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川脱出后, 顾弦望亦病了一场,辗转昏迷三日,梦中都是过去那些被她久久遗忘的画面, 既有龙黎的记忆, 也有她自己的。
苏醒后在医院中她也想了许多办法,但都不能很好的安置这樽玉棺, 长久放在走鼠手中不是办法,她只好托了姚错侧面向师父递话,问能不能将天津五大道的洋房借给她暂用。
这一问,两天才有答复,还是陈妈特地来了趟医院,又是抹泪又是责骂, 最后才说, 你师父没说可也没说不可, 但钥匙在你那里,你自己就看着办吧。
能让陈妈来,实际上就已是师父首肯了。
安置下玉棺后, 便是着手搜寻卝麓的线索。
夫游苦心算计千年也未能如愿, 想要找到这座上古的海外仙岛谈何容易?
顾弦望苦思冥想,最终想到先前她们曾得到的那只琉璃盏, 琉璃盏上有星图,或许就是驶向卝麓的航线所在, 而悦神剑就是打开外部阴涡的钥匙。
但问题是秦岭以后琉璃盏一直是由龙黎收纳, 后来到了福建内蒙一直到归墟之中, 将她救出来的时候她身上除了一把剑外再无他物, 东西不在她身上,她事后问过桔梗, 琉璃盏同样未藏放在走鼠手中。
龙黎居无定所,根本也没有藏东西的地方,何况她们自秦岭后始终同行,她也没有藏放的时机才对。
这一耽搁,又是许多天,直到有一日杨白白打来电话,三言两语恰好提及当初顾弦望给他打电话要债的事,这时她才灵光乍现,是了,当初她们回家置丧,在苏州的老屋里曾住过一夜,那地方龙黎到过两次,会不会对她也有特别的意义?
如此一想,顾弦望即刻动身,她先回苏州扫墓,而后又去探望了江家夫妇,回家后循着记忆在各种犄角旮旯一顿翻找,最后果然在妈妈卧房的衣柜下层发现了包裹起来的琉璃盏,这层摆放着家里的老药箱,药箱里除了琉璃盏外,还有一封包在牛皮信封中,鼓鼓囊囊的信。
她认得那手字迹,在花会上,她曾觉得那字极有风骨,漂亮非常。
信封是旧的,家里藏放许久,有些褪色,墨迹却是新的,亮堂堂的黑,像昨日才落的笔。
信封上写:吾念亲启。
顾弦望拆开信,里头真正的信纸只有一张,之所以显得厚重,是因为后头还夹着许多张折叠起来的作业纸。
她翻开那张信:
弦望,
见字如晤,盼你展颜。
时夜已深,我于故地借光一盏,想与你说些什么,可消磨良久,落笔竟又无言。
江南温婉,旧时我曾数度途经,却不曾有过片刻感念,而今侥幸得闲,倏觉月色温柔,夜风亦柔,俗言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弦望,我想是江南似你。
这些日子以来,梦魇愈重,许多碎片落于识海,我亦渐渐习惯于那些幻音的存在,我所欲追寻的答案仿佛近在咫尺,但于今夜见你泪颜,我却有一瞬满心惶然,临崖却步,不外如是。
当你言及过往,期盼旧时离去之人是你,我无可言表,只觉肝肠寸断,心如碾绞。
自夜郎初见,至秦岭风波,你我相识说来不过寥寥数月,在此以前我只觉岁月漫长难捱,盼有终期一日,可遇你以后,我却又怨光阴苦短,恨不得刹那白首相携。
你说,人心贪婪,人心易变,如我这般,怕是也要讨神佛着恼。
也罢,倘若有朝一日此信启封,那我应当也得了报应。
弦望,语字贫乏,难述万一,仅恳愿你于未来勿再自轻自厌,你不知晓,我如沟渠,而你则是照亮浑水的绵长月色,我本无来处,是你予我归途。
我料想今日所做决断,来日定会惹你厌弃罢,可你终归是心软之人,时岁深久,总会谅我,呵,说到底,是我怯懦,心期万全,力未可至,可即便穷途,我也愿尽此身全力,与天再争半子。
摘星峰一愿,我未尽笔。
倘若有幸,我期许来日得你肯允,能去看一出你演的戏,尔后漫步闹市,缓缓归家。
倘若无幸,我期许来日你尽得欢喜,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弦望,纸短情长,然平生一顾,至我终年。
龙黎尽笔
纸页翻动,娑娑而响,一张张幼时的作业纸上,画的全都是她的脸。
顾弦望拈着纸页,苦苦回忆,那一瞬瞬,一篇篇,直到每张纸面落满了湿意,墨迹线条晕不分明,她才茫然想起:那是大巴上她倚窗梦魇的睡颜,是篝火旁失神的侧脸,是蛊洞里噎住巧克力的尴尬,是月色下迷茫的遥望,是摘星峰觑看木牌的好奇,是埋骨坑乍见星图的惊艳。
太多张脸孔,太多个瞬间,这是龙黎的一夜未眠。
是她的至此终年。
原来在无人知晓的时刻,她早已偷偷与她道过别。
…
顾弦望收折起纸页,这封信,这些画,她已看过无数遍,原以为不会再哭,但次次回神,掌心一抹,还是满手湿痕。
突然,楼梯上传来轻微的开门声,她一怔,慌忙爬起,将纸页收回柜中。
寻上楼,大门已经重新关上,脚步声在二楼,临近书房,顾弦望快步赶去,在门口倏然诧异,“师父?”
尚如昀刚放下提包,正从书柜下格取物,他嗯了声,搬出一方木匣放在桌上,从里头翻取出厚厚一叠信封,对齐稳妥后方才收入提包中。
他觑了眼顾弦望的脸色:“同他们闹了一夜?”
顾弦望赶紧抹了把脸:“是,昨夜跨年,叶蝉她——”
“无妨。”他摆手,“你大了,自可安排。”
“刚才在楼下?”
“……是。”
尚如昀看着她的脚:“去披件衣裳,随我去个地方。”
顾弦望尚有些晃神,顿了一下,忙又应是。
司机将车开到院外,顾弦望跟着他上车,没问去向,这一路车却开出市区,直驱郊外。
直到群山近眼,陵园牌楼出现在车窗外。
尚如昀下了车,从后备箱取出一瓶花,等她跟上,漫不经心地问:“身子好些了?”
下过雪,地滑难走,尚如昀身上的旧伤虽然恢复得不错,但还是落下病根,体力不比以前,走路吃劲,偶尔也会发跛,顾弦望紧赶两步,犹豫片刻,还是搀住他,从他手里接过花瓶端着。
“我没事,师父慢点走。”
气氛有些怪,这还是他们从北京不欢而散后第一次正经对话,转眼就过了三个月。
“我昨儿就到了。”尚如昀说,“你们那场子,演得还行。”
他想了想,补充:“你的戏,较以往更添神采,不错。”
顾弦望抿了抿唇:“其实,昨晚聚餐,师弟师妹也都想见您。”
“呵,”他笑了声,“少唬老头子,你们年轻人的局,我去了也是扫兴。”
顾弦望重说:“是我想见您。”
尚如昀沉默片刻,又问:“让你来便来,也不打听打听是去哪儿?”
“师父想去哪,弦望便陪到哪。”
他瞥她一眼:“陪到几时?”
顾弦望噤了声。
尚如昀没再追问,指了条道,往一排排墓碑深处走。
“今儿没别的事,就是想带你来见个人。”
她其实猜到了,看到花的第一时间便猜到了,隆冬深寒,罕有地方会开桃花,树上的花终究不同蓬中的花,没有人会逆时去栽培,只有人会逆时去寻找。
记忆中家院后戏团里都栽着不少桃树,她一直以为,是师父喜欢桃花。
半晌,尚如昀问:“听说,你们已经译出了那巫族天书上的字文?”
自四川那一面后,尚如昀与顾瑾年未再见过,他也从不打听此人消息,她与顾瑾年翻译巫族天书的事,只有叶蝉和桔梗知情,想必是走鼠那头给的消息。
顾弦望没有隐瞒:“是,已经翻译得差不多了。”
尚如昀遥遥望着雪地尽头的松:“余后的假,你请得…够长的。”
“我……”
我字未尽,他已经停了步,在雪地中央,山丘视野最好的一处。
顾弦望侧目,见覆雪的碑身上雕琢着几个字,那字有锋有棱,唯有亲手凿刻才有这样的风骨。
故人杨柳之墓。
一时间她抱着花瓶哑然无声,而尚如昀却已然习以为常地扫起雪来。
师父惯是爱洁,替她拂雪,却只用衣袖,这座墓并无尘灰,雪是新的,雪下的旧花束亦未干结,他扫尽了积雪,而后便坐在隔壁那座墓的石台上,“你也坐罢。”
这、岂非大不敬?
顾弦望小心翼翼往师父坐处瞥,却见隔壁的碑上尚未刻字,原是先卖出去的空墓。
尚如昀一眼就知她心思,嗤笑声:“怕甚?这终究是我的位子。”
顾弦望怔然,心头不是滋味,却又无从言说,只好先放下花瓶,蹲身问:“这里面葬的……”
“没什么,”尚如昀淡道,“一些旧物。”
“这地界算是我的私藏,叫人知晓怕是贻笑大方,不过荒唐归荒唐,人老了也有老的好处,便是无需再忌讳人言,听不顺耳的,自骂回去,也就罢了。”
“今日带你来,是知道你要远行,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总是要飞,飞之前,再看看故地,故人,也免得心里头牵挂。”
单只听到这,顾弦望就已经抑不住眼眶发酸,喉头微哽间,尚如昀也不看她,只瞧着墓碑,兀自说:“你与那女子的事,我大致也都了然。”
“照常理说,两个女子相恋应属不伦,是为世人所不容不耻,虽说时代不一样了,但你看看周遭,能知者、能不言者,又有几人?”
他叹了口气:“我到底只是你的师父,不是你的父亲,这件事仅我一人尚不能为你做主,这些日子我百般回忆,仍是不知究竟哪一步出了差错。”
“呵呵,不过真要说起来,你这丫头打小就是个主意大的,小小一团人,装得倒是乖巧服顺,实际呢?那眼里都是火,你不愿往西,就是打折了十根戒棍你也不会走。”
“这一点,不能全怪我罢?”他笑了声,觑着碑上的字,“女儿随娘,你自己的姑娘,与你十成十的像,她要走的路,我拦不住,也拦不得。”
顾弦望心头一颤,垂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是我有愧。”
尚如昀摆手:“人生在世,谁能无愧?”
他从提包中取出百余封信件,散在手边,而后慢悠悠从口袋里掏出火机,点燃信封一角,放进火盆:“你的事,我详详细细都写在信里了,这事太大,我得同她好好说。”
他慢慢地说,一点点地添:“不过杨柳这人也不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古董,多等些时日,她自己也就想通了,我们呐,都吃过世俗的苦,有些话当时不说不做,一辈子也就掠过去了。”
“她懂的,你别怕。”
橙红的火光在雪色中飞卷,一张张或新或旧的信纸化为灰烬,烟气灼人,顾弦望无端落下一滴泪来,片刻惊觉,她慌忙扭头擦去。
顾弦望挣出个笑:“师父,能同我说说你们么?”
尚如昀手一顿,“上一回,与你说到哪儿了?”
她思绪混乱,只记得:“您说,她很好。”
“是,她很好。”尚如昀笑了声,眼中尽是少年般的神采,好像从这三字开始,总有数不尽的事可说。
“知道么?她这人,年轻时便想着打遍天下无敌手,为此得罪了不少人,落下不少口舌,后来啊,许是因为理念不合,她与杨家大吵一架,而后便承下得那鳖珠的名头,从此脱离憋宝杨氏之名。”
“脱离氏族门派,在江湖里是件顶天大的事,她与你一样,是个认准了便不管不顾的性子,当时我尚在天津卫,在津京两地算是小有名望,我与她通信多年,却没想过她会孤身一人来天津投奔我。”
他顿了顿,摇头:“或许,也并非没想过,只是那时我不愿面对,直到她人出现在戏团外,我才端出副无奈万状的架子,好似迫于形势才不得不收留她。”
“其实那时,我很高兴。”他低下头,苦笑:“但戏团是个什么地方?旧时戏子总是低人一等,说得好听,捧你为角儿,我虽有声望,亦在江湖有一席之地,但人言可畏,团中爷们老少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
“可杨柳不怕,她真的很好,做什么都能顶尖,习武如此,学戏亦然,她演的刀马旦,比你可强得不止一星半点。”
“那些日子,我与她日日相对,逛庙会,下馆子,初春赏花,隆冬看雪,一天天就这样过,即便如此,我们依旧会写信,其实我俩人真正面对面时反而话少,但写起信却下笔万言,聊不尽似的。”
“我们说过、写过那么多话,却没一句提过将来。”
“直到有一日,桃花树下,她忽然问我,可愿与她共种一棵树,待十年后再一同看花。”
尚如昀的笑意终于消失,眼中被火色熏出些许血丝,“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所以我什么也没回答。”
“我年长她…十七岁,十七岁。”
他阖上眼,苦笑摇头:“有时没有答案,就是答案本身,聪慧如她,当时便懂了。”
“后来杨柳没有再提过这件事,只是将杨家的文籍尽数教给我,我学会了,她就走了,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封信也没有留。”
“我没有去找她。”
他盯看着虚空,将最后的信纸放进火中,又重复:“我没有去找她。”
这一刹那,顾弦望突然就什么都懂了。
所以在这里的只有一方空墓,所以墓上的碑只能刻着故人,非妻非友,只是故人,他这一生等到白头,却不能说情,不敢言爱,天光之下,他示之有愧。
人心所念,至到极处,爱之一字便如易碎琉璃,不敢轻易宣之于口,只能呵护,只能深藏。
许久之后,尚如昀转过头,认真瞧着她:“望儿,人这一生眼看着好似很长,但每一日其实都是侥幸,许多事师父不懂,不懂也无妨,你自去走想走的路,大胆往前走,不要愧,不要悔。”
…
叮铃——
铜铃轻响,CC回过头:“欢迎——”
“欸,是你啊。”
这几日假期,红馆的生意不错,一楼有不少游客转看,顾弦望笑笑,朝楼梯一扬下巴:“她在么?”
“在呢。”CC忙着招呼客人,“你们约好了的嘛,她等你呢,去吧去吧。”
她点头,视线还落在角落,有个学生样的小姑娘站在龙黎那副画前,注目凝神,看了许久,可惜最后又扫过价签,明显一缩脖子,赶紧移步。
顾弦望弯了弯眼角,朝二楼走。
还是茶室,上头的布置与她之前来略有不同,原本放在楼下的照片被挪了上来,挂在屋子里,正对着主座,抬眼就能瞧见,桔梗的茶泡到第二轮,正是最好的时候。
“你倒是会挑时间。”她轻哂。
顾弦望调笑:“大把头,讨壶茶喝罢了,何必那么苛刻?”
桔梗挑眉:“怎么,尚九爷没教过你,约人需得守时?”
“对不住。”她坐下,俨然喝酒,“自罚一杯。”
啧啧啧,好好一个姑娘,跟着龙黎厮混,如今江湖气变得那么足。
桔梗给她添满,伸手从边上取出一沓文件,递到她眼前桌面上,末了又扔了张银行卡,“里头是六十万,龙黎的货也不是那么好销的,其余的先记账。”
她说完,又似笑非笑地问:“密码你知道吧?”
顾弦望自然知道,那混蛋留下信,信里除了画便是卡,卡后明晃晃写着密码。
“不劳费心。”她拈着卡片在指尖一转,“先前托你给那老人家汇钱,有着落了么?”
桔梗说:“哼,就一个名字,可是费我顿好找。”
“你这人情,东欠欠,西欠欠,看样,莫不是不准备还了罢?”
顾弦望翻看着资料,洒落道:“岂敢。”
桔梗沉默片刻,看着纸背:“事到如今,你还翻查这些旧事做甚?”
顾弦望快速浏览过贵州秦岭的调查资料,最后视线落在那刘姓教授的事故报告上,她啜了口茶,思忖许久才将手中的纸页放下。
“我很好奇。”
桔梗抬眼瞧她。
“杨家人最后必定是寻得了龙家古寨所在,至多不过七年,他们夫妇俩并没什么特别之处,没有钱,没有人脉,只有一双腿。”
“既然他们可以,为什么江湖人不可以?”
原来是这事,桔梗低笑声:“因为时代。”
“时代?”
“是啊,时代。或许在你们眼中,江湖还是那个江湖,一潭浊水,百家争鸣,实际上在龙家人皮图真正掀起波澜的时候,那是八十年代,世道变了,新旧交迭,每个门派都存在新生代与旧时古董的理念冲突,即便走鼠也不例外。”
“年长的顽固不化,想走老路,年轻的则面临诸多选择,他们可以去读书,可以去做生意,坦途千万条,何必要动刀动枪听人教诲?寻找龙家古寨,本就是这些旧时代的残党最后一搏,结果呢?”
“他们赌输了,输得惨烈,大部分门派折去中流砥柱,这当然是件坏事,但旧枝不除,新芽便不能生,走鼠当年会遭灭顶之灾,五分在失责,五分在代罪。”
“新人要上位,这把火总要有个地界烧上不是?”
“关于龙家古寨的情报的确是尽数被毁了,我们都见过那盗洞口,那个地方全然谈不上风水,以寻龙点穴之法,决计是寻不到的。我不知道杨家夫妇是用什么法子最后寻到那里,或许是杨家人留过什么独特的记号也说不定。”
她想了想,计算道:“他们能找到,并不奇怪,不过耗时应当并没有七年之久。一年、至多两年,布局者心思缜密,不会放着洞口不理,只要将土一掩,那地界,任谁也找不见。”
“那英国佬,不也是如此么?”
“钱如何,人脉又如何?有时候,都不如人心执念有用。”
顾弦望若有所思地点头:“受教了。”
桔梗嗤笑声,又烧上水。
许久,她问:“你决定好了?”
“嗯。”
“冬季出海,风高浪险呐。”
顾弦望笑了声,扭头去看她们的照片,“上次就想说了,拍得挺好。”
桔梗便沉默了。
她自嘲:“我与龙黎,现在想想,竟连张照片也没顾上拍。”
水开了,桔梗也笑:“人就这样。”
“是啊,”顾弦望垂眸看着茶梗,“人就这样。”
人就这样,看着远处,便忽略了脚下,想着长远,就失去当下,未来虚无缥缈,只要想,总有想不尽的死结,她与龙黎之间,究竟是缘是孽,是幸是劫,早已辨不分明了。
人性善忘,人心易变,也许三年五载,就有人时转意迁,但总也有人冥顽不化,耗尽余生寻等。
我来到人间也不过短短二十七年,从初始到如今,如此短暂的时光承载不了第二条伏笔,与你相遇,着实用尽了我全部运气。
桔梗端杯:“祝你如愿。”
顾弦望与她轻碰,以茶代酒:“祝我如愿。”
…
启程出航的时间,定在一月中旬。
从翻译天书文字确定天时,到研究琉璃盏划定航线,后头便是无尽的文书、申请,这年岁与当年不一样了,想要出海需要证件齐全,更要批文手续,这些事桔梗帮着出了份力,更多的还是依靠顾瑾年。
他到底在考古队有着老关系,顾弦望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办理下这么复杂的手续,不过既然他能追逐龙家人这么多年,总有些独到的本事在身上。
这些日子顾弦望逐一与故人道别,临行那天,她没让人送。
船是顾瑾年准备的,她唯一带上船的只有玉棺、金乌和她自己。
出发前夕,顾弦望问了顾瑾年三次,是否要与她一同出海,三次答案都一样,她便不再问了。
冬季行船的确风高浪险,他们在海上漂泊两日,等候风暴来临。
这两日两人几乎没有多少对话,顾弦望倒是问过,他追了龙家人那么久,是否能想明白当初夫游既叛了族,窃夺神血,又感染禁婆骨,越海跋涉到中原,蹉跎千年,为什么最后又想回去。
顾瑾年说神和人或许都差不多,人越恐惧什么,那东西反而会成为执念,夫游蜉蝣,他的生命既长又短,如果是他暮生朝死,不断循环往复,一旦窥见了更长的生命,必然心中会生出怨愤。
同样是神,凭什么巫族就能长命?
他做了这么多,算计了这么多,到头却将自己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即便如此,人总也是难承认自己有错,更何况是神。
门神囿困于卝麓,不知今夕何年,也不知道海外究竟如何变迁,人神的时代已经过去,三皇作古,他亲自到中原时,只怕已是秦朝的天下。
而夫游此人性情孤傲,从他自姓为龙就可见一斑,龙为王相,是帝王天权所在,龙姓本就是大不敬,但他偏要如此,他忍受不了屈居于蝼蚁之下。
不过可惜的是他身受禁婆骨折磨,我猜测他窃得神血也不是没有代价,变成最后的模样,是二者共同造就的结果,他需要长眠,自然也无力征伐,人世间百代流转,但凡人所图仍不过名利权三字,这些东西之于他,毫无价值。
他想回卝麓,正是因为走到了穷途末路,他后悔了,却无法承认。
顾弦望听完,只付以一笑,说:“原来你都明白。”
…
第三日黄昏,他们苦等的雨云终于在夕阳尽处如期而至。
顾瑾年从控制室走到甲板,看见顾弦望正在翻书,她手中端着酒杯,里头的红酒已经见底,与前两日不同,这次悦神剑就插放在她脚边,金乌落在她肩头,火色的夕照下,她的剪影与杨柳竟十分相像。
听到脚步声,顾弦望合上书页,硬皮的封面露了出来,正是他留在秦岭的那本《红与黑》。
他问:“你也喜欢这本书?”
顾弦望说:“是啊,托你的福,我才第一次翻看这本书。”
“很有意思,小说的主角于连出身低微,只是个木匠的儿子,却长着清秀容颜,他天资聪慧,记忆卓群,又有非凡的意志力,这样一个人自然不甘平凡,他会崇拜拿破仑,从低微做到世界之主,我并不奇怪,我也可以理解他想依靠瑞娜夫人爬上高位的心思。”
“唯独有一点,我还想不明白。”
顾瑾年问:“是什么?”
“于连这一生,有爱过任何人么?”
起风了,天际线上浓云狂卷,劲风裹挟着无数雨点,似箭一般朝他们砸来。
顾瑾年抬手遮雨,半眯着眼,片刻才说:“也许是爱过的,毕竟是人。”
“书可以以后慢慢再看,我们该准备穿越风暴了。”
顾弦望低笑声,仰头饮尽最后酒液。
而后起身,将空杯与书放在马扎上,背逆风暴潮,直勾勾盯着他:“那顾瑾年,你这一生爱过杨柳么?”
顾瑾年愣了一下,皱眉:“我当然爱她。”
风暴潮眨眼便至,狂风骤雨四下袭来,船身剧烈摇摆,酒杯滑脱出去,砸出碎裂的炸响。
海色如天,昏黑一片,雷群在云隙中不断闪灭,顾弦望仍那样站着,声音如同船头摇曳不止的风灯。
“你的爱是什么?”
“是运筹帷幄,是暗藏杀机,是你登上梦寐之地的累累阶梯,对么?”
顾瑾年倏然变了脸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弦望冷声:“在你眼中,人命是否也如蝼蚁,不值一提?”
“如果你想说的是那个小孩的事,我已经解释过了——”
“她叫易招,是个女孩,她有名字,也有家人。”
“行,就叫易招,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你自己也看见了。”
“是,我看见了,清清楚楚,历历在目。”顾弦望说,“所有一切,俱都分明。”
顾瑾年咬牙:“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说,我所认识的于连。”
她话音落下,一弧巨浪拍在船身,在她身后炸起大片白潮。
顾弦望的声音刺穿浪鸣:“同样出身低微,同样聪慧过人,同样向往着最高点。”
“考古队是你的第一步,对蓬莱的猜测、对竹简的翻译,你从来都不是那个主角,尽心尽力的人是刘教授,你只是个副手,你屡次冒失造成考古队的重大损失,刘教授早已经不信任你,他回调北京,根本不是放弃这个项目,正相反,他是要深入研究,被放弃的那个人,是你。”
“为了拿到资料,你不惜谋划车祸,造成刘教授意外身亡,通过窃取来的文件,你再度计划起亲自出海寻找仙岛之事,蔡继工和张建业只是这个计划里两个无足轻重的变数,你知道想要做成这件事,仅靠你和张建业并不足够,想要染指神话领域,你还需要更精深、掌握古老不宣之秘的能人。”
“而这个人,恰好送到了眼前,憋宝杨家的传人,再合适不过。”
“1986年冬季出海,时逢阴涡异变,你们的船闯入禁地,张建业临危发难,你运气好,活了下来,这其中有多少是杨柳所为,我不知道,但你们登上了龙船,发现了巫族存在的证据,让我猜猜,在那艘船上,你想必又窃得了什么物件,那是巫族人寻觅同族之物。”
“我无从知晓杨柳开茧,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但显然这一切都令你失心发狂,可惜发狂的因由不是她身染禁婆骨,不是她怀有身孕,而是你——亲眼见证了神话存在。”
顾瑾年看着航向的神色逐渐阴鸷,他的确发现了东西,一方罗盘,古老、珍贵的罗盘。
“顾瑾年,你的确厉害,你比麦克·海克斯,比走鼠,比所有人都要更早找到了夜郎祭坛和秦岭阴涡,你甚至敢与夫游交易,刘明哲,刘教授的儿子,你比谁都清楚刘教授究竟是怎么死的,当夫游易容成刘明哲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心中到底是在发笑,还是在发抖?”
“这一出局,你骗过了自以为是的神,将所有人化为手中棋子,而我,就是你的钩。”
顾瑾年蓦地冷笑声:“你果然还是我的种,比我想象中更加聪明。”
“看来世事总难保万全,再怎么谨慎也难免留下些尾巴。”
“没错,当我知道你同样遗传了那种病毒之后,这个局,就已经有了雏形。”
“那个巫族女人,就是一切的关键,她必定是打开仙岛的钥匙,只可惜在我有能力重返阴涡之前,英国人就已经捡了漏。但不要紧,她既然在你们身上种下了毒,那总有一天,你还有可能会将她吸引来。”
“我抛下你,就是为了让你经历这人世间的冷眼,只有吃够苦头的人,才会不要命,才会向往危险之地,可惜你的养父母不尽人意,我只能故技重施,再推你一把。”
“不过我也很好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顾弦望遍体发凉,却目如刀锋:“你觉得呢?你费尽心机,引我入局,每一步,我踏了,用眼所见,用血来尝,顾瑾年,但凡你见过人间半点信任,便不会有这样的好奇。”
“当我发现禁婆骨并不会传染时,我就已经开始怀疑你。我爸爸是在车上突发疾病导致的车辆失控,他的事故报告与刘教授几乎同出一辙,我妈妈......她根本不是被我传染的,呵,她昏迷是你下的药!”
“寻山旅人,难怪你会对禁婆骨的香气分辨得如此精准,山花椒与檀木香,你依照杨柳变异后的气味调制出我的噩梦,一点点洒在我的必经之路上。”
“为了控制这个诱饵,你能耗费时间潜伏在疗养院中,如果我没有回头逐一比对职员名录,或许一辈子我都抓不到你的蛛丝马迹。”
“叶蓁虽能谋划线路,但以他之力却不可能联系到与世隔绝的岜沙古寨,夫游虽能玩弄人心,却也没有培育蛊虫的耐性与时间,秦岭阴涡你早已发现,为防止他人染指,你能耗费心力扎根在那村落中建起学校,一步步、一点点,引导那帮蛮民重建疑冢。”
“老师?你配得上这声称呼么?你不过是具面目全非的行尸走肉。”
“我是行尸走肉?”顾瑾年戾笑,“笑话,我才是那个将古神踩在脚下的人!”
顾弦望冷嘲:“是啊,就连夫游也没料想到自己的枭鬼也能被你策反,你盘踞在他眼目之下,在他的窝巢之侧建起自己的罗网。”
“杨家覆灭,没有早一日,也没有晚一日,时间精准得令人发寒,顾瑾年,那份山本根本不是杨白白的父母寄出的罢?夜郎秦岭,所闻所见一一相应,唯有龙家古寨你不曾寻找到,他们从阴山脱逃后,第一时间就遇到了你。”
“整整二十年!”
顾瑾年扬声大笑:“是啊,二十年,不过你猜的不对,逃出来的只有那个女人,也多亏了那个女人,我才能继续我的实验,我才能深入研究这所谓的人参血,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枭鬼又怎么样?空有蛮力,却又存着颗人心,只要稍加哄骗,略施手段,也不过是瓮中之鳖。”
顾弦望闭了闭眼,深喘出口浊气:“所以,不是麦克·海克斯抓到了你,而是你,主动被他抓到了,是么?”
在走鼠放出消息言及她失忆之时,他还能若无其事地找上门将归墟的来龙去脉尽数相告,本就是为了再推她一把,他必须要得到龙黎,为此不惜把事做绝,将自己送到英国人手中,佯装被迫合作。
龙家古寨的盗洞周围人迹罕至,根本不存在村民能及时救他,他是自己走的,除他以外也再没人能悄无声息地放出如此多的蜘蛛蛊,他亲手培育出的蛊,为了逼迫他们及时下洞,他甚至在洞外的湿泥中洒下了枭鬼的血,引诱洞中活尸掘地而出。
所有的事,都只是一出局,而她,不过是棋子而已。
“望儿,你真的很聪明,聪明得让我惊喜,也让我心痛。”
风暴潮中,有一方漩涡凌空而现,船身飘摇,被浪涌推向其间。
顾瑾年盯着那门户,张开双臂:“你既然已经看破了这出局,为什么还要孤身登上我准备的船?为什么还要与我一起出海?”
“望儿,最后这一步,你打算怎么下?”
“在无人知晓的黑海上,在亘古未变的风暴里,你想怎么做?杀了我吗?”
“亲手杀了你的父亲——这个活生生的人吗?”
船头穿越过一片混沌,四周倏然安静下来,风声消失了,只剩下延绵不绝的细雨,黑海更加深沉,好似有无数巨物盘踞在渊底,天空仍阴沉着,却像罗网,无数浓云的孔隙间绽放着电光。
金乌振翅起飞,盘旋发出悠长的鸣叫。
顾弦望执起悦神剑,剑尖直对着面前的人。
这瞬间,他们同时听闻下层舱室里传来咚咚的声响,好似有什么东西,在爬。
“你不是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爱过你母亲吗?”
顾瑾年面色涨红,额间青筋暴突,似压抑着疯狂挣出狞笑:“我当然爱!”
“世间谁会不爱好的东西呢?她那么好,美丽,聪明,灵巧,强大,又带着恰如其分的愚蠢。”
“一个女人,终其一生想要的,不就是男人的尊重和勇敢吗?”
“我认可她,我欣赏她,”顾瑾年摊开手,“她问我敢不敢和她结婚,这可太好了,我当然敢,我求之不得!”
“试问——谁敢说这不是爱?!”
“你说对吗?”顾瑾年转头看向舱口,“杨柳?”
轰的一声,一条灿白的电龙直劈海面,冷光耀亮了顾弦望的侧脸,她执剑手腕微微颤抖,转头,看向那个攀附在舱顶上的人。
尸白的面色,海藻般的长发,漆黑的瞳子,一切都同她经年所见的噩梦中一般无二。
“她还…活着……?”
顾瑾年背过手,露出温煦的笑意:“感动么?望儿。这是阔别二十多年后,属于我们一家三口的重逢。”
“巫族的毒带来的变异如此不同,”他啧啧感慨,“我只是尝试着将她放进停尸柜冷冻起来,没想到,她居然能一直活下来。”
“这么多年,我们彼此陪伴,你说,我怎么可能会不爱她呢?”
“我爱你妈妈,当然也爱你。好孩子。”
顾弦望沉默片刻,深深吸了口气,问:“这就是你的最后一步棋么?”
顾瑾年凝视着她,须臾,又朝杨柳招手。
“我本来,不想杀你的。”他说,“但人生中,好像总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小差错。”
杨柳跃到二人身旁,她蹲伏在中央,神似迷茫,最终她转头看向顾弦望,良久盯望。
四目相对,顾弦望的眼底滑下两行泪来,千言万句,难发一语。
她蓦然问:“我的名字,是她起的么?”
顾瑾年皱眉,不明就里:“是。”
杨柳缓缓朝她爬去,一步一步,在剑尖前停步。
她小心翼翼伸出指爪,于虚空中轻擦,声如吞沙,极其嘶哑:“…不…哭……”
雨势倏大,滂沱砸落在她脸上,顾弦望阖上眼。
这就够了。她想,这就够了。
顾瑾年脸色剧变。
顾弦望睁眼:“顾瑾年,你梦寐以求的仙岛就在眼前,我来同你走这最后一局!”
最后一步棋,龙黎用命向天争来的半子,只能由她自己来下,只能由她孤身去走。
无垠黑海之中,亘古空寂之地,顾弦望倒转剑尖,刺入心口,一缕血顺着剑槽倒涌、充盈,随即她旋身泼向雾色里。
“巫主归航,神血为印,今启卝麓之门——”
霎时间,海天变色,无数漩涡上下倒悬,狂雷如网,密匝匝劈出片荆天棘地,寒光裹挟着上古天威如雨水砸落,惊天撼世的雷鸣中,顾瑾年发狂般奔向那把剑,近身之际,杨柳忽然暴起,整个人纵扑过去,将他压在甲板上。
天雷劈在二人身上,浑如地狱烈火,轰然巨响中人身焦灼,那道白影脚步猛然一蹬,死死攥着他直扑船舷,船身剧烈摇摆,黑浪层层拍跃,只一瞬,那两道燃如烟火的影子便一同落入海中。
消失不见。
白光在她周身闪灭,剧痛自皮肉延伸,顾弦望拄剑跪地,于空茫中听闻金乌猝鸣。
她的噩梦结束了,她们的噩梦,都结束了。
…
许久,一丝熏风吹过甲板,撩起她的发丝。
顾弦望眼睫微颤,在湛蓝的天光下茫茫然睁开眼。
陌生的空气,隐隐带着草木的甜香,她半坐起身,抹去唇边的残血。
咚——咚——
船身在沙滩上轻轻摇晃,她回过头,看见粉色的蔓草,蓝叶的树,一颗硕大而苍老的古树安静矗立在岛屿的山巅上,清风吹过,万叶同摇。
顾弦望爬起身,从玉棺中搬出那个沉睡许久的人,她扛着她,翻过船舷,跌落在海浪里,海水清澈,雪白的泡沫扬了一身。
沙滩上留下绵长的足迹,金乌在半空啼鸣,不多时,在山间,有一声相似的鸣叫喝应起来,一声声,一阵阵,似歌谣,如颂念。
她一直在想,巫即是替代凡人向天祈愿的女子,如果巫女也是神明的话,那一定,是最心软的神吧。
在这摇摇晃晃的人间,听那千千万万的夙愿,我跋涉过无垠山海,终于在红尘中接住了落下的你。
人间沧海桑田,卝麓亘古未变,弦望如时,走马星霜,幸君一顾,至我终年。
“龙黎,醒醒。”
“回家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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