
他动了动唇,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可是南方贵客?”
逐玉不动声色地站在池央身旁,袖下是随时可能出手的暗器。
池央伸手安抚地拍了拍逐玉的手腕,她抬眼,暗暗打量眼前的中年男人。
男人眸光真切而诚挚,宛若稚子,和很多年前的模样没什么差别。
她微笑:“上次见到将军,还是在数年之前。”
多年前,齐盟曾经进京述职。
小公主被先帝宠溺地抱在龙椅上,好奇地向下张望了一眼。
齐将军重重点头。
高大的男人慢慢红了眼眶,带了丝哽咽:“殿下,果然是殿下……”
“卑职刚刚见到殿下的第一眼,就想起了先帝,”他低声道,“殿下和先帝生得很像。”
在跟京中的李大人暗中联络的几年间,李大人寄过很多张不同时期的小公主画像给齐盟,就是为了让他记住小主子的长相。
但其实根本不需要,他见到池央的第一眼,便认出这是旧主留下来的血脉。
池央别开视线,轻叹似的道:“我是父皇的女儿,自是相像。”
“殿下请随我来,”齐盟做了个请的动作,“从这边可以暗中进城。”
齐盟虽然是玄武军的将领,但军中也有不少被顾临修安插进来的人。
池央就在北境的事情,还是要避开那些人的耳目。
“殿下放心,”有厚重的风吹来,将齐盟的声音吹得有些模糊起来,“臣一定会继承李大人的遗志,坚定不移地辅佐殿下。”
池央脚步一顿:“将军说什么……遗志?”
齐盟猛地反应过来,李大人自戕的时候,池央和逐玉正在赶来北境的路上。
一路为了躲避顾临修的追兵,恐怕选择的都是荒无人烟的小路,不知道这消息的概率很高。
齐盟不敢转头,沉沉地道:“在殿下离开皇城后,禁卫军包围了李大人的府邸。”
“李大人于之后……自尽于宫门之前。”
北境的风实在是太大了,吹得池央眼睛发涩。
她蓦地想起离开的时候,远远看见李大人立如青竹的身影。
终于明白在那个时候,李大人看过来的那个眼神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
顾临修能明白的事情,池央自然也能清楚过来。
李大人早就心存死志,为了起兵之事,添上最后一把热烈的火。
池央闭了闭眼,轻声道:“我知道了。”
袖口忽然被人扯了扯,她转过眼,对上逐玉的目光。
逐玉应该不常做这种安慰人的事情,有些不自在地问:“你还好吗?”
池央对她笑了笑,将所有情绪都掩在眼底。
“没事,”她说,“老师已经尽力了,现在,该我们了。”
-
玄武军驻扎的这座城池叫做云城,得名于外面高耸入云的城墙。
池央和逐玉在齐将军的带领下,走暗路转了又转,终于在小半个时辰后,到了齐盟无人知晓的别院。
他调了几个最为信任的兄弟来负责两人的安全。
齐盟道:“烦请殿下先在此休息,等卑职将军中顾临修的耳目拔除后,再请殿下去往军中大营。”
池央问:“齐将军还需要多少时间呢?”
“殿下放心,”齐盟自信地仰起头,“卑职早有谋划,不需要花费太长时间。”
“如此便好,”池央又道,“还要请将军联系另外几个军队。”
齐盟点头,豪迈地答应:“都交在我身上。”
到地方后,逐玉先是检查了遍别院上上下下,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回到池央面前。
池央刚笑着喊了声“阿玉”,就听逐玉道:“既然你已经安全到达北境,我也该回噬忧谷了。”
她脸上笑容一顿,很轻地问:“你也要走了吗?”
逐玉躲开她的视线,“嗯”了声,“噬忧谷有规矩,我必须离开了。”
其实护送池央来北境的这些日子里,逐玉已经暗中收到了好几次谷中密令,召她回去
“我知道了,”池央重又对她牵起唇角,“能够陪我这一趟,已是很麻烦你。”
逐玉立刻道:“不麻烦。”
池央愣了下,轻笑道:“阿玉果然最好了。”
“既然你有事要忙,那就快些去吧,莫要耽误了。”
逐玉抿唇,“好。”
她转身,走到门边的时候,听见身后的人低声问:“你……还会回来吗?”
一路同行,生死与共,她们之间显然已经建立了超脱普通朋友的信任关系。
逐玉偏了偏头,余光中,是小公主头上廉价的桃花木簪。
脑海里忽然冒出了许多画面——
凤阳阁中,第一次充满打量和试探的见面。
祁山祭祀,第二次惊险意外的见面。
还有之后护送池央来北境的路上,将近二十个日日夜夜。
她是个不多话的人,小公主的话也不多,通常只在星夜之下,会偶尔说说从前的事情。
那些久远的记忆,逐玉其实已经不大能记住了。
她唯一能记得的,是父亲娘亲,还有弟弟妹妹的音容笑貌。
以及……最后惨死的模样。
听着小公主在身旁絮絮轻语,莫名的,逐玉的心便沉静下来。
没什么话说的时候,小公主便会随手捡起一枚叶子吹叶笛。
噬忧谷中有专门伪装成乐伎的刺客,练得一手好琴,逐玉听过许多遍他们合奏的乐曲。
但她却觉得,没有一曲能够和身畔的叶笛声媲美。
天上明月高悬,旁边的小公主轻声说:“这般惬意的日子,以后想来不会多了。”
逐玉默然。
她们都清楚,这一趟去了北境之后,就将和顾临修开启正式的敌对状态。
战乱之中,自然不会再有闲情逸趣在月下吹笛。
“那阿玉呢,”小公主问,“到那时候,阿玉还会在我的身边吗?”
那时逐玉闭上眼假寐,装作睡着了没听见。
而此时,她默了默,在离开前留下了一句话:“会。”
逐玉从不违约。
她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刺客不该有多余的感情,但——
她不想看见孤身一人的小公主,还要扛着那么多的责任孑孑独行。
……
……
逐玉离开北境之后,立刻赶往了噬忧谷所在之处。
她到的时候,谷中气氛很是不同寻常。
逐玉觉得奇怪,便随手拉住一个人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见到是她,那名弟子立刻恭声道:“玉小姐。”
“是懿公子那边……”大概是知道逐玉从前在齐懿手底下待过,弟子面露难色,说得小声,“他违背了噬忧谷的规矩,被谷主下了惩罚。”
谷主这人,轻易不动手但一旦出手,就一定是下狠手。
逐玉眉头一皱。
齐懿这人最是圆滑,竟然会惹谷主生气?
“他违背了什么规矩?”她问。
弟子道:“懿公子私下带人回了谷中。”
江湖势力总是对自己内部看得特别严,尤其是噬忧谷这种刺客组织性质的存在,更是对所有人员来历都要查得清楚。
噬忧谷中不准随便带人回来,齐懿是谷中少主,不该犯这样的错才是。
“知道了。”逐玉点头让他离开。
她想了想,转步走向谷中最高的一座建筑——忧情阁。
这里是谷主所在的地方,他常年在这里闭关,只有十分重要的事时偶尔才会出现,给逐玉等人下发任务。
如今忧情阁的门大开,就说明噬忧谷谷主已经出关。
齐懿估计就是运气不好,正好被谷主撞到,才会被罚。
谷主正在屋中喝茶。
内室和外面用竹帘隔着,只能透过缝隙窥见一道身影。
听见逐玉的脚步声,谷主放下茶杯,问道:“你怎么来了?”
声音听起来颇为和蔼。
噬忧谷中实力为尊,逐玉能够从个将死的药人,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谷主对她很是满意。
逐玉道:“我来是想和谷主禀明……”
她顿了顿,声音重新坚定了起来:“我想离开噬忧谷。”
屋中气氛一滞。
杯盖落在茶杯上,清脆的一声响。
良久,谷主才慢慢地道:“谷中规矩你应该清楚,想要离谷不是易事,你想清楚了吗?”
最后一句语调下沉,透着一股浓重的压迫感。
逐玉颔首:“我想清楚了。”
她当初加入噬忧谷,就是为了学本事去杀顾临修。
如今该学的已经学会了,她可以选择和小公主一起联手。
听出她的坚定不移,谷主的声音冷了几分,道:“罢了,自去领罚吧。”
逐玉应是,直接离开了忧情阁。
屋中,谷主透过窗口,看着人走远的背影,摇头道:“可惜了个好苗子。”
本来这群少主之中,他最看好的接班人就是逐玉。
“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不听话。”
-
噬忧谷中有专门负责刑罚而设置的刑堂,是整座谷中最为阴森恐怖的地方。
每次路过这附近,都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味。
逐玉还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
看见她以后,刑堂长老走了过来,颔首道:“玉小姐。”
“我是来受罚的,”逐玉开门见山地道,“我要离开噬忧谷。”
这话让刑堂长老都不由惊了惊,能够做到噬忧谷少主这一步的人,都付出了常人想不到的艰辛。怎么会有人选择轻易离开呢?
刑堂长老正色道:“一旦出谷,将永不能回来,玉小姐确定吗?”
逐玉低头,看了看腰间的赤色令牌。
纤细的手指摩挲了下冰冷的玉牌,她应声:“我确定。”
噬忧谷中的一些规矩和行事作风,她其实终究还是不能接受。
这片天地太过黑暗,只能看见闪着光的珠宝财富,看不见这世间同样在黑暗中艰难摸索的百姓们。
那些为了一口吃的就争得头破血流的流民,是小公主带她看见的。
人可以选择一种安适的活法,但也能选择另一种活法。
可能没有那么舒服,但胜在心境安宁。
这个天下,她想要和池央一起去改变。
刑堂长老看她去意已定,便收敛了脸上的情绪,变得冷漠无情起来。
“既然如此,便请玉小姐上刑台。”
噬忧谷中的规矩,门下弟子想要离开噬忧谷时,都要经历七七四十九下斥鞭。
只有扛下来还能活着的人,才能离开噬忧谷。
并且永远不能与噬忧谷为敌,否则就算离开了也会派人去清理门户。
至于死了的人,自然就是随便丢进后面的深谷之中,化作白骨黄土。
逐玉站在刑台之上,闭上眼,任由刑堂长老手执斥鞭站在她背后。
所谓斥鞭,即是训斥,斥责,那么就得要让被斥的人觉得痛。
所以这鞭子和普通的不同,是用精铁制造,上面还涂了盐水,堪称酷刑。
平常人一鞭都难以承受,更何况是整整打上四十九鞭。
简直就是九死一生的机会。
一鞭落下。
风声呼啸而过,长鞭不留情面地甩在身上。
全身肌肉不由自主地绷紧,瞬间被打得皮开肉绽。
盐水沾在伤口上,痛感被放大了无数倍
逐玉攥紧了拳,一声都没吭地默默承受。
“啪!”又是一鞭。
底下围了不少观看刑罚的噬忧谷弟子,他们脸上都挂着麻木而不解的神情。
大概都觉得逐玉的做法得不偿失,很不明智。
赤色令牌,何等地位,眼见离谷主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怎么可以轻易离开。
鞭声一下又一下地响起,听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血浸湿了逐玉整个后背,向四周蔓延,原本的衣裳已经变成了血衣。
这般强度的斥鞭之下,逐玉的思绪不由有点恍惚。
她紧咬牙关,拼着一口气硬挺着。
不知道落下了多少鞭,就在她觉得快要扛不住的时候,忽然好似听见了悠扬悦耳的叶笛声。
笛音清越,将记忆轻易地带回那奔波路上的月夜。
“和我一起吧,”小公主朝她伸出一只手,像是志异故事中引诱凡人的精怪,“阿玉。”
逐玉也确实被引诱了。
她双手紧紧攥成拳,强迫自己再次清醒过来。
像是回到了多年前,被当成抛弃的药人来到噬忧谷的时候,再次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
她答应了小公主回去,就一定要回去。
所以……她不能死!
-
这场酷刑一般的惩罚结束的时候,刑堂长老收起斥鞭,用复杂的目光看向逐玉。
“玉小姐,你活下来了。”
他叹道:“你自由了。”
逐玉跌跌撞撞地走下刑台,她的动作极慢极缓,脚下都汇聚成了一堆血迹,身形摇摇欲坠。
这是她最虚弱的时刻,别说这些弟子们,就算是路边的乞儿也能够轻易将她推倒。
但四周的噬忧谷弟子都不敢小看她,也不敢出手。
强者能够赢得所有人的敬畏。
这么多年来,能够活着从斥鞭下走出来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他们自觉地给逐玉让开了路,用无声而崇敬的目光目送她离开。
逐玉回到自己的小院时,几乎是刚跨进去的一瞬间,便再也忍受不住地跌倒在地。
她重重砸在地面上,背后的疼痛已然开始麻木起来。
灵魂仿佛被激烈拉扯成了两半,一半说着太累了闭上眼休息休息吧。
另一半反驳着不能睡,她还要回去北境,她答应了小公主,不能违背誓言。
逐玉大口大口地艰难喘息着,头脑因大量失血而开始晕眩起来。
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将周围都染成红红的一片。
半晌后,逐玉咬咬牙从地上起身,用力爬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用最后一丝清醒的理智,找出房中的金疮药给后背的伤口上药。
涂抹包扎完之后,逐玉心弦终于可以松下来,眼前一黑倒在床上晕了过去。
逐玉很久没有睡过这么长,这么长的一觉。
在黑甜的梦境中,她好像又回到了京中,还是那个会缠着父亲要看书的官家小姐。
弟弟妹妹刚刚出生,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戳着婴孩的脸蛋。
柔软得不像话。
父亲捧着书籍高声朗读,娘亲坐在一旁绣着手帕,岁月静好如斯。
父亲是个好官,最是关心所属的百姓们的生活。
“有光的地方,就会有阴影。”
父亲摸着她的头说:“我们身居高位,看见的不该只有那些光明之下的东西,更该去看看潜藏在阴影里的一切。”
彼时还年幼的逐玉问:“阴影是什么?”
每月父亲都会举办无偿赠粥的活动,他指着那些穿着破烂衣不蔽体,为了一碗粥就感激得要磕头下跪的人们,“那些就是阴影。”
画面一转,是马背上的小公主。
月光勾勒出少女清丽的容姿,美得像是传说故事中的月下仙人,叫人不敢惊扰。
但仙人眼中是空旷,是苍茫,是天地。
小公主的眼里却是慈悲,是百姓,是当下。
她抬眸看着逐玉,神色真挚地轻声问:“阿玉,你还会回来吗?”
“你还会,和我站在一起吗?”
逐玉只觉得一直被困的无形锁链骤然破碎,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会。”
这个天下,我会和你一道去改变。
小公主微微一笑。
梦境戛然而止,逐玉缓慢地睁开眼。
光线从窗口斜漏下来,有些刺眼。
背后传来的隐隐疼痛提醒着她,她活过来了。
几年前她在噬忧谷中得以重生,现在,她再次在这里获得新生。
从此以后,她的人生便真正是为自己而活。
逐玉动了动身体,从床上起身。
这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由她做来却分外艰难。
每一下都扯动身后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势,连动心脉的痛。
她脸色微白,光起身这个动作就已经汗流浃背。
逐玉忍着痛,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用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她随手将头发扎着个利落的高马尾,想了想,决定在离开之前去看看齐懿。
对于齐懿,逐玉的观感很是复杂。
这人说不上是好人,但也谈不上是坏人。
说是有情,又能为了完成任务丝毫不顾忌会死多少人。
说是无情,逐玉又见过他独自去给死去的手下立碑。
噬忧谷中的人随时都有可能丧命,死了之后多半都只是像一阵风,风过无痕,不会再有任何人记得。
但只有齐懿会给那些死了的人一个个地立碑。
被逐玉撞见的时候,他脸上神情难得的有些狼狈。
“老人总说叶落归根,人死了以后也得有个回家的地方。”
进入噬忧谷后,就等于脱离了从前的一切,自然也不可能再去考证以前的故乡在哪里。
齐懿说:“我只是希望他们不要无家可归罢了。”
不管怎么样,当初都是齐懿将她救了下来。
逐玉想,这么些年来,在噬忧谷中尚且还能算得上朋友的人,大概也就只有齐懿一个了。
她走到齐懿的院子,院子门都没关,轻轻一推便能推开。
刚走进去,就闻到了熟悉的血味。
看来齐懿应该伤得也不清。
她轻车熟路地走到房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男人有气无力的回应:“进,我知道是你。”
逐玉推门而入,房中的窗都合着,即使是白昼也显得光线昏暗起来。
她走过去,看见齐懿正躺在一张小塌上,动作随意,像是个在戏园子里看戏的富家少爷。
走近仔细一看,才能看出来齐懿的腿上绑着纱布,还有血从中渗出。
齐懿生得副好相貌,身量也高,在一众少主之中算得上出类拔萃。
所以他平素没事就最喜欢在噬忧谷中到处走动,偶尔撩撩那些女弟子们,就是为了显摆一下。
谷主罚他的腿,还真是打蛇打七寸。
如果不是伤得太重,齐懿一定不会闭门不出。
逐玉突然有些想笑,扯了下嘴角:“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懿公子?”
听出她的揶揄,齐懿懒洋洋地抬眸看她一眼。
然后很认真地问:“你这比死人还白的脸色,怎么好意思说我的?”
逐玉的语气显而易见地欢快了些,“我和你不一样,我要离开噬忧谷了。”
这消息齐懿早就听说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毕竟相处了好几年,他多多少少还是比较了解逐玉的。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逐玉是噬忧谷留不下的人。
她和齐懿不同,和谷主不同,和这里的一切都不同。
以前的逐玉是只知道执行任务的最佳武器,现在的逐玉,才终于沾了点人气。
离开了也好,江湖,听起来神秘,但说来说去其实也没什么好待的。
“看你还有力气高兴,想来是死不了,”齐懿感慨地说,“命还真是大,居然能够挺过来四十九鞭。”
“离开以后,有想好去哪里吗?”他问。
“有。”
逐玉说:“有人在等我。”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回答,齐懿忽然觉得有点牙酸。
“相识一场,本该给你办个送别宴,”他笑笑,“不过我现在这情况你看见了,只能请你喝桌上的茶了。”
逐玉拉了张椅子坐下,“你呢,又是为什么受罚?”
认识齐懿以来,他可从来没做过吃亏的事情。
齐懿叹了口气,“突然就脑子一抽了呗。”
“有时候我挺羡慕你的。”他看向逐玉。
“你有坚持下去的目标,还有人在等着你。”
“但我不同。”
齐懿的眸光微暗,“自打我有记忆开始,就已经身处噬忧谷中。”
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人生的意义好像就是不停地接任务做任务。
像把没有感情的利剑。
这样的地方也确实不应该谈感情,所以他同样没有什么朋友。
决定带池昼走的时候,齐懿确实犹豫过一会儿。
不过望着屋顶上皎洁的明月光,忽然的他就生出了一口气。
他这一生总是按照谷主,按照噬忧谷的规矩准则去做事。
现在,他想做一件自己想去做的事。
哪怕会因此受罚,也无所谓。
逐玉想了想,还是问道:“你带回来的是什么人?”
如果只是普通人,不适合留在噬忧谷中。
如果是江湖中人……那就更不适合了。
“是个……”齐懿想了下,笑笑,“医师。”
他指指腿上的纱布,有些嫌弃,“这就是他包扎的,丑死了。”
门外传来一人淡淡的声音:“嫌不好看的话,你可以自己拆了自己重新绑一个。”
逐玉抬眸看去,门边站着个青衣青年。
背着光,面容显得有些模糊,只觉得周身气质如冰似雪,是个不好接近的人。
等他走近了,逐玉忽的一愣。
她的反应被齐懿看在眼里,齐懿问:“怎么样,是不是和小公主长得很像?”
逐玉偏头看他,皱紧了眉不说话。
这副模样,显然是警惕的戒备状态。
齐懿失笑:“我只是腿伤了,又不是真的废人,你不会以为这点消息我还查不到吧。”
“要不然,”他懒洋洋地看逐玉一眼,“你以为这些日子你去北境的事,都是谁在谷主面前为你遮掩?”
逐玉一怔。
不等她问,齐懿就先开口回答:“没目的,没阴谋,没计划。突发善心,日行一善而已。”
这句话逐玉当然一个字也不信,但她也确实找不出齐懿插手的其他理由。
青年走进来后,在逐玉对面的位置坐下。
他抬眸,打量的目光落在逐玉身上,开口唤道:“这位姑娘。”
“叫我的名字吧,”逐玉顿了顿,“我叫逐玉。”
她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说出自己的名字,从没遗忘的名字。
“逐玉姑娘,”池昼从善如流,开门见山地直接问道,“姑娘是和嘉阳一同去的北境吗?”
“她……怎么样?可有受伤,现在安全吗?”
他说话的时候,逐玉一直在默默观察着他的神态。
刺客的识人训练告诉她,这人应该十分关心小公主。
而且这份担忧不似作伪。
再联合两人相似的容貌,又称呼小公主为“嘉阳”。
是她的亲人吗?
但从来没听说还有人从当年那场宫变中活下来的消息。
脑子飞速运转着,逐玉口上一一回答:“她很好,有齐将军接应,安全无忧。”
“齐将军……”池昼恍然地道,“是,齐将军是个忠臣。”
他松了口气,唇边挂上了一丝笑容,起身真心实意地向逐玉躬身道谢:“多谢姑娘护送嘉阳安危。”
“喂喂,”旁边的齐懿不满起来,“我都为你伤了一双腿,怎么不见你这么郑重其事地道谢?”
池昼瞥他一眼,只是道:“当初我救了你,但你答应我做的事并没有办成。”
齐懿理亏地闭嘴。
逐玉说:“我要去北境,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池昼沉默下来。
他想见嘉阳,但又不敢见。
曾经天各一方还好,如今有机会能够见到面。更是近乡情怯一般。
他有些害怕,嘉阳若是对他心生怨怼了怎么办?
这么多年来,他这般无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任由嘉阳被困在深宫之中。
那年她才只有八岁,突逢巨变,该有多害怕啊。
明明说好了,会永远保护嘉阳的。
他不说话,这屋里的另外两人也没说话,气氛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外面的风吹叶片之声。
逐玉突然说:“小公主的叶笛吹得很好。”
池昼轻笑,眼里带了丝回忆:“是啊,小时候我学吹笛,她也缠着要学。”
“可她当时还那般小,” 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眼神柔和下来,“一双手连笛子都抱不住,怎么吹。”
为了哄她,池昼想起了杂书中记载的叶笛,特意请了个民间艺人进宫教导自己。
等他学会了,又去手把手地教小公主。
逐玉的视线移到门外的树上,“去吧。”
她说:“这些年里除了你,她也很累。”
如果能见到亲人,逐玉想,小公主应当会高兴一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12-19 00:05:45~2022-12-21 23:58: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60025627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0025627 2个;风起爱意涌、阿米娅是兔兔哒、4775554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樨 156瓶;墨尘 20瓶;是不是不行 15瓶;芝麻绿豆 11瓶;梧叶无夜、磕学家、吾疾风常伴、陌上人如魚、断更的作者不是好人、酵堡水象、十顾zy 10瓶;亓叨叨、亦阡 5瓶;北幕 2瓶;你说什么、听风雨 1瓶;
非樱花落海洋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