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嚓一声巨响。
几条闪电钻破乌云, 又游向云海彼端。
滞闷的空气,玻璃窗里洇着水雾,顾弦望用手掌抹开个小小的圆, 水线淋漓泼滑, 好像窗在河里。
天色完全沉下来了,她回头看了眼挂钟, 也不过八点出头。
厨间的烟气上通下达,各家的晚饭吃的什么光凭闻就知道,各有各的香法,她也有她的饿法。
倒不是冰箱里没有菜了,只是自己一个人在家,妈妈嘱咐过不要随便动煤气, 危险。
客厅电视里正在放影碟, 新出的《异形3》, 刚演到蕾普莉苏醒,得知飞船意外降落在费欧娜‘复活女神’161号行星上,很快那些受管制的双染色体凶犯就会开始逐渐神秘死亡, 潜藏在她低温舱里一并降落的异形也即将成熟。
然后大开杀戒。
这部片子她这几天已经看了许多遍。
顾弦望边转头看电视, 边拿着水杯踮脚转开水龙头,在水槽里接自来水喝。
今晚的雨好大, 电视机的声音都被盖住了,拖鞋踢踢哒哒, 她漫不经心地放下水杯, 拿起遥控器, 想把声音开大点。
叩叩叩。
木门突然被敲响。
她攥着遥控器的手忽然一僵, 心脏莫名的砰砰跳起来。
是妈妈回来了?
应该不是。不会是。
嗯,不是的吧。
叩叩叩。
很有规律, 不快也不慢,习惯和妈妈不一样,妈妈也几乎不敲门,她有钥匙。
顾弦望想了想,放下遥控器,手放在门锁上犹豫了一下,然后才拉开黄色的木门。
铁门外一片漆黑,她们这栋楼的楼灯前些阵子坏了,晚上邻居上楼的时候偶尔会抱怨几句,隔着门也能听着,但一直没人来修。
所以她是先听见了滴滴嗒嗒的水声,然后才看清铁栏后面套着雨披的人影,个子很高,感觉挺瘦的,看不见脸,但是能感觉到那个人在看着自己。
“你找谁?”她问。
“找你。”是个女声,很好听,具体怎么个好听法她形容不出来,就是觉得好听。
顾弦望反应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心跳得更快了,脸色也红。
她把木门完全敞开,然后嘎达一声打开了铁门的门锁。
“你自己一个人么?”陌生女人退了半步,脸的轮廓若隐若现。
“嗯。”顾弦望点点头,推开铁门说,“先进来吧,姐姐。”
女人似乎迟疑了一下,雨披里的手肘微微抬起,又垂下,她绕过门,完全湿透的皮鞋踩在瓷砖上,落下两枚灰黑色的水印。
客厅的花瓣玻璃灯罩里有一个小灯泡坏掉了,黄色的光线有些暗,顾弦望自己在家,就把她书桌上的那盏台灯挪到了客厅茶几上,像个小太阳似的照亮一角。
女人扫看了一圈,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顾弦望关上门,在她边上等了会儿,有些无措地用手心搓了搓裤缝。
“要不…你先把雨衣脱下来吧。”
围着她脚边一圈,已经落了片小水洼。
外头的雨很大,顾弦望能看出来她雨衣里也差不多全湿透了,说完那话,她才想起来接下来该做什么,赶紧转过身在鞋柜里翻翻找找,捏出双夏凉拖放在她脚边,接着又跑进厕所,拎着拖把出来。
她攥着拖棍等了半天,女人还是没动,这时候电视里传出声尖叫,蓦地把她吓得肩膀一缩,回过头,才发现是异形跳出来了,她吁出口气,转头时发现那人正直勾勾盯着电视屏幕,手摁在腰间,人也紧绷起来。
“是恐怖片。”顾弦望解释,“《异形3》。”
恐怖片?那女人皱了皱眉,视线挪回来,又落在她身上,这次她终于动了,抬手将雨衣从兜帽快速抽起,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地上沥沥拉拉抖下好多雨水。
一小片洒在顾弦望的脸上,冰冰凉凉的。
女人里面穿了身纯白的,像病号服的宽松衣裤,腰侧夹着把小水果刀,顾弦望反应过来,她刚才抬手,好像是想拿刀的动作。
顾弦望看了一眼,指了指门边,“雨衣放在那里就好。”
然后便低下头专注拖地。
身后传来各种混乱的声音,好像是那群囚犯开始乱跑了,她边拖地边看着她脚下那双鞋,圆头皮鞋,带一点小跟,穿在这个人身上有些奇怪,不太好看,妈妈上班的时候才会穿这样的鞋,在街边小店打折的时候买的。
她想着,就看见那人俯下身,脱了鞋,露出双雪白的脚,真的特别白,脚趾也好看,她没见过雪,但还是觉得她的肤色应该和雪一样。
像是雪人。
女人抬起脚的时候裤脚微微上提,露出脚踝,脚踝上有丝红迹,淡淡的,然后顺着水滑下来,又变成粉色,再往上看一点,隐约好像能看见条口子,但还没看清楚,脚就落下了,穿进那双夏凉拖里。
“多谢。”她说。
刚才没有仔细瞧,顾弦望这时候抬起脸,才看见她那身宽松的白衣随着动作贴在身上,大团大团的粉红色晕染开,从肩头到腰,再到腿。
她草草收了尾,将拖把放回去,犹豫地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女人低头看了看,衣服是她顺手偷来的,淋雨后身上的血洇出来,很显眼。
她漂亮的眉头皱起来,“无事。”
“你等等。”顾弦望撂下一句,转身又跑到了卧室里去。
一阵不大不小的翻动声后,她抱着套白色的棉质睡衣和毛巾,手里攥着药水瓶跑了出来。
“这是我妈妈的衣服,你试试,能不能穿。”
小小的女孩不由分说将衣服塞进她手里,干燥的,柔滑的,折叠整齐的,带着些清新的香气。
女人愣了愣,又听她说:“淋了雨不能穿着湿衣服,容易生病的。”
犹豫片刻,她将衣服放到茶几上,水果刀也放在边上。
顾弦望一看见她原地脱起衣服来,赶紧低头,“你…不进卧室换吗?”
女人的长裤脱到一半,有些不解:“卧室?”
顾弦望挑起眼缝,先看见了她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当下也顾不上害臊不害臊了,忙拉着她坐下,攥着个毛巾角,小心翼翼地绕着口子把边上的水汽擦干。
“你也和人家打架了吗?”
女人莫名地瞥着她的动作,长裤自然滑下小腿,她想扯开,又被双小手摁回来。
“先别动了,我给你抹点药。”
手指擦过她冰凉的皮肤,女人说:“你的体温很高。”
顾弦望没有在意:“没事,我有点发烧而已。”
发烧,不是一般的烧,温度比常人还要高出不少,女人看着她的动作,见她熟练地拧开一瓶药水,将棉团浸润,然后轻轻点擦在她的伤口上。
“这是红药水,擦了过些天就好了,”她很仔细,擦完一条口子,就会吹一吹,再擦下一条,“要等它完全干了再穿衣服,不然会染得到处都是。”
女人一动没动。
口子很多,细细密密的,有些好像是摔出来的,有些是被锋利的东西割的,顾弦望经常受伤,但也没有这么严重过,全身都是,她擦到大腿边,手上突然一顿,抬头问:“疼不疼?”
“不疼。”她的自愈力受到了影响,许是因着她神智恢复造成的,但这点伤,的确谈不上疼痛。
顾弦望却不信,她低头又吹了吹,轻声说:“吹吹气,摸摸头,痛痛全部都飞走。”
女人探寻地瞧,有些疑惑,又有些好笑,抿着唇看她抬起身,犹豫片刻,用没有沾到药水的那只手小心探过来,像摸老虎,两只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她额顶的散发。
“还疼吗?”
“不疼。”
顾弦望将信将疑,还是继续把药水涂完了。
等着药水干透,屋子里又只剩下电视机的声音,顾弦望收拾完垃圾,想了想又问:“你吃饭了吗?饿不饿?”
她不饿,她也不是来吃饭的,但女人看过去,鬼使神差地应了句:“没有。”
“哦。”顾弦望扬起一点点唇角,“我也没吃,你等一会,我去弄些吃的。”
其实她不怎么会做饭,顾弦望在厨房里转了一圈,从箱子里拿出两包方便面,端锅盛水,拧开煤气罐,打着火,撕开包装袋,水还凉着,她已经一股脑将面饼和调料包都倒了进去。
凉水升温,油块转着圈化成油花。
有点香味出来了,她从筷筒里抽出两根木筷子,踮着脚把锅里的面饼搅散。
手短锅宽,小臂内侧贴到锅沿,狠狠烫了一下,“嘶——”
女人侧过头。
脚步声近,顾弦望搓着手臂看过去,女人换好了衣服,站在厨房门边,半干的头发垂散下来,披在肩头,好看。
“我来罢。”她走到顾弦望身后,将筷子接过来,“下一步如何?”
女人身上有一股特别好闻的香味,顾弦望开门时就闻见了,现在更明显,比泡面的味道香多了。
“嗯……”她也摸不准该煮多久,“应该可以捞出来了,我去拿碗。”
两只大瓷碗,女人将面挑出来,又听顾弦望的交代舀了些汤,端上餐桌。
热气腾腾的一顿饭。
顾弦望吃了好几天饼干,不由有些咽口水,肚子咕噜噜叫。
“你许久未进食么?”女人问。
她说话好奇怪,顾弦望顿了一下:“自己一个人就不想麻烦了。”
“为何独自一个?”
顾弦望挑起一筷子面,默了默,“我妈妈…她有点事要忙。”
女人学着她的样子尝了尝味,面有些硬,汤头微咸,没有太多杂味。
一大一小两人安静地对头吃面,电视机里各种武器砰砰乱响。
“你可知——”
“你是不是——”
半晌,两人同时开口,话音撞到一块,七零八落,女人沉默下来,让她先说,顾弦望抿了抿唇,“姐姐说。”
女人放下筷子,重新措辞:“为何要做这些?你可知我所来为何?”
也没为什么,她自己困在家里太久了,有个人能说话,她很高兴。
“知道。”
“知道?”女人不解。
既知道,为何还要让她进门。
顾弦望擦了擦嘴,回到自己房间里拿了个布囊出来,褐色的布囊面上绣着莲花,她打开纽扣,从里面抽出张折好的纸,纸是从作业册上撕下来的,她在桌上展平,推到女人面前。
“你是来完成我的愿望的,是不是?”
女人蹙眉拈起白纸,纸上是端正的铅笔字。
愿望:请天上好心的神仙来我家,杀死我。
女人看了片刻,抬起眼问:“上面写了什么?”
顾弦望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你不是来杀死我的吗?”
她是。
自她苏醒,便感知到禁婆骨的存在,这是标记,杀了她,是她的职责。
所以她逃出古怪的地牢,不远千里地来了,为了来杀她。
女人垂眸,放下纸问:“为何要人杀你?”
原来满足心愿,这么复杂啊。
顾弦望搓动手指,低声说:“我是坏东西,爸爸已经被我害死了,如果我一直留在家里的话,妈妈、也会被我害死的。”
“我身上有病毒,他们都这么说,而且…活着,好痛,可是我不能自己杀死自己,我试过了,如果我乱来的话,妈妈会哭,所以我想让神仙来杀我。”
“如果是你们的话,妈妈就会觉得我是不小心死掉的,这样,我心里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神仙?”
顾弦望抬起头:“嗯,你应该是听到了我的愿望才来的吧?你从哪里来?雪山上吗?”
女人没答,反问:“你现下,很疼么?”
“嗯。”顾弦望点点头,摁着自己的手腕,“很疼,只要发烧的时候,就一直很疼。”
她低头:“疼得我受不了,太疼了。”
“但是那么疼,我还是不会死,一直一直不会死。”
女人瞧着她眼底的泪花,沉默片刻,忽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糟糕,纸条上忘记写名字了。
顾弦望抿抿嘴唇,说:“顾弦望。”
“顾是顾念的顾,弦是琴弦的弦,望是期望的望,我妈妈说,每年农历的月初,有几天就叫做弦望,意思是时日、岁月。”她将自我介绍背得滚瓜烂熟。
“顾弦望。”女人轻念。
“你如今是何年岁?”
“我刚过生日,现在是七岁了。”
女人沉默许久,余光扫过茶几上的水果刀,又看向自己手臂上的红药水。
“你年岁太轻,尚不到死的时日。”
“嗯?”顾弦望有些懵,“还要…看年纪?”
女人收起纸条,重新折好塞回布囊中,“你的心愿,我承下了。”
“假以时日,待到时机合适之时,我便来应约。”
“那、那要多久?”
“不会太久。”女人起身寻了只玻璃杯,取回水果刀,背着她在心口处剜出个口子,滴下两滴血混进水中,“你将它饮下,即算作你我结契。”
“再忍耐些日子,以后,便不会那么疼了。”
“此外,你还需应我一件事。”
顾弦望端着水杯,疑惑:“什么事?”
“我未来寻你之前,不可再寻死,”她一字一句认真说道,“你得好好活,保护好自己,谁若欺侮你,你便要回击。”
“听懂了么?”
“我…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皱了皱眉:“我不记得了。”
顾弦望问:“那我怎么找你?万一我把你的样子忘了,又怎么知道是你来了?”
“气味。”女人点了点她的鼻尖,“你会认得我的气味,我也会认得你的。”
在禁婆骨与施术者之间,本就靠着特殊的气味互相吸引,她会认得她的气味,永远被此吸引,这是甜美的死咒,直到她完成她的职责为止。
原来是这样,顾弦望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她将嘴唇贴在杯沿,闷闷地说:“那你要快点来。”
女人攥住布囊:“会的,此物我便收下了。”
“愿不可轻许,你既见了我,就不可再许与他人。”
“好。”顾弦望应了,却又问:“你真的会来吗?”
“会。”
“一定?”
“嗯。”
她再三确认:“不论过了多久,发生什么事,你都会来吗?”
“嗯。”
她答应了三次,应该…就是真的吧。
顾弦望吸了口气,仰头喝下杯中的水。
女人深深看了她一眼,伸手盖住她的额发,“去睡罢。”
去睡一觉,然后,忘了我。
顾弦望迷迷糊糊,但倔强地不肯挪步,“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女人没有隐瞒。
“我不睡了。”不睡,你是不是就不走了。
“去睡。”女人皱了皱眉,见她神情,倏又心软,“如此,你躺下阖眼数上十一个数,数完很快,便会到重逢之日。”
十一个数,顾弦望不明白:“为什么…是十一?”
女人记不清了,但这是个脱口而出的数字,是个极亲切的数字,“因为我很喜欢十一。”
原来是这样,顾弦望昏沉地点点头,听话地转身往卧室走。
女人等到四下寂静,而后清洗了碗筷,重新穿回脏衣,将衣物叠好,放在沙发上。
她带走了刀,出门前看了眼电视。
这是恐怖片,她想。
楼道无光,她在尽处回头,用水果刀割开侧腹,将布囊藏了进去。
手摁心口,异物感非常明晰,她不能再留在这里,有人追来了。
女人盖上兜帽,疾步迈进雨中。
暴雨如注。
又是一声雷鸣。
顾弦望眼皮微颤,茫然睁开了眼。
窗外很黑,雨水泼洒在玻璃窗上,好像窗在河里。
空调机发出轻响,房间里的空气干燥,陌生的天花板,雪白的天花板。
她动了动,牵扯到手腕间的针管,吊瓶晃动,铁架下的滑轮发出哗哗声。
声音惊动了床边的人,姚错猛地从地铺上跳起来。
“弦望,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