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藤原宗秀将药碗整个都放在了唇边,就要仰头喝下去的时候,长井庆隆却突然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药碗,“砰”的一声,狠狠的放在了桌上!

  桌上被溅上了几滴药汁,但大部分却还留在碗里,没有全部洒出。

  这番行为令周围的人都不自觉眼睛睁大,既震惊又疑惑。就连一旁药研藤四郎眼中也闪过困惑之色,藤原宗秀则保持着之前拿着药碗的姿势,一动不动的沉默着。

  “你是死人吗?我都已经要杀你了,你竟然从头到尾连一句为什么都不问!你对自己的命就一点都不在意吗?”

  长井庆隆指着藤原宗秀疾言厉色的破口大骂,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这样,但总之一切就是发生了。

  藤原宗秀放下空无一物的手,缓缓的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会对要我的命更加在意,是这样杀起来让你没有成就感了吗?”

  他只能找到这个理由,毕竟连捕猎者都会对丝毫没有反抗的猎物产生几分疑惑。而一直惦记着杀了他的对方,在这一天突然到来的时候却发现结果并没有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感受到猎物的恐惧与痛哭涕零,理所当然的也会感到不爽吧?

  没但有人告诉他要死的时候竟然还要顾及杀他的人是什么心情。藤原宗秀有些无奈,即使他很聪明,但也不一定对什么样的人都能看透,毕竟人心是最难看透的一种事物。

  因此他也很难明白长井庆隆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作出拦住他的举动的。

  长井庆隆听到他关于成就感的说辞,脸颊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口,但还没等他说话,藤原宗秀就先一步说道。

  “好吧,虽然我对于你为什么要杀我的原因并不关心,也不感兴趣,更不好奇。总之也就那几个理由,但你既然想说,那我姑且便问一问。”

  “所以你为什么想杀我?我记得我也没有得罪过你,最开始的那次也是因为你自己先出言不逊,所以我才会动手的,大家也算扯平了。”

  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药研藤四郎连忙低下头,同时眸中闪过一抹笑意,既为这话中气死人的内容,也是因为主人的态度。

  其实主人平时还蛮宽厚的,但这次显然是对方令他感到不满了,说话才会一直含沙射影的这么刺人。

  显然长井庆隆也被藤原宗秀的气的不轻,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见他这副模样,藤原宗秀索性直接冷淡的开口:“那让我猜一猜你为什么对我这样一副的态度?”

  身姿清瘦而俊挺的男人就这么缓缓站起身来,丝毫不顾周围其他人看着他警惕的神色,走了几步说道:“你是觉得我早晚有一天会是心腹大患,认为我会彻底抹去所有知情人的口,好彻底占据这个位置是吧?”

  他停顿了一下,见长井庆隆沉默着没有否认,接着直言不讳的开口说道:“所以你是觉得那位前任的家主大人是傻瓜吗?又或者你觉得你比他还要聪明百倍。”

  听到这句话,长井庆隆当即瞪视向他:“你!”

  藤原宗秀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眼中迸射出的寒光成功令对方的后半段话被咽了回去。

  藤原道宗这种老狐狸做事当然不可能以一句信任概括所有,所以对方不仅是因为对他并非人类的身份放心,同时也准备了许多道布置,藤原宗秀虽然不知道具体,但想来也不会有多难猜测。

  或许假如他真的动了不该动的心,藤原道宗留下的遗言就会令某个与他交好的阴阳师赶来杀他了。

  这点他丝毫不怀疑,对方既然敢做这种有风险的事,就肯定有抗风险的能力。

  因此……

  藤原宗秀转过身,眼神意味深长的看了长井庆隆一眼:“人蠢不要紧,错的是偏执和自作聪明。”

  “你以为藤原道宗就对我没防备吗?而我之所以会答应也不过是各取所需。”

  说完,他就伸手拿起桌上的那碗药,面不改色的喝下了下去。

  刹那间,所有画面都仿佛定格住了。

  “!”见他竟然主动喝下了那碗毒药,长井庆隆面上不仅丝毫不见喜色,反而骤然一惊:“你竟然……”

  想要对方死是一回事,但他没想到对方竟然会这样主动的喝下毒药。为什么?这个人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但还没等他说完,一道熟悉的声音想起:“兄长!别喝!”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藤原宗秀就已经将碗里的药一饮而尽,擦了擦嘴角,便将空了的药碗随意的放回了桌上。

  他转过身,看向正扶着门边气喘吁吁的藤原宗明,一句话都没有说,但随后嘴角竟缓缓流出了一行黑色的血液,那显然是毒药造成的,谁也没想到效果竟然会这么快。

  藤原宗明瞳孔骤然紧缩,几乎是踉跄着跑了过来,伸出手搀扶住了藤原宗秀很快瘫软下来的身体。

  他的手在颤抖。

  他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反应,毕竟对方之于他来说只是父亲为了给他铺路不知道从那里弄来的有着一张和兄长一模一样面孔的陌生人,长井庆隆说的也不是不对,对方死了对他没有坏处,只有好处。

  但是他为什么还会如此?

  他不自觉的看了一眼那已然空了的药碗,喉咙干涩的说道:“我让你别喝,你怎么都喝了……”

  然而那个人已经不能再回答他了,毒药见效很快,几乎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对方就已经呼吸微弱的闭上了眼睛,嘴角汨汨的流出了一连串的黑血,并且随着时间推移,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呼吸。

  对方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他说一句话。

  藤原宗明思绪如潮水般翻涌,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对方的场景,那时他还没有元服,家中兄长的失踪对于年纪还小的他来说也一点都不重要,唯一的区别就是父亲终于不再忽视他。

  他很高兴,高兴的是父亲不再只关注兄长,自己也终于能被父亲所关注。然而身边的侍从长井却说父亲有意改立他为继承人,这一切都是因为兄长的失踪,只要兄长永远都不回来,这一切就不会改变。

  于是他头一次抱有了那样阴暗的想法,希望兄长真的不会回来,毕竟对方从来都没有将他当做弟弟,假如的兄长没有因为私奔而失踪,等对方继承了家主之位,恐怕立刻就会将他赶出家门,不允许他继续在这个家待下去。

  然而父亲很快又领回来了一个兄长,看到第一眼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不是他原本的那个兄长,因为兄长看他的眼神永远都是带着高傲与不屑的,而对方无论看什么都很平静,眼底犹如一洼池水,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倒映出他的内心。

  这样的发现令他对对方很是好奇,因此也不自觉的关注了更多。越是关注,他就越能发现对方与兄长的不同之处,最明显的地方莫过于对方甚至可以赢过冢原卜传的剑术,兄长会的也仅仅是那两招花架子罢了,一年之内根本不可能提升到如此恐怖的地步,也就外面那些不了解的人会相信这种离谱的谎话。

  又或者是因为有藤原道宗作证,再加上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以及那更胜一筹的气质。

  还有对方读书的时候,手肘靠在肘落上,身体斜靠,展现出一种人前从未有过的闲适感,每当这个时候对方就喜欢安静,不希望任何人前来打扰他。

  这点和他那个兄长完全不同,对方喜欢和歌,而不是春秋又或者论语,读的时候甚至还会问一问身边美貌的侍女“这句诗你明白什么意思吗?我给你讲一讲。”

  一句附庸风雅就足以概括。

  对方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当藤原宗明知道对方和侍女私奔的时候也没什么意外,顶多意外于对方竟然真的会作出这等无脑的事。

  后来父亲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他不知道说什么,但总之父亲决定的事肯定不会有他说话的余地,因此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当默认了这件事,默认了那个根本不是他兄长的人,在今后顶替他兄长的位置。

  但同样知道这件事的长井庆隆却不同,对方认为假如父亲去世,身处家主之位的对方必定会借此除掉所有知情的人,然后好顺理成章的霸占着藤原家的权位。

  于是当偶然间对方指导了他课业的时候,长井立刻便将对方与他隔开,并私底下告诉他,对方是在收买人心。

  他有些信了,毕竟长井才是他的亲信,对方之于他什么都不是,而他身处这样的家族之中,也不是没有见过表里不一的人,说不准只是对方伪装的好而已。

  所以后来对方就再没有主动指导过他课业。

  这也怪不得对方,毕竟任是谁被这样驱赶一次,都不会再选择倒贴上来,更何况是对方那种稍显冷傲的人。

  但是在这之后,对方的名声却也没有间断的传进过他耳中,不光是那所谓的剑圣的称号,对方甚至精通乐器,会书法,绘画,仿佛一切就没有能够难倒他的。

  就连他出门的时候,身边也会有人在他耳边称赞对方,称赞他的兄长很有才华。他因此也看过对方的画作,还有那些字迹,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大家之作,而这样的人,又怎么会选择作为他那个兄长的替身呢?

  这样的疑惑也在今后的日子里不断的从他脑海中浮现,然而他注定不会得到答案,对方似乎因为长井的警告决心与他划清界限,说话间也都例行公事,客客气气,不会怠慢他却也不会过分亲近,与对方面对自己儿子的时候截然不同。

  而他,无数次想与对方说话,最终也只能止步于那双清冷的不含一丝情绪的眸子。

  他不敢承认自己其实也是佩服对方的,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像对方那样散发着光芒,精通那么多样事物,一举一动也让人望尘莫及。

  想到之前他们二人之间由于自己单方面的行为而造成的不和,再看如今在他怀里已经失去气息的人,一股懊恼天旋地转般向他盘旋而来。

  他其实只是希望对方的眼中能看进他的身影,不再那样视他于无物。

  他从没有希望过对方去死,而假如当初他在面对长井的时候,态度能够强硬一些,是否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

  “殿下,事已至此,您还是先起来吧。”

  长井庆隆见藤原宗明抱着藤原宗秀的尸体一副缓不过来神的样子,连忙劝解道。

  听到他的声音响起,藤原宗明缓过神来看向对方,语气中带着的是一时没能隐藏得住的一丝不平,一丝质问:“你现在满意了?他是主动喝的药,根本就不像你揣测的那样不堪。”

  “……”

  长井庆隆也只能沉默,在藤原宗秀直接主动将那碗毒药一饮而尽之前,他其实都是抱着杀死对方的想法的。

  毕竟无论对方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对方身上自带的隐患却是不可忽视的,对此他所持有的一直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态度。即使对方真的没有这样的心思,但只要有这样的可能,就还是杀掉更稳妥。

  他之所以会在之前拦下藤原宗秀一次,也是的确抱有对于对方就那样慨然赴死的不解,但他却也没有因此打消念头的想法。

  直到对方真的喝下了那碗毒药。

  死亡真的能够证明很多事情,他想到了对方之前所说的那句话,假如家主大人早就有了防备,这样看来或许的确是他小人之心,做了多余的模样。

  但假如时光倒流再来一次,他明白自己依旧还是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殿下,先不要说这些了,那应该先将后续处理好。”

  长井庆隆的语气变的重了一些,眼神扫过藤原宗秀失去气息的模样,微不可查的一顿,转瞬之间便又挪开看向了他处,随即呼吸猛然一滞。

  藤原宗秀身边的那名方才还在的近侍怎么不见了?

  藤原宗明张了张口,知道对方说的是对的,但这一刻还是忍不住有些心底发寒。

  对方做出这种事之后,怎么能这么冷静?

  但还没等他回答,也就是这时,一道夹杂着惊怒的大呵声响起:“你们对老师做了什么?!”

  同缘一一起跟来的继国岩胜看到倒在那里生死不知的老师,视线又接着扫过地板上滴落的几滴黑色血液,几乎瞬间血液就上涌到了头顶。

  这群人竟然……!

  他一旁的缘一也是惊疑不定的看了一眼现场,这和他与父亲商量的可不一样。

  但还没等他们继续上前,长井庆隆却先一步下令:“快把他们抓起来!”

  其实就算是长井庆隆这边的人多,对于缘一和继国岩胜来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两人几乎瞬间手便摸向了腰间挂着的长刀,然而下一刻,一道熟悉的声音却在他们身后响起。

  “少主,不要和他们硬碰硬,快跟我来!”

  竟然是之前消失的药研藤四郎。

  缘一立即想起了之前藤原宗秀对他说的话,再看屋内场景的时候便瞬间多了几分明了,随即伸出手抓向身边的继国岩胜。

  继国岩胜不明所以的看他。

  缘一简洁利落的说道:“走!”

  说着就带着对方一起往出跑。

  身后跟着追兵,身边是一心想要逃跑竟然连养父都不顾的孪生弟弟,继国岩胜都有些糊涂了,不由询问:“刚刚那些人好像害了老师,我们为什么要跑?”

  缘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哪里知道为什么,但既然身为父亲近侍的药研藤四郎说跑,那应该多半就是父亲的意思。

  与此同时,跟着他们一起跑的药研藤四郎说:“继国大人,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我们还是先跑吧。”

  继国岩胜听到这句话便也不再说什么,开始了平生头一次的夺命奔逃。

  但就在这时,缘一突然想起了什么:“宇多,宇多还留在这里。”

  这一跑说不定就不会再回来了,他至少得把宇多带走。

  也是说什么来什么,他刚一想到宇多,前面就出现了对方的身影,对方见到缘一向这边跑来的身影,甚至还伸出手打了个招呼。

  “少主……”话还没说完,就被缘一一把揽了过来,带着一起跑。

  宇多一脸惊讶:“你们这是干什么?我们为什么要跑?还有后面追的那些人是谁呀?”

  缘一简短的回答她:“我们要离开了,所以要跑。”

  “哦。”宇多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也不再询问,便跟着一起跑了起来。

  因为府上看守大门的侍从根本没有阻拦的原因,几个人一路畅通无阻的便跑出了藤原府,紧接着就被药研藤四郎带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随后就在那处院落已然凋零的樱花树下,见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

  黑色长发扎成一束,穿着一身同样的黑,腰间挂着一把长刀,面容清俊,身姿清癯。

  “父亲……”

  “老师……”

  “家主大人……”

  ……

  当朝摄政关白的讣闻一出,立即便震动了京都的所有人,即使从对方最近几年的生病频率来看,似乎早有预兆,但这也的确太过仓促了一些。

  藤原宗秀的逝去,令所有人都感到不敢相信,倾慕他的人为也再也无法见到对方的身姿而深感伤怀,恨他的人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感到一丝丝寂寥,听说过他涉及的人为他而感到可惜。

  许多接受过他接济的普通百姓开始自行到藤原府外跪拜,这是为了感谢藤原宗秀对他们的救济,这样的乱世因为吃不上饭而饿死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其中就包括了和藤原宗秀关系不错的足利义辉。

  “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突然。”

  将军御所内,足利义辉初闻这个消息时整个人都是一愣,虽然这个乱世时不时有人会死已经是常态,但身边的人突然就这么逝世,还是令他有些大为感怀。

  “确是如此。”一旁的细川藤孝跪坐在下首点头附和道。

  想到当年他与明智光秀和藤原宗秀见的那深刻的一面,这般出色的人物竟然就这样突兀的去世,他心底不由同样有些感慨。

  感怀过后,足利义辉开口询问道:“藤原家现如今是谁在做主?”

  细川藤孝想了想方才打听到的那些消息:“似乎是那位的兄弟,即将继任关白之位的宗明大人。”

  足利义辉点点头,接着再次询问:“对方有说什么时候准许人前去悼念吗?”

  “似乎是,三天后。”

  “……”

  这边,有人因为藤原宗秀的逝世而大为感怀,另一边也有人感到不可置信,甚至怀疑是对方演的。

  这个人就是花开院秀元了,或者是说整个京都知道藤原宗秀真实身份的阴阳师。

  “开什么玩笑?他一个妖怪还能会病死?”花开院秀元对于这个消息感到荒谬,再看外界的那一群悼念藤原宗秀的人,这种荒谬的感觉便愈发强烈了,只感觉整个世界都不真实了。

  这群人知道他们悼念的是谁吗?知道对方可能还活着,甚至还可能就这么看着一群人悼念自己吗?

  他的式神安慰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对方在京都的名声实在太好了。”

  花开院秀元咬牙,确实,这个妖怪名声经营的实在是太好了,甚至还会主动接济贫民,这可是一般贵族都根本不会去做的事。也因此他才会一直放任对方明目张胆的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活动,而没有铲除对方。

  但是现在说藤原宗秀病死了他也是一万个不相信,想了想便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对方想要借此脱身!

  想到某一次下朝的时候,对方眼含笑意,询问他见到上官为何不跪拜行礼,刻意戏弄他的举动。

  虽然这场跪拜到最后也没成,对方见好就收的主动终止了,但是……

  花开院秀元冷哼一声。

  “哼!他什么时候举行葬礼?我倒要去亲自看看他究竟有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