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个不停。
陌生的天花板, 黑暗中的天花板,顾弦望平躺在病床上,视线聚焦在一个点, 任由它从黑变白, 再由白到黑。
顾瑾年花了大部分时间用来陈述他的神话猜想,以至于后面匆匆收尾, 他丢下几个名字,将一台老年手机留给她,然后问她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她说不出话。
顾瑾年说现在唯一的办法还是得找到走鼠的那个头目,她也出来了,她手里有人,有物资, 要想回到那个地方, 只能借助她的帮助。
别说帮助, 那个所谓的女头目眼下恨不得和她师父合力将她捆起来关在家里才好。
顾弦望浑身都发冷,身子是酸僵的,脑子却很活跃, 一种极其疲惫的活跃, 思绪不断跳动,从一节到另一节, 从一个名字到另一个名字。
所有这一切对她而言都像是听了个与自己好似有关,又截然无关的故事。
一则恐怖的神话故事, 一则牵涉甚广, 搅缠数千年的神话故事。
但是这则故事里没有她, 也根本不应该有她。
她只是个平凡到不能更平凡的人了, 钻营着份相对小众的职业,虽然家庭破碎, 但师父慈爱,戏团和睦,她手里有些积蓄,有一套不大,但足以容纳她自己的小房子,她是千万普通人里的一个,命运起落,有幸与不幸,都在她可承受的范围里,日子平如流水的过,一眼能看到尽头。
她不喜欢冒险。
她无比眷恋平淡普通的生活。
她想不明白,那些光怪陆离的事与自己究竟有什么关联?
神与人,不朽与蜉蝣。
在这庞大的故事里,她渺小得像颗尘埃,若将她脑海中闪现出的画面当作一个梦,那苏醒后的自己还要为了梦中的断片而去做些什么吗?
明知是危险,明知可能是虚幻,她也要跋山涉水,不计代价地去见梦中人吗?
时隔二十余年,再见顾瑾年,她心里不是没有波澜,但这种波澜在她的恐惧与懦弱下,又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梦醒时分的情绪沉淀下去,想要伸出的手退缩回来。
她该怎么办呢?她又能怎么办?
…
次日大早,姚错就来接班了。
大红二红没有察觉昨晚的迷药,但也没有着急离开,她们本意是等到尚如昀到场才做正式交接,可一直等到近九点姚错才收到电话,说今早有事耽搁,师父来不了了。
顾弦望猜,有可能是顾瑾年想办法绊住了他的脚步,给她创造机会。
她看着姚错絮絮叨叨的收拾柜子,整理行李袋,毛巾,水盆,保暖壶,杂七杂八的加起来,扛在身上就像要去赶春运。
很滑稽,很姚错,很普通。
她就这么看着,时不时搭两句话,时不时看看窗外的雨天,医护查床的时间过去后,病房楼就会逐渐开始复苏,陪护的人起床洗漱,开始互相聊天说话。
她的脚步一直没有动,好像身前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天堑,一条分水岭,横亘在她眷恋的平凡与恐惧的未知之间,她几乎无法动作。
即便辗转彻夜,也没有答案。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先走了。”大红说。
“啊,昨晚真是麻烦你们,这样改天我请你们两位吃个饭吧,”姚错扛着东西,“正好我们这手续都办差不多了,一起下去吧,你们开没开车来?”
“哦,没有,那这附近不好打车啊……”
哒哒哒,几双脚前后走向电梯,止步,然后等待。
叮,电梯来到楼层,不锈钢门哗一声打开,空的。
顾弦望走近角落,心脏忽地开始狂跳。
姚错的寒暄还在继续,她的手心渗出冷汗。
她听见,她们两个一会儿要打车走。
到大厅了,大红二红颔首后便朝门外走,姚错回身摆了摆手,然后和她说,他再去最后办个手续就好,稍等一下。
两行脚步声,往不同的方向去了,顾弦望站在行李边,侧过头,一刹那,劲风裹着急雨扑进大门,沥沥的在砖地上泼出一片狭长的水花。
她的心脏极重地跳了一下,像鼓。
她说:“师兄,我去趟厕所。”
姚错拈着单子回过头,应道:“哎,快点回来啊。”
顾弦望快步走向廊道,脚步快的像鼓点,一声声放大,一声声响到极致,而后在姚错回身的瞬间,她猛地转向冲回大门。
大雨瓢泼砸落,视线昏朦一片,她奔过绿丛与花坛,喷泉盛满池水,落叶堆积在脚边,奔跑的脚掌踩下去,水洼炸得像烟火。
顾弦望盲目地追逐着两人的背影,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却又停不下来。
附近确实不好打车,她奔出医院大门,只看见两辆出租车开走的尾尘,她们要去不同的地方,她只能赌一把。
顾弦望左右看了眼,决定拔腿狂奔。
新区有新区的好处,路口的交通灯足够多,她跑出四五百米,终于在一个路口拦下了空车。
顾弦望浑身湿透的钻进后座,指着前面的那辆出租,“师傅,麻烦跟上它,别跟太近了。”
这是……
司机转头看了看,“警官,办案子啊?”
顾弦望愣了一下,点头,“对,那是嫌疑人。”
“得嘞!”他一脚油门轰到底,“大雨天真不容易啊。”
顾弦望反应过来,她满身都在淌水,后座浇透,照理是该赔点钱的。
但她身上分文未带,一时窘迫:“清洁费,我过后给你报行么?”
“嗐,这话说的,为人民服务是我的光荣啊。”
眼下只能将错就错了,顾弦望吐出口气,心说还好自己今早换了身方便活动的衣服,要不是穿着运动鞋——
运动…鞋?
这是今早姚错打电话给大红,让她转问带什么出院衣服时,自己提的。
她说她住院太久,想穿轻便些的衣物。
顾弦望抹了把脸,后知后觉地苦笑一声。
原来自己心中早就做好决定了,不是么?
车辆开进内环,在老城区里左钻右拐,最后停在个胡同口,这地界外来车进不去,里头路也窄,顾弦望留下个电话号码,让司机过后联系她,她给钱。
胡同两侧都是四合院,窄道里贴边儿停放不少自行车,她一路借着电线杆遮挡,跟到一座老宅门前,这套院子是改装过的,旧门挂新灯,有独特的中式审美,顾弦望眼见着大红进了门,又看见门角上装着摄像头,从正门走是不行了。
翻墙吧。
好在是老宅院,墙矮顶檐儿低,赶上下雨天道上无人,她略一活动手脚,蹭一下便翻了进去,迎目便是院子里的池松造景,流水惊鹿,竹筒咚一声砸在河石上,趁着这声响,她寻了个死角落地。
脚步方才站稳,肩头便是一沉。
“别动了。”一个女人说。
顾弦望:……
“都是误会。”她解释。
后头那人沉默了一下,用古怪的语气说:“你不会以为我们这儿只有一个摄像头吧?”
她的确是这么以为的。
顾弦望本能想说‘打扰了,再会’,话到嘴边,改了口:“我想找走鼠的领导谈一谈,她是不是叫桔梗?”
领导?白蔹脸上皱出个难以言喻的神情,照头儿的嘱咐,她现在应该把人摁住,然后打电话通知尚如昀那边来接人。
但这家伙,实在淋得太惨了。
“先进屋坐会儿吧,你把身上擦擦再说。”
顾弦望倒是没想到这所谓走鼠里的人会这么通情达理,看来江湖组织也没传说中那么高深莫测,她进厅坐在侧椅上,女人给她拿了条新毛巾,又端了杯热水。
见她要打电话,顾弦望赶紧阻拦:“先别和我师父说,我只是想问些事。”
白蔹手顿了一下,她拿的是内部座机,“我只是和头儿说一声。”
“她就不能见我一面么?”
白蔹很为难:“……应该,是不行。”
顾弦望默了默,抬手继续擦头发,余光觑着她,等到那头接通了,她猛地蹿起来,冲到话筒边就喊:“桔梗,龙家人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你到底想躲到什么时候!?”
她这一下把白蔹撞了个趔趄,电话那头没有回音,很快嘟嘟嘟的响起来。
白蔹叹口气将话筒放回去,看着她:“你这又是何苦?”
巧了,她也很想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闹哪一出。
顾弦望走回去坐下,笑笑:“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半晌,她像是要说服自己,又说:“但是我既已到这里,就没有回头路了。”
白蔹看着她的神情,有些话到了嘴边,犹豫许久,还是没能说出口。
“路,遍地都是。”一道成熟的女声接了话,这整座四合院是打通的,她从侧面的屋子走出来,高跟鞋的响动转过拐角,顾弦望先看到的是身飘逸的红旗袍,“条条大路通罗马,你想退,怎样都能退,所以不是没有回头路,而是你不肯回头。”
桔梗,这个女人的脸与她脑海中画面里的轮廓有八九分相似,只是现在人脸上贴着纱布,左臂吊着绷带,右腿上也没能幸免,即便如此,她依旧卷了发,描了眉,敷了粉,右手中端着杆京八寸,烟叶燃烧着,冒出小缕白烟。
走动时,烟杆尾巴挂着的花和纸鹤,互相碰撞。
只见这一面,她便知道,她们认识她,见过她,那些画面不是梦幻泡影而已。
顾弦望深吸口气,开门见山:“走鼠为什么要和我师父联合拘着我?”
桔梗走到她对面坐下,大大方方翘起腿,反问:“你现在人都敢直闯进我的宅院了,谈拘这个字,合理吗?”
“我倒想问问,一个伤患,刚出院不回家,又打算去哪里?”
寥寥两句话,倒将她的话锋堵了个结实。
顾弦望心思一转,决定故技重施:“在内蒙的事,我已经都想起来了。”
“噢,是吗?”桔梗疏离地笑了声,“如果你想起来了,那就更应该回家去。”
顾弦望皱眉:“我们是一起逃出来的,你应该知道下面还有人。”
桔梗吐出口烟气,深深瞧她一眼,片刻后淡声道:“顾瑾年找过你,是吧。”
“……我一直在你们的监视下,见过谁,没见过谁,你应该很清楚。”
桔梗又笑:“顾弦望,我不管其他人同你说过什么,有两件事,我现在就可以同你说个清楚。”
“其一,龙家的事,走鼠不会再参与,你不用在我这里花心思。你我的命,都是鬼门关里捡回来的,那个地方,谁去,谁就是个死。从那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天,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在那个环境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活过五天。”
“如今那山口早已经叫泥石流填平,找、找不见,挖、挖不得。我走鼠上下百来口人,仰仗我一句话,一个判断活命,我不可能放着她们的命不管,陪着你胡闹。”
“我——”
“其二,顾弦望,这件事从头到尾与你就没有关系,这是江湖旧怨,江湖事,江湖了,你不过是个意外,现在意外修正了,你有这个运气,完好无损的回到你的生活里。”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也不是个孩子了,以前是一时兴起,热血上头,现在总该成熟些了罢。你问我为何要与你师父联合,实话告诉你,我不过是看尚九爷可怜,老爷子年轻时也算条人物,这把年纪却要为了唯一的徒弟奔走。”
“顾弦望,你的师父、师兄,他们也是人,敢问他们又做错了什么,要为你的鲁莽而担惊受怕地过活?”
这几句话浑如霹雳,霎时将顾弦望的心魂彻底击穿,她僵在原地,许久说不出话来,师父是她的软肋,她可以不在意任何人,但唯独不能不在意他。
“行了,喝口热水,冷静冷静,回罢。”
顾弦望盯着地面,她鞋面的湿泥踩脏了砖,下意识,她缩了缩脚,视线惶然移转,落在自己的掌心里,左手指尖颤了一下,猛地摁住胸口的剑痕,“如果整件事与我毫无关联,那为什么只有我忘了一切?”
她已经顾不得博弈与否,也管不了是不是暴露了。
“是她抹去了我的记忆,对吧?她是谁?”
“桔梗,你说得对,你我的命都是鬼门关里捡回来的,所以人生苦短,生死不过一瞬,此后我是偏狭也好,服顺也罢,至少——”
“至少给我一个明白。”
桔梗没有回应。
她的神色如常,始终冷静,只是深深吸了两口烟,很慢地吐出来。
“那是个与你无关的人。”
“仅此而已。”
话音落地,换来屋内的良久沉默。
很莫名的,顾弦望突然笑了一声。
那笑说不上是冷笑,也不是绝望,反而像是某种印证后的释然。
从理智而言,她可以推断出这件事必然与她有关,如果真如桔梗所说的,那她根本没必要与她说那么多废话,用师父的情义压她,用绝境的危险压她,她是个江湖组织的头目,一句话,就能让人把她撵出去。
但让她释然发笑的缘由不是这个,而是一种本能,超脱于她的意识,甚至无需她的记忆,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她脑海里无端的冒出了一句话。
——你这自以为是的混账。
好像有个人已经重复过许多次同样的动作,做过同样的抉择,即使这个人的一切都已从她的身心中抽离,可还有某种东西,就烙印在骨血里,抹不去。
即便所有人都说,你与我无关。
即便梦已经醒了,我依旧不记得你。
即便这个故事,荒诞得像一折疯癫的戏剧。
但你确实存在着。
而我还是想…去见你。
“他们也该来了,送她出去吧。”桔梗说。
没有等白蔹请,顾弦望自己起了身。
她拱手,说多谢,而后跨出了门。
雨还在下,势不见小,她仰头看向云层,流水惊鹿响了一声。
秋雨三千白箭。
她真是,疯魔了罢。
…
白蔹只将她送到门外,便转身关上了门。
说实话,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也只是瞬间的心软而已。
内蒙之行,甚至包括对整个龙家古寨的追查,走鼠上下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她们折损了一个把头,却什么都没能带出来,唯一庆幸的是头儿还在,而她终于放下执念了。
这应该…是件好事吧。
她冒雨进厅,掸去身上的水汽,“头儿,我给您倒壶热茶吧?”
桔梗在怔神,听她连问两声,方才回道:“不用了。”
“叶家的事,都处理了好了么?”
“嗯,”白蔹汇报道:“报了失踪。”
一家三口,叶森叶蓁叶蝉,无缘无故失踪,总得在明面上有个说法。
“叶蝉的领养证书搜回来没有?”
“都在我们手上,和福利院也打过招呼了。”
这池水,确实够深,张木林改换身份,这么多年竟没有一个人能察觉出来,当时若没有叶蝉与他缠斗,拉着他一起跳下洞口,只怕她们两人没命能再回来。
桔梗揉摁眉心,强压下涌入脑海的画面。
她们活不了了,那两个人,还有那只鸟,都不可能还活着。
上百个活尸,三层楼高的地洞,她们只有一捆炸药……
“桔梗,没时间解释来龙去脉了,你听好,我想与走鼠,定下一个委托。”
“我的朋友不多,你算一个,这件事只能交给你办。”
“我将金乌留给你,让它带你找地方藏身,等时机成熟,由你们来领路,这地下藏着出去的门径,届时金乌会知道该怎么办。”
“我出不去,也不能出去,那个人我杀不死,他也杀不死我,只要我还留在此地,你们便能安全。”
“弦望…我会想办法将她关于禁婆骨的记忆尽数抹去,若能活着出去,我委托你将她护严,不要再让她涉及此事,不论你用什么手段,留住她。”
“此外,你我于此地分别后若能再见,不要相信我。”
“听好,不论我说什么,绝不要信我,你们要逃。”
桔梗嗤笑声,磕了磕烟灰,长叹出一口气。
都算到了啊,你都算到了。
即便已走到穷途末路,还是挣出了一线生机。
她不可抑制地想起石门前的那一幕,龙黎现身的那一幕。
她恍若死神,令十余龙家人不敢近身,桔梗曾有一瞬侥幸,认为她是来救人的。
可惜不是,龙黎对自己的判断太准了,准到让人恐惧,她是如何在绝境之中如此冷静地预判未来,又是如何在已定的未来中决然走向自己的命运,桔梗不知道。
只是在那个人用着龙黎的脸孔,用着龙黎的声音说出那句话时,冷彻的眸色和锋利的剑刃都令她不由自主地心惊。
“顾弦望,我是来杀你的。”
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杀意。
苍凉的,似怜惜蝼蚁般的目光。
桔梗想象不到,在那段时间里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人性情大变,仿佛被置换了灵魂。
但那一刻,她们每个人都是绝望的。
最绝望的,莫过于顾弦望了吧。
她在想,是什么样的心绪,在剑尖刺进自己胸口的时候,还能笑着发问。
“你是谁?”
她是谁,在剑刃下,在杀意中,根本不重要了啊。
多日来,她始终忘不了那一幕,她辗转反侧,反复咀嚼,忽然某一刻,她想通了——她想到桔梗与她对视的那个瞬间,她看着她掏出枪,看着她上了膛,她是枭鬼啊,如果她想逃,总有办法的。
‘原来如此啊。’
你笑着赴死的时候,是否也是因为曾经,在这一刻来临以前,就已经想象过了,想象过了许多次,这样的结局。
你在等我吗?
我选的这条路,是对的吗?
雨声如常,清寂之中,再不会有人回应了。
“头儿,没事吧?”白蔹扶了她一把。
她站起身,摇头,轻声说:“没事,有些累了,回屋歇着去。”
“那我——”
“去忙你们的罢,我这点小伤,犯不上费心。”
桔梗,我只能是对的,我必须是正确的。
她缓步往回走,在拐角处蓦地顿了步。
这里挂了一幅画,与宅邸称不上相衬,但却又极其别致的油画。
画中是远望的海,坡上的树,蓝花蓝叶,繁盛如榕。
不知为什么,她看见的第一眼就喜欢,没有外售,出了价,留在自己手里。
龙黎说,她不知这是什么树,只是梦中见过,便画了下来。
这棵树像蓝桉,桔梗说,那种树会分泌一种毒素,杀死身旁的所有植物。
它很霸道,只允许一种鸟栖息在自己身上,那种鸟被称为释槐鸟。
你知道蓝桉的花语是什么吗?我的温柔,只对你一人。
呵,是么?龙黎说,那或许,不是蓝桉树接纳了释槐鸟,而是本能拥有树林的释槐鸟,包容了剧毒的蓝桉树。
“桔梗,别无选择未必值得称颂,千花万树,独栖一枝,才是温柔。”
桔梗凝视着树下的签名,久久没有动作。
你我之间,也算朋友么?
不过彼此利用罢了,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