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时,沈澜沧感到一阵剧烈的胃疼,昨晚喝了太多酒,凌晨两点半才回到家。胃药就在桌上,伸手就能够到,她就着昨天没喝完的凉水吞了两粒,在群里发消息,说今天不舒服,看谁帮她跟高桥老师请个假。

  肖慧中问她怎么了,她如实回答酒喝多了。肖慧中翻白眼,说活该。宋小雨发来拥抱的表情,说已经帮她和老师说了。

  沈澜沧知道,她绝不会透露自己喝多了的事实,只会说她是感冒或者拉肚子,这是她们上学期达成的默契。高桥老师听了定然一脸关爱,让宋小雨转达“感冒了一定要吃药”这句话。

  严子敏说,你怎么还喝酒啊,喝酒不好。沈澜沧说,酒好喝,下次带你尝尝。严子敏说,我可不喝,别带坏我。她发这些话的时候一定皱着眉,样子像个小老头,沈澜沧一想到就笑得打滚。

  还没开学的时候姚岑就跟她说,宿舍来了个保守党,想法古板、正经过头,和现代生活格格不入,作息更是堪比老年人,十点睡五点起,把室友折磨得不轻。她说的就是严子敏。

  大家安慰了几句便沉默了,罗谣从始至终都没出现过。她不怎么在群里说话,只是偶尔发一些贱兮兮的表情包,跟她本人的表情如出一辙。

  罗谣总是拥有一种让人开怀大笑的能力,宋小雨说她有老派笑星的气质,举手投足都在播撒幽默种子。

  不过她的幽默似乎屏蔽了沈澜沧,她可以和肖慧中、宋小雨打打闹闹,和严子敏拌嘴,但在沈澜沧面前却有些拘束,有点敬而远之的意思。

  那天在姚岑宿舍的阳台上,沈澜沧隔着烟雾看到她转过头来,神情愠怒。可是雾散的时候,她却又幡然醒悟一般转了回去。

  那个画面不断在沈澜沧的脑海中重播,她觉得如果拍成电影,会是很好的一幕。她打开相册,翻到在阳台上拍的照片,罗谣刚刚消失在街口,街道空无一人。

  沈澜沧想请罗谣当她的演员。

  她正着手拍摄一部短片,一部有关城市生活的片子,一个人孤独地在城市里游荡,遇到不同的人和事,就像她喜欢的很多法国电影一样。

  电影的剧本早在来东京之前就写好了,但那时她一直准备留学事宜没来得及拍。刚到东京的时候,沈澜沧和姚岑加入了电影俱乐部,那是一个电影爱好者组织,经常举办电影活动,有时还会请一些从业者来讲座。

  她在俱乐部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伙伴,在他们的帮助下,她拍摄了这部电影,由姚岑和另外两个俱乐部的成员出演。

  然而拍摄效果不尽如人意,姚岑的表演略微浮夸,并不符合主人公的形象。

  她把电影发给曾经在社团开过讲座的老师,老师看完之后说,她显然没进行深入的思考,直接堆叠了许多过去电影的元素。并且人物的对话很生硬,她能理解她想表达的东西,但觉得还有更好的方式。

  电影不是模仿的艺术,而是创造的艺术。老师最后这样说道。

  寒假回国后,沈澜沧把自己关在家里修改剧本,她推了朋友同学的邀约,写不出来的时候就独自出门寻找灵感。

  她骑着自行车,穿梭在人来人往的街道,夜深了,酒吧依然满座,沈澜沧能想象他们交谈的声音在密密麻麻地聚集在房间里,像烟雾一样绕着酒杯。可是从屋外看去,只是一场消了音的电影,快乐和忧愁都不对外开放。

  沈澜沧在上海出生长大,热闹的都市生活对她而言已是家常便饭,她也曾经是酒吧里的一员。那是她第一次用旁观者的视角审视自己的生活,这似乎给了她启发,她飞快地骑回家,流畅地写下一幕。

  影片的原名她也弃之不用了,不过仍然没想出新的。直到上周五在姚岑家的阳台上,她突然决定新的片子就叫《夜雾突围》。这个名字和她想拍的内容关系不大,只是她的突发奇想,也许之后还会换掉。

  至于演员,她决定不再用姚岑。姚岑是个彻头彻尾的乐天派,她从不焦虑、没有烦恼、情绪稳定(考前除外),总有用不完的能量。想让她表现出孤独和迷茫,简直比登天还难。

  沈澜沧知道有个合适的人选。她想起上学期期末,她和姚岑在咖啡馆遇上罗谣和肖慧中的那一天。

  那天聊的什么她已经忘了,只记得聊到一半,姚岑说想给对面两人拍张照。肖慧中欣然接受,罗谣却说不喜欢拍照,她讨厌镜头。

  姚岑说,长得这么好看不拍照可惜了,罗谣有点意外地问,好看吗?姚岑说好看,尤其是眼睛,非常好看。

  “只拍眼睛可以吗?”姚岑礼貌地问。

  罗谣眨了眨眼,沈澜沧觉得她的视线往自己这边扫了一下,只不过压得很低,垂在了桌子边缘。她思考了一分钟,说可以。

  罗谣眼型饱满,眼尾飘逸,只是眼神总飘着,没有焦点,无法感觉到她是否在看你。用力去捕捉的时候,它会像狡猾的狐狸,躲得无影无踪。

  其实,早在姚岑给罗谣拍照之前,沈澜沧就发现了罗谣的眼睛非常好看。

  去年某一天,老师打乱了分组,罗谣坐到了沈澜沧后面。沈澜沧回头的时候,罗谣恰好刚打了个哈欠,眼里蒙了一层泪水。

  那个瞬间,沈澜沧觉得这就是她在寻找的气质,孤独、迷茫又难以捉摸。后来她试图再次捕捉这种眼神,却始终没有实现,罗谣总是避开她的目光。

  沈澜沧翻了个身,阳光渐渐平息了胃里的疼痛,现在它有饥饿的迹象,可家里没有吃的东西。

  她依然在想自己的电影,仍在犹豫是否要找罗谣出演。就在她大脑一片混乱的时候,手机提醒她收到一条好友申请。

  “高桥老师让我把作业带给你。”

  是罗谣。

  沈澜沧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那边问是把作业送到她家,还是直接给姚岑。沈澜沧看了一眼时间,还没到课间休息,罗谣又在开小差。

  “姚岑今天也没去上课,你能送到她的宿舍吗?晚上我过去取。”

  “好。”

  罗谣的头像是一座岛,上次她和肖慧中聊天的时候提到了,沈澜沧没记住,叫XX群岛,在大西洋还是太平洋?

  沈澜沧扯过书包,翻出课本,从里面抖出两张纸。一张是开学第一天罗谣送给她的签名,另一张是对折起来的,也是罗谣写的,只不过最近她才发现。

  上学期的某一天,老师让大家为未来的自己写匿名的简历,写好交给老师,她打乱顺序发给不同的人。大家可以互相认领,也可以保持沉默。

  沈澜沧写自己是个导演,擅长喝酒、吹比、蹦迪,商务洽谈请找姚岑。而姚岑写自己是个摄影师,正在进行环球摄影,有关沈澜沧的商务请找宋小雨。

  宋小雨说她俩神经病,姚岑抢来她的一看,写的什么什么主管,沈澜沧说你这个过时了,现在都叫总监。

  沈澜沧拿到的简历写在半张被撕得七扭八歪的作业纸上,随意的字迹显得凌乱,还有多处涂改:

  “恭喜你拿到一张登岛票。我是一个岛主,开着岛屿四处旅行。它会出现在南极、北极、深海、高山,和任何你想象不到的地方(也许还有银河外星系)。你在地图上无法找到这座岛,但作为本场的幸运儿,凭此票免费登岛,无需任何费用,更无需在岛上干苦力(我不是黑心老板)。机不可失,赶快拨打电话138XXXXXXXX吧!”

  “太有意思了。”宋小雨想和她交换,她不同意。

  沈澜沧不知道这是谁写的,宋小雨自告奋勇帮她读出来,大家哈哈大笑,却仍然无人认领。

  “这可是张珍贵的纸啊,要保留好,未来不想上班了就去环游世界。”老师开玩笑。

  那时沈澜沧没想到这是罗谣写的,她还以为是肖慧中。罗谣的简历应该是逃课大师,毕竟她常常找借口逃课,不写作业更是家常便饭。

  但罗谣给她签名那天,她发现这两张纸上的字迹如出一辙,连颜色、大小都一模一样。她特别想拿着这张纸去问罗谣,登岛票是否有效?她的岛屿是否和她头像里的一样?

  沈澜沧又睡了一会才起床,胃里空空荡荡,饿得要命。她磨磨蹭蹭梳洗干净穿好衣服,总算在太阳落山之前出门了。

  姚岑做了一点粥,招呼她过去吃,今晚她们身残志也不坚,没法一醉方休,只好老老实实养生。

  沈澜沧饿得脚步虚浮,一小时后才赶到。她们喝了点没有味道的粥,分食了所剩无几的面包。沈澜沧还是饿,可是没其他吃的。

  罗谣是下午三点左右来的,放下作业就去打工了。沈澜沧问她在哪里打工,姚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在她家车站附近的便利店。

  沈澜沧知道她和肖慧中住的地方离自己就一站地,她顺着电车轨道往那边走。

  正是下班高峰时间,路口的红绿灯下积攒了一大批行人,绿灯一亮,匆匆走过斑马线,和对面的行人汇成一个秩序井然的旋涡。

  车站对面就是一家便利店,不是常见的三巨头,而是另一个牌子,沈澜沧只在某些车站见过,招牌上是复杂的片假名,念了好几次也记不住。店里人很多,都挤在柜台前结账,看不清是谁站在那里。

  沈澜沧绕着便利店转了一圈,从后面的玻璃门看到罗谣正在货架之间理货,边理货边发呆,蹲在那不知道想什么。沈澜沧隔着玻璃冲她招手,她没看到。

  过了一会人走光了,罗谣进了柜台,接替里面的人收银。她穿着绿色工作服,胸前挂着名牌,头发梳起来了,看着像高中生。

  沈澜沧走进去和她说:“给我拿包烟。”

  罗谣挑起眉毛,调侃一句:“病这么快就好了?再抽烟小心肺也不行。”

  “一个店员管那么多。”沈澜沧同她开玩笑。罗谣今天有点无精打采,她冲沈澜沧做了个鬼脸。

  舌头还没缩回去,就听到店长突然喊了她的名字。

  “怎么能对客人吐舌头?快点道歉!”

  只要抓到罗谣犯错误,店长就会突然变得凶神恶煞。田中说以前有个员工粗心大意,造成了十万日元的亏损,从那以后店长就对店员要求苛刻。罗谣觉得某一天她可能也会犯类似的错误,她连高考数学的b都能看成6,还有什么不可能。

  “可她是我的同学。”罗谣说。

  “在这里都是客人。”店长要求严格。

  罗谣看看沈澜沧,当事人耸耸肩,像在等着好戏开演。

  罗谣挤出一个虚假的微笑,一边鞠躬一边说:“万分抱歉,不该对您做鬼脸,请您原谅。”这是罗谣背得最熟的一段敬语。店长跟着她一起鞠躬,标准的九十度,好像身体里有个量角器。

  “没关系。”沈澜沧觉得这个画面过于滑稽。

  她在附近的吸烟区抽烟,旁边两个头发稀疏的大叔在抽回家前的最后一支。他们三个人背对背,避免产生尴尬的对视。

  不早了,对面商店街的招牌亮了起来。去年有一阵,她和姚岑经常来那条街。里面有家卖摄影机和照相机的店,后来那个店搬走了,她们就再也没来过。

  当时她们没有遇到过罗谣,也没有遇到过肖慧中,她曾经从这家便利店门口路过无数次,但一次都没往里看。

  半小时后罗谣下班了,从沈澜沧面前走过,被沈澜沧叫住。她还没消气,又冲沈澜沧做了个鬼脸。

  “吃饭了吗?”沈澜沧问。

  “吃了空气。”罗谣说。

  “我请你吧。”沈澜沧扔掉烟头走到她旁边。

  “为什么?”

  “报答你送作业的恩情。”

  “我还以为你害我挨骂良心难安呢。”

  “我没什么良心。”

  “看出来了。”

  她们走进商店街,汇入下班的人流。罗谣问沈澜沧有没有玩过“小钢珠”,说话时她们正路过一家游戏厅。沈澜沧说没有,她对那种游戏不感兴趣。

  罗谣说他们店里有个店员,发了工资就去游戏厅,一下午输个精光,每个月都如此循环。他没有其他工作,独自住在一间逼仄的地下室,就为每月那一个下午活着。

  “你觉得他不应该那样?”沈澜沧问。

  “不,我只是突然发现人可以有各种活法。”罗谣哲学了一把。说完,她们走进了路边的居酒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