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天津大戏院
叶蝉探头探脑, 随着人潮慢悠悠晃进场中,一手抱着捧花,一手拈着老票根, 边琢磨边寻自己的座位。
这老戏园子的场比她想象中要小些, 和那些演音乐会啊,歌剧舞剧的台子不太一样, 不过天津嘛,曲艺之城,和古色古香的木台子之间独有一份契合,她今天进场时间偏晚,后排的座基本已经落满,出乎意料的是来看戏的居然有不少是年轻人。
光顾着看人, 差点撞到前边儿, 她赶紧道了句‘不好意思’, 埋头往自己票上的座位走,顾姐姐给的这张是内部的VIP票,位置顶好, 头排中央正座, 也就是仗着自己认识人,她这才敢踩着点来, 也怪那个卖花的,包个花束耽搁半天, 说是今儿个算是旺季啊, 她这样的散客没有提前预定, 有花就不错了。
“啥就旺季了啊?”她非常不满。
“嗐, ”人家说,“今儿个不是跨年夜嘛?”
“现在都时髦赶洋节了, 过元旦的阵势直逼春节,小情侣约着跨年,不得带束花增添浪漫气息?”
叶蝉转头看了看身边,还真是,挑花的都是年轻男女,谁跟她似的要了一大捧向日葵啊,这日子,都要红白玫瑰,还得选个吉利数。
好不容易坐下,她朝左右扫了眼,基本是满座,她左手边这个位置的人还没来,叶蝉把花搁在脚底下,她这离戏台挺近,座位间挨得也近,这花放着有点碍事儿。
一会儿可得好好和人家说说。
正寻思,余光里就落下条影子,叶蝉一抬头,眉梢顿时一挑,有点惊喜:“是你啊。”
桔梗抱着臂,居高临下地朝她笑:“怎么,只许你有票,不许你顾姐姐也送我一张?”
“哪儿能啊,”叶蝉乐滋滋地拍了拍椅面,“我正怯场呢,巴不得有熟人陪着。”
她穿了身朱红旗袍,身上罩着件纯黑貂皮短袄,从进场到落座吸引了不少目光,颇有些上海滩贵妇的意思,叶蝉原本今天已经费尽心思捯饬了套自以为的都市丽人风,结果俩人一对比,行状那叫个惨烈。
不过她也不在意,进场的门一关,里头的灯层层暗下来,叶蝉兴冲冲搓了搓手,又低头去翻她在门口领的节目单。
桔梗觑她:“第一次看戏?”
“对啊。”她点头,手指戳着字,借着台上的光一行行往下找熟悉的人名,“之前我就和顾姐姐约过要来看她的戏,这不…嗐,就各种事儿堆着,转眼就到年末了,也还好是赶上了,她就演这一场。”
今天演的不是专场,看节目单的意思,有点像戏团文艺汇演,大概就是好几个剧目各挑出几个片段来演,不过人都是尚老爷子团里的人,姚师兄也在,顾姐姐这次还演《穆桂英挂帅》,压轴呢。
桔梗翘起腿,鞋跟碰了下花束的包装纸,她看下去,无意地问了句:“家里的事处理得有头绪了么?”
叶蝉手指顿住,过了下才笑说:“没呢,你也知道我这个脑子,好在之前有你们帮忙。”
她话音刚落,光就熄到了头顶,大幕里梆子响了一声,“开场了。”
桔梗没再说话。
铛铛铛铛,大幕拉开,聚光灯汇集在戏台中央,各色扮相的人物逐一出场,很快掌声喝彩声紧随而上,叶蝉认认真真盯着那些涂抹油彩的脸,她第一次看戏,也是第一次觉得这些扮相,衣裳,红的白的黑的,那么鲜艳。
虽然还听不太懂,但真好看。
戏中时过如水,没等缓神,就已经到了她等的那出。
来之前叶蝉还特意做过功课,《穆桂英挂帅》演的是佘太君不满朝佞,辞归故里的二十年后,西夏藩王造反,她差杨家后辈进京打探消息,正巧赶上朝中比武选将,杨文广刀劈王伦,宋王得知奇为杨家后人,赦免罪过,赐印命其母穆桂英挂帅出征。
顾弦望一出场,叶蝉差点都没认出人来,杏眼直勾勾盯着台上,完全叫那潇洒的身段晃了神,直到西皮快板哒哒的响起来,人在台上一定身。
唱道:“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于他人!藩王小丑何足论,一剑能当百万兵。”
“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周遭喝彩叫好声一时盛起,叶蝉突然莫名的热了眼眶,这个瞬间她脑子里其实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起,但又好像什么都想到了。
待到声尽,她才后知后觉地鼓起掌来。
等大轴的戏演完,所有演员出场谢幕,她赶紧捞起自己准备的花,冲上台边儿往上递,“顾姐姐!演得太好了!”
边上的工作人员赶紧上前制止,不等人近身,顾弦望已经俯身接过捧花,她满面油彩,笑得温和,身后的旗子微微晃动,“谢谢。”
叶蝉嘿嘿直笑,又歪头冲边上的姚错摆手,低声道:“一会儿见啊。”
桔梗淡笑着摇头,向顶头的座瞥了眼,见尚如昀的背影从侧面的通道提前离了场,这老家伙,到底是自己的徒弟,自己的场子,也不留下喝杯庆功酒的么?
她向台上点头示意,而后吁出口气,摸出包里的京八寸,也跟着自另侧离了场。
…
小间外人影熙攘,顾弦望对镜卸了妆,桌旁摆着一束热烈的向日葵。
门打开条缝,姚错的脸挤进来,“弦望。”
顾弦望抬眼,两人一对目就明白,送礼的到了后台,她笑了声:“师兄,老规矩。”
姚错无奈耸肩:“又是我做坏人啊?”
顾弦望无辜道:“你知道我不擅长这个。”
“得得得,都退回去对吧。”他摆手,又说:“今晚和师弟师妹聚餐,可都和你提前定好了的,小叶也来,你别偷溜啊。”
顾弦望点头:“知道。不会偷跑,快去罢。”
方才在台下见了师父的影子,提前离场,今晚的聚餐他老人家定是不会露面了。
顾弦望凝视着镜中的脸,手中轻抚钗尾,有些晃神。
时间真快啊,转眼就要新年了。
岁末初寒,新的一年,2015年。
换上大衣,顾弦望很快从后台溜了出去,外头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只有零星几个还在门口排队打车,叶蝉倚在戏院大厅的柱子旁正和戏团里的小师弟聊得风生水起,她下戏晚,卸妆也慢,来得有些迟,除了姚错,都在等她。
“师姐!”小五一偏头,正见着人,赶紧热切地招手。
叶蝉扭过头,起哄:“呦呵,女明星终于下戏啦,我们这些小虾米等得腿都酸了。”
顾弦望略挑眉,上下瞧她:“怎么穿那么少?别仗着年轻,今日降温,你才出院多久?”
“啊。”叶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风衣,“这不,来看你的戏不得打扮打扮嘛。”
时尚这东西不就是这样,美丽冻人啊,这都是代价。
不多时,做罢恶人的姚错也绕了出来,边穿外套边嘀咕:“弦望,今晚你得给我加菜啊,上大肉,不然不能抚慰我受伤的心灵。你这几个月不上台,那些票友都疯了啊,太热情了,顶不住顶不住。”
说到送礼,顾弦望猛地想起那束花叫她落在后台了,“你们先去吧,我有东西忘拿,回去趟。”
不等姚错问,她就钻进还没关门的戏场,从这里走反而快,她折返一趟,取回花,再从台阶往外走,场子里的灯完全关了,打扫的工作人员拎着垃圾桶正准备关门,黑暗里没认出她。
“小姐,已经散场了,你丢东西了吗?”
“没事,这就走。”
她走到门边,忽地转过头。
整个戏场都静默下来,室内的光影熄灭,只剩下空台与空椅。
今年的最后一场戏,散场了。
她盯看片刻,蓦地摇头低笑,抱花折出门,大厅的人都没走,在等她。
“嗐,我说啥落下的,原来是花啊。”
“不是让你们先去么?”
“小五说饭馆离得不远,咱溜达着就能去,不差这一会儿了,师兄不是和饭店老板认识嘛,那座都留好了的,怕啥。”
几个师弟争着替她抱花,年轻人凑堆,叽叽喳喳好不热闹,顾弦望没说话,拢了拢衣领朝外走,大戏院在老街,门外的路不大宽敞,时值傍晚,车流人潮俱都拥挤。
她迈下台阶,突然听着姚错‘咦’了一声。
一片雪花自她面前飘飘摇摇的落到地上。
“这么巧啊!”有人说。
叶蝉啧啧感慨:“今年天津这初雪是不是来得算晚的啊?”
顾弦望仰头,天空一片白茫,是场晚来的鹅毛雪。
“算晚的。”姚错说。
顾弦望伸出手,几片冰凌落下,慢慢融化在她掌心,她呵出口气,白袅袅的,几声汽车的喇叭从街头传来,来来往往,人影错杂从身旁绕过。
雪下得很急,沾得人发尾睫稍都见了白,她穿着身白色的大衣,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
姚错说:“欸,别光顾着看雪了,赶紧的走,饿死了。”
…
他们聚餐的馆子离戏院只有几百米,很老的店,众人鱼贯穿过大堂,在里头的包间落座,菜是姚错事先点好的,人齐就上,不多时便摆满了。
师父没来,师兄有责任领杯,姚错站起来,清了清嗓子,不等开口,下头几个孙猴子就开始起哄,结果这承上启下开启新年的发言到了也没说全头尾,哄笑一起,大伙儿都跟饿狼似的吃开了。
姚错忿忿落座,骂道:“你们几个都饿死鬼投胎是吧?”
“不听师兄说,起码也等师姐说两句啊!你们师姐今天过后可就好几个月见不着了啊。”
顾弦望要请长假的事他们也都有耳闻,听到这都放下筷子,齐刷刷盯着她。
这倒让她尴尬了,顾弦望给杯子里倒了小半白酒,想站,又被姚错摁下。
“你身子骨也没好利索,出院才多久,今天上台就够费劲了,都是自己人,不兴那些虚头巴脑的,坐着说就行。”他敲了敲玻璃转盘,恶狠狠扭头:“都好好听着!”
顾弦望扫看了一眼戏团里熟悉的脸孔,抿唇笑笑,“我其实没什么特别要说的。”
“今年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这杯酒,算是给师弟师妹们赔罪。”
她仰头喝尽,放下杯子,又添半满。
小五忙叫:“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师姐你就别喝了,你那酒量——”
“就是,”姚错跟着劝,“喝点水就得了,意思意思。”
顾弦望摇头,端杯道:“转过年,我过些时日便要外出,你们师兄是什么人你们都清楚,届时多帮衬着他点,师父年纪大了,不能操劳。”
“多的话,我就不说了。”她弯了弯眼角,“都在酒里。”
“哎!”
拦不住,姚错连连摇头。
年末的最后一顿饭,明天不干活了,个个都兴奋,推杯换盏,吃得喧闹非常,顾弦望只动了几下筷子,都是姚错在给她夹菜。
“多吃点。”
顾弦望看着碗,想到先前在医院同他说开的那番话,“师兄,不用特地顾我。”
“你别多想。”姚错挠挠头,“那师兄妹还不能夹个菜了?你还是病人呢。”
她轻笑:“我都出院两个多月了,怎么还是病人?”
姚错别扭:“师父不在,我有责任看着你。”
“师父……”她顿了顿,“他今天来了,或许是还不愿见我,连带着也给你们扫了兴。”
姚错觑她:“你别胡思乱想的,他老人家为了你都能强撑着跑到四川去,那能是不关心?他就是有点拉不下脸,你说你也是的,之前那些话能作数吗?胡闹嘛。都回来多久了,陈妈一个劲同我念叨,让我赶紧让你俩破冰。”
顾弦望看着酒杯沉默,她与师父之间并非囿于分别时说的那些话,她了解师父,师父也了解她,或许,就是太了解她了。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要做什么,所以,才不愿见面吧。
姚错犹豫着说:“刚才我在台下看见走鼠的那位女把头了,你们…最近还经常见面吗?”
顾弦望‘嗯’了声:“有些事,还未处理完。”
“噢,是嘛。”顿了片刻,姚错又说:“你走之前……”
“回趟北京吧,回家去看一眼。”
顾弦望笑了声,没说话。
…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十点才散。
师弟师妹也都还有自己的约,或回家,或约好友,或约对象,到门外各自离去。
叶蝉张罗了下半场,就她、姚错和顾弦望三个,加上光棍小五,“说好了的,今晚熬夜跨年,不醉不归,走走走,KTV,咱们唱歌去!”
这地界顾弦望是第一次来,彩灯耀眼,鬼哭狼嚎。
她是个喜静的人,但不愿拂了叶蝉的意,她闹腾这么久,无非是怕她自己一个人孤寂,这些日子独自居住在五大道的洋房里,偌大房子只有自己,也确实是安静得太久了。
刚进包间,叶蝉就指挥小五去搬了两提啤酒进来,果盘零食全摆上,跨年就得有个跨年的样子嘛,抄起话筒,她喊:“来来来,你们都唱半天了,我也来给大家开个嗓!”
上来就是一首《青藏高原》,那破锣嗓子的高音,小五进门时险些给震傻了。
砰砰砰砰连起四瓶啤酒,小五挨个分到手,龇牙咧嘴地感慨:“小叶这人是挺好,就是唱腔,确实不一般,别人唱歌要钱,她唱歌要命啊。”
别管好不好听,人自己沉浸其中,一曲唱罢,接着就是首《倍儿爽》,她一扬酒瓶,豪迈道:“都别拘着了啊,自己人,小五,赶紧的啊,点歌,嗨起来!”
她大口喝酒,蹦了半天才跟上节奏:“就这个feel倍儿爽!”
场子热了,姚错拖去外套,一捋袖子:“我也来,小五,给我点首《失恋阵线联盟》!”
顾弦望倚坐在沙发角落,静看他们闹,今晚叶蝉没吃几口饭,光顾着聊天,白酒喝了几杯,混着红的,现在又喝啤酒,混喝易醉,她身子不同以往,自四川出洞她用巢果解了身体里的神眼,随后就大病一场,足足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
她压着耳朵朝叶蝉喊:“叶多多,你少喝点,别醉了。”
“啊?”叶蝉又唱到《离开地球表面》,正在蹦迪,“我没事儿,咱这酒量,杠杠的,顾姐姐你别光坐着,点歌啊。”
声音太大,震得人心脏跟着失速,顾弦望叹了口气,没再拦着。
小五打开房间里的灯效,聚光灯跟着叶蝉一齐乱晃,发尾跳荡,她嚎着‘一瞬间烦恼烦恼全忘掉’,侧脸通红。
是苦闷的吧。谁会不苦闷呢?顾弦望看着她。
从医院醒来以后叶蝉足足两天没说过话,萨拉的病情比她严重,草率截肢后遗留下许多病症,在地下时看着中气还足,实际上一到医院人就径直被送进了ICU,组织完全覆灭,她没有亲属朋友签字,后续的所有手续都由走鼠代办,走了关系,进的是私立医院,脱离危险期后她和叶蝉被安排在同一幢病房楼,昏迷到第七天也没有醒的意思。
叶蝉似乎是害怕她跑了,一天要去看五回,确认人还在才自己回去歇着。
叶家人都死在了地下,家中所有事突然就落到叶蝉肩上,从前没听过的,没管过的事,一股脑涌到面前,叶蓁的生意涉及很多灰色地带,里头的账盘根错节,要清算不容易,她在医院里跟着白蔹和CC一点点捋,一点点学,学校那头办了一年的休学手续,即便是这样她也只办好小部分。
后面还有遗产继承,她是领养的,处理起来不那么简单,但这些事她统统没有与顾弦望说过,没有抱怨过一句,她知道她光顾着自己的摊子就已经很难了。
住院到第十天,叶蝉再去萨拉病房的时候,发现人不见了。
走了,一句话都没留下,一眼都没见她。
而后不久,走鼠收到笔汇款,留言是治疗款,没署名,仍没有给她的话。
那天以后,叶蝉也再没提过她。
这一嗓子直接开到哑,叶蝉换了瓶啤酒坐回沙发,姚错接过她的话筒,唱的显然悦耳多了。
顾弦望抽了张纸让她擦汗,“夜还长,闹腾那么起劲,下半夜就该累了。”
叶蝉大咧咧搂着她的肩,“哎呦,怕啥,明天又没事干,图个乐嘛。”
“你别光听我们唱,也去点一首呗,给点面子嘛。”她拱她,“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你看,听戏的心愿了了,都来KTV了,再给蝉宝宝开开眼嘛。”
顾弦望经不住她磨,只好走到点歌台边上,小五忙给她让位,她坐下仔细翻看,许久才选定一首歌。
快零点了,姚错终于歇下,坐在沙发上瞥了眼屏幕:“谁点的《流年》啊?”
话筒在桌上递了圈,顾弦望接住:“我的。”
整晚的快歌劲曲,到这里终于慢下来,前奏一出,包厢倏然安静,顾弦望倚靠着沙发,翘着条腿,右手疏疏执麦,很淡地开了嗓。
她的嗓子很清,和王菲的版本有不同的韵味,像是屋外下着的雪。
姚错低头喝酒,听她唱道:“……爱上一个认真的消遣,用一朵花开的时间,你在我旁边,只打了个照面,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他蓦地苦笑声,转身和小五碰瓶。
叶蝉看着屏幕,字幕和画面闪烁在眼帘,而后转过头,瞧着顾弦望的侧脸。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她忽然觉得难过。
“小五,快把我的《死了都要爱》顶上来!”
一扫气氛的沉滞,叶蝉很快将场子再次轰热,桌面上她的手机亮了一下,小五瞥了眼,显示是陌生来电,就响了一声,打错了吧。
过了两分钟,时间越过零点,她的歌唱到尾声,手机再次点亮,这次的来电持续时间很长,号码没变,顾弦望拿起递过去:“叶多多,电话。”
正嗨呢,她不悦地摁了接通:“谁呀?”
那头没说话,很安静,偶尔有车子经过,像在路边。
叶蝉愣了下,咬牙切齿:“谁呀!敢打电话不敢吱声吗?你没名字还是没长嘴啊?”
话筒还在嘴边,骂声响得惊天动地,把姚错小五都吓了跳,没见过她这幅模样。
叶蝉不管不顾,连珠炮样的:“都几点了?混账王八蛋你,跨年了不起吗?我就非得接你电话吗?你以为你是谁啊?一声不吭就跑了,你跑啊,跑天涯海角,你跑火星去最好了,你牛逼得很,一个个都牛逼是吧,走啊,我管你们去死,爱死哪里死哪里去,别死我眼前!”
骂着骂着,她蓦地哽起来,眼泪突如其来,断线一样。
叶蝉把话筒一丢,捧着手机接着骂:“姓萨的,你没良心,你真不是个东西,你有啥了不起的?屎尿屁我都见过了,两条胳膊一条腿,咋了?就咋了?我把你从地洞里拖出来,你连一句话都不能留是吗?我也是个人,你知不知道我也是个人!”
“去你大爷的!我去你大爷的!!!你不吭声,就永远别吭声了,我告诉你,”她哭得涕泪横飞,打了个酒嗝,“等、等天亮了,我就去庙里,我去老天爷那里参你一本,你小心点,我诅咒你以后吃泡面都没调料包,上厕所都没纸!”
啪。
她挂断电话。
…
天蒙蒙亮,小五扛不住先撤了,叶蝉果真打了个辆车,带他俩直奔近郊的庙。
她挂断电话后又喝了不少酒,谁都拦不住,车上眯了会,下车风一吹,果然开始晃,下了一夜的雪,山门外满地素白,顾弦望把外套披在她身上,这会叶蝉又亢奋起来,拽着俩人一劲儿的说,这是永定极乐寺,特有名,灵验。
极乐寺惯常九点开门,今天却是特殊,跨年了,很多年轻人也学国外,清晨跑来寺庙祈福听钟,等日出。
叶蝉说这个庙和别的庙不一样,不‘烧香’,但香火却很旺,有个性,还清净,“顾姐姐,这个庙啊,我查了,嗝儿——”
“适合你。”
顾弦望叹了口气,搀着她蹒跚往里走,积雪没过鞋面,两侧松柏皆挂霜。
进了院门,穿过放生池,风铃声同佛音一道袅袅传来,虽说不烧香,但院前仍是摆了只香炉,已经有不少人在殿前祈福许愿,不远处有结绳榜,红牌琳琅,檐上檐下都是雪。
许是被佛香熏着,叶蝉又来了精神,非得拉着姚错去请许愿牌,姚错莫名其妙,叶蝉桀桀嗤笑,师兄,都失恋了,还不得请一下姻缘啊。
姚错老脸一红,不吱声了。
顾弦望落了空,兀自绕过香炉和三圣殿,在长生殿外驻足。
她站看许久,直到天上又开始飘雪,雪花落在毛衣上,将她盖得似个雪人。
“香客不请愿吗?”身后忽然有人问。
顾弦望转头,见是个老师傅,佛堂早课结束了,他穿着僧衣,看着慈眉善目。
她笑了笑:“听说极乐寺不兴香火。”
“是,”老师傅说,“只要心诚,愿自到佛心,不用拘泥形式。”
“那师傅怎么知道我没请愿?”
因为他看了半天,每日在庙里,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唯独她这样的稀少,只是看,像旁观,像途经,但极乐寺深居山中,没有人会偶然途经。
所以她的确是来庙里,却不为许愿。
顾弦望见他但笑不语,又问:“是我看来心不诚么?”
老师傅摇头:“诚与不诚,都只是人心一念,人在庙中请愿,其实也只是找个地方,将这份念安放下。”
置念,而不执念。
顾弦望轻笑:“那师傅看对了,我没什么愿要请,也不想叨扰神佛。”
“佛祖慈悲,没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师傅常在庙中,少见无愿之人么?”
“也见过,”师傅看向佛像,“无愿的人,也有两类,一是大空明,二是执念深,空明者看破,执念者孤勇,有的人心中一旦有了决断,也就不再言语了。”
“那师傅见我似哪一类?”
老师傅看着她,笑着摇头:“都不是。”
“人生苦短,走想走的路,说想说的话,见想见的人,空明也好,执妄也好,放过自己,而后才有万法相随。”
他念叨了这句,稍稍欠身,便走开了。
顾弦望愣了一下,又回过头,重看佛像。
都不是么……
或许,她真的有愿想许,只是不敢,唯恐又令人代自己受苦。
龙黎,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神明,也是唯一一个,你曾说愿不可轻许,你承了,我便不能再许与旁人,我应了诺,可惜故人重逢却不知,在摘星峰我写过第二个愿,后来,它亦应验,只是代价大得令人无法承受。
叶蝉拽着姚错跑来,拉着她往三圣殿前去,他们写好了牌子,就差她一个。
顾弦望瞥了眼,很有意思,两个人手里的红牌子,一个写着平平安安,一个写着快快乐乐,没头没尾,粗犷简单。
“顾姐姐…来都来了,嗝,你也、写一个嘛。”
“我就不写了。”她说。
姚错把笔塞进她手里:“新年新气象,写一个吧。”
顾弦望迟疑许久,见他们目光灼灼,最终还是简单落下几笔。
红牌系上绳,挂在檐下第一行,姚错踮着脚,余光扫过那一块。
上面只写了两个字:龙黎。
挂完许愿牌,叶蝉又非得拉着人去佛前,九十九步都走了,就差最后一哆嗦,拜佛嘛,总得面对面才显得心诚,她拍拍手,一本正经地念念有词。
佛像庄严慈悲,微笑俯视众生,周遭男女老少面色虔诚,香火气飘散在干燥的清晨,她无端地想起笑三笑曾为她批过的命诗。
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
晚来回首银钩上,大梦潆洄不必追。
她呵出一口气,似叹似愁地笑了声,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
顾弦望走近两步,于蒲团前合十双掌,阖上了眼,这是她人生第三次许愿。
一个不可说,不可念的愿,她只能自己走,自己实现。
或许,我从不曾告诉过你——龙黎,我这一生双手合十的愿望里,全部都是你。
噹——噹——噹——
钟声悠远,天光破晓,新年了。
叶蝉终于醉深,被姚错和顾弦望合力扛出山门。
台阶下,站着个人影,穿得挺单薄,两手插兜,不耐烦,一条裤腿有些空荡,脚踝处露着截金属光。
顾弦望领着人走下去,“肯露面了?”
萨拉瞟叶蝉一眼,咂舌:“怎么喝成这鬼样子?”
顾弦望挑眉:“你说呢?”
萨拉抓了把头发,低骂:“死小孩。”
“尾巴都扫干净了么?若是没有,就别把那烂摊子沾到她身上。”顾弦望咄咄地说,“叶家自己还有许多事未清算。”
萨拉啐了口:“知道,不然我回来干嘛?找骂挨?真是欠了她的。”
“行,送人吧。”顾弦望将叶蝉交出去,落井下石:“人命债不好欠,更难还。”
果然很沉,萨拉掂了掂肩,“姓龙的那事儿——”
话到嘴边,不知怎么问了,她烦躁地跺跺脚:“得了,当我没问,撤了。”
顾弦望摆了摆手,另拦了辆车。
姚错不放心:“就把人交给她了啊?那、能靠谱吗?”
顾弦望回头看了眼,两条人影纠纠缠缠,摇摇晃晃,却稳步地走。
“放心吧。”
…
出租车直抵五大道,顾弦望独自下车。
车门未关,姚错伸手拦了一下,顾弦望回头,见他满脸纠结,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末却只抓了抓头发,扬起个干笑,说:“弦望,新年快乐啊。”
顾弦望还以一笑:“师兄,新年快乐。”
车辆绝尘而去,天光大亮,城市俱都苏醒,元旦假期到了,附近景点很是热闹,商贩早早开门,烟火气扑面而来。
顾弦望走进院门,忽然顿步。
角落水池旁的围石上垒着层雪,攒尖的顶像是山脉,她快步走进家门,从厨房里拿出个碗,蹲在池边忙活半天。
许久后再进屋,顾不上换衣,她脱了鞋,哒哒地走向地下室。
地库清空后她自己做了番大扫除,旧尘除尽,一丝不染,揿开灯,昏黄的光像是盏小太阳,顾弦望赤足走到玉棺边,将碗放在棺面上。
瓷白的碗中立着个小小雪人,她捏造半晌,总不合心意,人总有弱点,她的手实在不巧,红豆点睛,方才走动片刻就有些歪斜,以至于雪人看起来迷茫极了。
“下雪了,”她轻声说,“新年的第一场雪。”
手抚棺沿,顾弦望兀自笑了声:“我手笨得很,想给你捏个雪人瞧瞧……却也不能全怪我吧,屋里暖气太足,才进门就有些化了,这才、”
找不到更合适的理由推脱,她只好叹气:“好吧,是怪我,要是回来早些就好了,夜里雪大,总能捏得更瓷实些。”
“不许笑。”
她凝视着玉棺中隐约的面目,这人睡便睡了,唇角还留着丝丝的弧,就这么心满意足了无遗憾么?
地下不通暖气,很凉,也正是如此才能存放住这樽玉棺,她在北京的小屋实在逼仄,根本放不进如此大的家伙,也好在有走鼠帮衬,才能将玉棺掩人耳目地送进城里。
悦神剑平置在棺内,压在她的身上,龙黎整个人都由白茧裹覆,但挺奇怪的,自己偏就能隔着茧衣,看清她的脸,一丝一缕,纤毫毕现。
“你在做梦么?”她半身伏在玉棺上,似看池中游鱼,“是什么样的梦?”
“梦里…会有我么?”
如今玉棺、女娲茧、悦神剑终于也不再抗拒我了,它们是将我认成了你罢。
忽地,阶梯上传来啾啾声,金乌自楼上飞下,落在她肩头,亲昵地蹭了蹭。
顾弦望忽然想起来:“对不住啊,晚饭忘记给你打包了。”
“一夜没吃饭,饿了么?”她伸手摸了摸金乌的翎羽。
有些瘦了,这些日子鸟爷也失去胃口,精神萎靡总是在睡,同主人一样。
“啾啾!”金乌蹦跶着跳上玉棺,又开始抱窝。
顾弦望轻笑声:“不必急,就快了。”
就快了。
人间无绝处,命数总留情。
她蓦地想起归墟中的那个瞬间,龙黎神智已尽,巫咸在最后时刻夺取了她的身体。
“顾弦望,可愿与我做笔交换?”
巫咸说眼下龙黎仅剩命魂一缕,她心头血尽,神陨在即,但若是她愿意归还部分神血,那巫族尚可有术保下她的神躯。
只要她肯施以援手,那她便以祖神之威承诺,从今往后巫族不会再追杀她。
当时势急,顾弦望未及思考,其实现下想来巫咸这句不过是句空诺,巫族自龙黎后便再无后继者,她给出心头血,平复了她体内的禁婆骨,只要她什么都不做,未来她自可放心回归自己的生活。
巫族祖神,也不过如此。
她根本无需与她交换,她什么都不需要,只求龙黎能活。
剖血之后,顾弦望又问,如此她便能活么?
巫咸说,这点血仅可维持她神躯不陨,神识不灭,巫王茧就在此地,若将其置入茧中,于此归墟沉眠,再过千年,或有转机。
千年……
巫咸又说,巫族式微,纵有良药,也非在此地,神明亦有尽数,天机无可转圜。
但这句话,却给了顾弦望生机。
“你是说,只要能回到卝麓,她就还有机会,对么?”
巫咸的意识也渐渐陷入沉眠,最后一刻,她只说:“人神有别,凡人不可踏足神地,你若去,便是……”
便是什么呢?
上穷碧落下黄泉,便是一去不回,她也当去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