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谣推着28寸行李箱,在春天凉爽的天气里走得汗流浃背。早上涂的防晒霜已然失效,她一只手遮住阳光,停在路口气喘吁吁,等着她亲爱的朋友赶上来。

  祁迹推着另一个28寸行李箱,拉杆上挂着一个颈枕。她一只手拿手机,艰难地用两根指头放大地图。

  祁迹刚到罗谣肩膀,上大学前罗谣觉得自己也就中等身材,谁知一到大学宿舍,她直接逆袭成海拔第一。三个舍友都比她矮,祁迹是最矮的,因此得了个外号叫萝卜,微信名也叫萝卜头。

  祁迹也来东京交换,但和罗谣不在一个学校。她费了好大劲才申请到一个名额,为此不惜和辅导员大战三百回合,上学期天天跟罗谣哭诉。

  半年不见,祁迹胖了不少。罗谣不在,她找了另一个饭搭子,和她一样热爱奶茶零食,所以肉眼可见地圆润起来,刚上大学时穿着还Oversize的T恤现在严丝合缝地贴在身上。

  罗谣比祁迹自律,因为跳舞的缘故,她对高热量的食物敬而远之。当然也有习惯加成,小时候妈妈严格控制她的饮食,不能吃零食、不能喝饮料,要少油少盐少糖。那时候罗谣看别的小孩吃糖都羡慕,但长大后反而习惯了,自觉远离垃圾食品(炸鸡除外)。

  “这条路往里拐再走两百米就到了!”祁迹指了指罗谣左边的小路。她们拐进去走了几分钟,一座咖啡色的三层楼出现在眼前。

  这栋房子专门给留学生做公寓,学生都在不同的学校,姚岑和班里新来的严子敏也住在这。中午她们都不在家,公寓里静悄悄的。

  房子内部划出了许多房间,略显逼仄。祁迹的房间在二楼,楼梯狭窄陡峭,罗谣拎着行李箱撞上扶手,嘭嘭直响。

  房间不算大,勉强放下一张双层床,两张书桌,和一个衣柜。室友还没来,所以看起来比较宽敞,要是两个人都住进来,东西一多,就会非常拥挤。

  三楼是公共客厅、厨房和阳台。饭桌上有整套的碗和盘子,灶台上一排排功能各异的锅具,水池里还剩两只没洗的碗,冒着油星,几根筷子倒在上面,不知是谁这么没有公德心。

  祁迹不会做饭,也懒得做饭,厨房是与她无缘了。客厅倒很合她的心意,窗明几净,沙发松软,平时买几包零食,躺在这打游戏看电影十足过瘾。

  罗谣逼着祁迹请自己吃饭,她可是连午饭都没吃就去车站接人了,不犒劳一下说不过去。

  但祁迹决定先收拾行李,她奔波了一上午,风尘仆仆、一身臭汗,可没有闲情逸致去吃饭。祁迹劝罗谣先吃点泡面,晚上一定请她吃大餐。她一打开行李箱,立刻滚出一桶“康师傅”。

  “看,它热切地盼望着被你吃掉!”祁迹不由分说把面塞给罗谣,又亲自借不知名室友的开水壶烧了水。

  罗谣上次吃泡面还是过年的时候,那会同学们都回国了,只有她没有,整个寒假她都留在东京,打工、上舞蹈课。

  那时整栋宿舍楼无比寂静,平时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走路声都不见了。外面有时下雪,有时刮风,没事的时候她窝在宿舍看电视剧,从早看到晚,看累了就睡一会,也不管白天黑夜。她感觉自己已经提前过上了老年生活,爷爷平时就是这样。

  年三十那天她只跟爸爸通了电话,爸爸说爷爷去家里了,正在沙发上看新闻节目。罗谣把电视剧音量调小,裹紧身上的被子,说和同学在外面吃饭呢,有好几个同学都留在东京,街上很热闹,晚上还要去看烟花。放下电话后她吃了一碗泡面,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起床去打工。

  那天吃的是什么口味的泡面?罗谣拿着祁迹给的红烧牛肉面,站在餐桌前回忆。忘记了,反正不好吃。

  吃完面,罗谣心满意足躺进沙发,听祁迹在楼下哗啦哗啦收拾东西,一会骂一声,抱怨房间太小,地方不够。

  祁迹的东西常常堆成小山,她是能把大广场变成垃圾场的人,不知道都带了些什么没用的。罗谣想到大学混乱的宿舍,无奈地笑了。

  午后街道静谧,除了几个过路人外,几乎没有动静。罗谣怀里抱着靠垫,在沙发上蜷缩得像个婴儿。这会吃过饭正困,不一会儿祁迹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她时梦时醒,听到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和一些低沉的人声,也不知是梦里传来的,还是有人在周围走动。

  后来她觉得冷,便醒了过来,本能地想找件衣服披上。但沙发上没有衣服,茶几上也没有,只有餐厅的椅背上搭着一件,可是那个位子已经坐了一个人。

  “祁迹?”罗谣晕头转向,还没从梦里完全醒来。那个人回过头来了,是沈澜沧,她对罗谣点点头。

  屋内光线黯淡,只有厨房的灯在沈澜沧头上洒下喇叭形的光束,让她像聚光灯里的话剧演员。

  罗谣花了半分钟才找回睡前的记忆,只怪中午的阳光太暖和,叫她迷迷糊糊睡了这么久,现在已经是傍晚了。她从幽暗的沙发上慢慢起身,问:“你怎么在这?”

  沈澜沧说:“我来找姚岑。”

  她的声音就是罗谣刚刚在梦里听到的声音,低沉的人声,像一把中提琴。

  罗谣伸了个懒腰走下楼梯,祁迹的房门大敞四开,里面一片狼藉,祁萝卜坐在一堆杂物中间独自懊恼。

  罗谣蹲在楼梯上,手放在嘴边当扩音器,却用悄悄话的音量说:“萝卜,你的杯子在哪?我想喝水!”

  祁迹迈过三双鞋,跳过一只背包,艰难走到门口,说:“杯子还没买呢,你先忍着吧。等会吃完饭你陪我去买日用品。”

  “可以,一块蛋糕。”

  “太黑了吧!一瓶可乐最多了!”祁迹讨价还价。

  “两瓶。”

  “成交!”

  做完这单生意,罗谣一蹦一跳回到楼上,晚风从阳台吹进来,令她心旷神怡。

  “给。”沈澜沧一边说一边递过来一瓶水。

  罗谣有些意外,她拘谨地站在那,愣了半分钟才接过来,说了两遍谢谢。半瓶水下肚,她活着从沙漠爬了出来,于是踱步到阳台上。

  她的头顶立刻笼上一片云。正是日落时分,绯红的晚霞在屋前被电线割断。罗谣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学生三三两两从下面走过,无忧无虑地说笑,风吹动她们的裙摆,让罗谣想起动漫里的场景。

  阳台的门吱呀响了一下,沈澜沧也走了进来,站在离罗谣三步远的位置。

  “介意吗?”她抽出一支烟问。

  罗谣摇摇头,发现她贴心地站在了下风向。沈澜沧点起烟,也靠在栏杆上。夕阳正从西边侵蚀过来,一点点铺到房顶。

  深沉的蓝天被围在夕阳里,粉色、红色、蓝色混成一团,彼此中和,夕阳反而没那么出挑了,像莫奈的调色盘上遗留的一块油彩。

  很长一段时间,她们谁都没说话,但罗谣感觉到沈澜沧在看她。她下意识地躲避着她的目光,把头扭到另一边。

  罗谣不喜欢直视别人眼睛,每次只把注意力聚焦在眉毛或鼻子上。肖慧中说她的眼神有点涣散,还问她是不是近视。同样,她也不喜欢别人看她,最好所有人都当她是透明人,不要来打搅她。

  可沈澜沧偏偏就喜欢盯着人看,看的时候还若有所思。罗谣的心里像被一根针不停搔着痒痒。

  沈澜沧没有恶意,她也同样会盯着别的同学看,但她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旺盛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足以让罗谣退缩。

  罗谣摸着手表,手指在表盘上打圈。无论如何,她决定回过头瞪沈澜沧一眼,并质问她为什么要看自己?

  于是罗谣了转过去。

  但这时风停了,沈澜沧吐出的烟裹住了她的脸。她的五官被烟雾磨平,眼神被烟雾稀释,烟雾像一副面具,盖住了她的模样。烟很快就散开了,罗谣在烟雾散尽之前偏过头,只给沈澜沧留下一个侧脸。

  “你刚才好像要骂我的样子。”沈澜沧说。

  “没有。”罗谣说。

  说完,她觉得有点可笑。敌人动也没动,自己主动吃瘪。还好没问出口,她自嘲地笑起来,不然会显出一种自作多情的愚蠢。也许人家根本就没看她,而是在看街上的人或者远方的景色。

  祁迹在屋里喊罗谣出去吃饭,她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还特意洗了个澡,头发没干透,正用毛巾搓。罗谣像得了特赦令一样跑进屋去,祁迹丢给她一件外套,让她帮忙拿着。

  走到楼梯口时,罗谣透过阳台门看到沈澜沧半躺在栏杆上,头望着天,烟一阵阵地飘。犹豫了两秒,罗谣又回到阳台对她说:“先走了,明天见。”

  沈澜沧缓缓直起身子,说:“明天见。”

  罗谣和祁迹勾肩搭背地走出门,一蹦一跳地往前跑,就像她们在大学里一样。沈澜沧站在三楼的阳台上,看着她们像奔跑的小狗一样远去的背影。

  罗谣跑到路口时回过头来冲沈澜沧招手,相隔甚远也能感到她正开怀大笑,沈澜沧挥挥手,罗谣紧接着便消失在路口的电线杆之后。

  没一会,太阳就沉下去了。晚霞没了燃料,黯然失色。沈澜沧左右张望,两边都是成片的屋顶,高高矮矮一路延伸,直到被车站或大楼阻断。

  “你干什么呢?”姚岑打断了沈澜沧的思绪,她甚至都没听到上楼的脚步声。

  “没事,抽根……”烟早就烧到了头,烟灰沾在栏杆上,留下灰白斑点。

  “走吧,今天新宿新开了家地下酒吧,打八折。”姚岑换上一条裙子,拉着她下楼。沈澜沧揉揉眼睛,丢掉烟屁股,同她走进路边柔软的灯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