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居然让他跑了。”萨拉摇晃的被顾弦望搀起, 右臂几乎脱力,枪口垂向地面,她深深喘出几口气。
没时间了, 顾弦望唤道:“叶蝉!”
“叶蝉!”
她仍在怔神。
啪!
萨拉抬手便是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清脆的一声响,但着实没有力道, 她手腕抖得厉害,强自镇定道:“回神了,臭小孩,出得什么死德性!”
她那刀枪锤炼过的手实在硬,打在脸皮上仍是火辣辣的疼,叶蝉捂着侧脸, 喉头哽了哽, 半天说不出话。
顾弦望快速看过几个不同方向的岩道, 现在很难分辨哪里绝对安全,来路不能走了,那里的气味是最浓的, 但她们还是得想办法再从这地洞里爬上去。
鬼卿的那条路也得放弃, 她盲选了个方向,将萨拉交给叶蝉:“现在什么都别想, 先往那里跑!”
说话间,岩壁上传来落石声, 她一回头, 便见着数条白花花的影子四肢并用地快速攀近, 好快的速度, 飞檐走壁的姿态竟比枭鬼更似她梦中的禁婆模样。
四五个面人眨眼就将三人包围在中心,眼看她选的岩道口即将被堵, 顾弦望抬枪便射,子弹瞄准了那东西的躯干,根本看不清是如何动作,只见得昏影倒跃,黑发嘭然散开,弹风从面人发丝中穿出个孔洞,扎进了后面的岩壁中。
等再看清人影,这些东西已然生出了五官,模样她不曾见过,那种过分的秀气反而增添了一丝诡异,所谓鬼笑不如鬼哭,艳鬼自也比丑鬼更多了分不经期许的骇然。
这种气味太熟悉了,顾弦望低声道:“这些应当就是龙家人的真身。”
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很快驱散了怅惘,叶蝉打了个哆嗦:“但是…他们都长着同一张脸啊。”
如果是真身,那所有龙家人不可能都是复制粘贴出来的吧?
脸不脸的已经不重要了,顾弦望脚步稍移,就这么短短片刻,又有数个龙家人赶至,葡串般的岩腔中到处都是白花花的影子,他们极有经验,大多隐没在岩膜的后面,略微缩身就能避开弹道,她粗略数过,起码有**人挤在周遭。
那股子刺鼻的体香几乎剥夺了她的嗅觉,萨拉在身后连打了几个喷嚏,差点将没咳出的血一并震出来。
还好没让龙黎下来。
顾弦望定了定心,轻声问:“你还有多少子弹?”
“一梭子。”
顾弦望也不清楚一梭子到底是多少,但横竖是生死局,只要能打开一个口子,就还有希望,她还没真正和龙家人交过手,这‘形如鬼魅,悍而不死’究竟有几分斤两,她今天势必要领教了。
“我掩护你们。”
她撂下这句,侧向一迈,跟着便是两枪连射,仍是同个方向,此刻堵截着二人,子弹方一射出,顾弦望紧跟着横开军刺蹿了出去,只要躲闪必定失去重心,她抢的就是落点的这个瞬间,军刺钻腹,枪一贴肩,对准另一人下落的方向速射。
接二连三的弹光乍亮,她凛然的面色在光影中忽明忽灭,眼前的龙家人不闪不避,生用肚腹受了这刺,但长刃入体,好似吸进了泥流,顾弦望两拔不出,诧异下看,竟见着无数细小的黑色线虫从口子里钻扭出来,浑如捅翻了蚯蚓窝,湿冷黏腻的虫身擦过她的皮肤,带来阵阵恶寒。
她头皮一炸,也管不得那么多,军刺是不能丢的,顾弦望抬腿便踹,照着那人胸口上拔下蹬,好不容易从口子里抽出军刺,再一侧目,刚才射穿的那个胸前也是一捧黑黢黢的虫。
这画面生生激起了她的呕吐欲,蚂蟥坑中的体验再度从脑海中被翻出,身后的步枪也未停歇,连着四发响,叶蝉叫道:“不行啊,这些龙家人真打不死!”
顾弦望退了几步,与两人汇合一处,视线左右看去,心中快速算计起来,照她和龙黎之前的推测,龙家人存在休眠期,这几个应当都是从休眠期中刚刚苏醒,理论上处在最虚弱的时候,秦岭尸坑石道中都存在这东西的残痕,说明龙家人会死,不单龙黎能杀,一定还有别的法子。
“别放弃,逮着一个打!”她偏不信这个邪。
方才她就发现了,只要有一个龙家人受了伤,其他没有参战的龙家人就会停顿下来,说明起码在这个时候,他们之间可能还存在某种她不知晓的关联。
萨拉大笑:“真他大爷的,没想到…还有一天,你能和我想到一块去!”
“你说!干他丫的…哪一个!”
顾弦望抬手一指,就是方才她捅的那个。
随着她矮身避让,身后叶蝉同萨拉一并转移枪口,照着那处人影哒哒哒几发连射,但这次周边的龙家人竟一齐有了动作,前头那个也不再盲目挨打,当下直跃起来倒挂在岩顶上,蜘蛛样的疾速爬行起来。
这番动作算是点了她们的死穴,萨拉瞄准尚且还需叶蝉助力,现在这三人最欠的便是速度,顾弦望心头一紧,立刻收回架势,三人后背相贴,周围已然尽是龙家人。
“看来,对待你还真是不能放松啊。”一个声音同时从数个龙家人口中说出,“那便不能怪我了。”
果然,这些人互相是连通的,说话这个便是操纵者,他既然改换了策略,说明刚才她的判断是准确的,可惜眼下已经无暇再故技重施,那人话音刚落,身边的龙家人一齐策动了反击。
霎时间弹光闪烁,劲风四来,顾弦望不得不集中所有注意力,但在数量和绝对实力的碾压下仍旧左支右拙,不过片刻身上已经见血,根本不由分毫喘息,身旁叶蝉大叫一声,她手里没有武器,只能肉搏,顾弦望忙一回身,脚步未至,军刺先及——
手伸得太长了,虽解了远火,当间一道爪风又袭,她避无可避,左臂上生生挨了一下。
痛!
四道爪痕几乎入骨,温热鲜血骤然涌出,她浑以为这条手臂保不住了,却没等到第二击补上,抬眼看去,只见那沾血的龙家人竟骇退数步,拼命甩手,好似沾染了什么剧毒之物。
长线作战加之新旧叠伤让她大脑混沌,但看见这一幕的瞬间顾弦望仍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一种压抑已久的憋闷终得宣泄的感受从心头涌现,她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好像这一刻她和龙黎终于对等了。
原来我的血,也有了退敌的效用。
说时迟那时快,顾弦望身随念动,猝然挥开伤臂,淋漓的鲜血不要钱般泼洒出去,孙猴子样的在周边挥出个圈来,血势稍有减缓,她便立补一刀,皮开肉绽的手臂简直像是反复刀砧过,痛觉刺激了她的肾上腺素,耳际俱是心血翻涌的声音,她似陷入了某种谵妄,竟不想停。
“顾姐姐!”叶蝉猛地按下她手,“可以了!”
她声音发颤,惴惴不安:“血再流下去人是会死的!”
顾弦望一愣,回过神,热血仍顺着指尖向下滴淌,整条左臂已经没了知觉,再看周遭,那些龙家人果然没再冒进,只围拢在血线之外虎视眈眈。
她们出不去,他们进不来。
岩腔一时陷入僵局。
便是这时,从某个岩道口传出声碎石跳动的轻响,像是谁不小心碰了一下,一众龙家人齐刷刷回过头,而后又侧过身,好似并未找见声源,看来十分困惑。
顾弦望趁这机会也从人隙中看去,便见着一个浑身糊满了岩渣看不清脸的人影正贴边匍匐而来。
龙家人的夜视能力绝不在她之下,为什么会恍若未见?
心念电闪,她猛地意识到——莫不是药壤抹在身上可以短暂混淆他们的视线?
这些龙家人刚从肉岩里复苏,兴许真的分辨不出人和药壤的区别!
顾弦望心头一喜,快速扫看左右,最近的岩壁…最近的,在那里!
她快速打手势:“我去那里捞一些碎石回来。”
叶蝉摸不准那东西到底能起多大作用,但又不敢耽搁时机,只得点头。
趁着龙家人齐齐转身,顾弦望踮脚蹿出血圈,方才射击叶蓁时就在这打出了不少碎石,肉眼暂时也分不出是否是药壤,她刚一矮身,身后那群龙家人立马反应过来,就近几人立刻围上,衣摆捞起岩屑的当口,她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声音。
“弦望!”
泠音入耳,恍别数年,她还没意识到,眼眶已经先热了。
抬眼之际,侧向一道破风声扎进岩壁,弩箭尾翎震颤,力道十足,镞铁贴着那泥人的头顶堪堪擦过,顾弦望一回头,正与他四目相对。
黑暗中有人缓缓走出,她转眼便识出了那张脸。
“龙黎,先救顾瑾年!”
她手臂残血未尽,龙家人暂且还奈何不了她。
龙黎脚步微顿,深深看她,顾弦望没能捕捉到那束复杂的眼神,犹豫瞬息玉子又对顾瑾年射出一箭,躲避间他挣动出更多声响,这便再逃不过龙家人的耳目。
“快!”
顾弦望站起身,回眸只瞥见她奔出的背影。
嗯?龙黎鞋尖上的,那是血么?
她怔了一瞬,青铜剑便已将近处几个龙家人挑开,顾弦望深吸口气,眼下不容分神,三个龙家人已朝自己扑来,旋身闪避间,她低头看向兜起的些许碎岩,千万别掉了,她就是为了——
嗤!
她先听到了箭风声,但身前围着人影,谁也没想到会有暗箭穿来,谁也没料到龙家人会配合如斯,顾弦望踉跄半步,视线下滑,两根弩箭同时射穿了她的下腹,箭尾紧贴着皮肤,差一点便穿身而过。
直到看清伤口的时候,疼痛感才后知后觉地漫上来。
极其清晰,极其真切,无法形容,这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戏团里,在幼时的回忆没有复苏前,在禁婆骨还没有发作前,她还是个普通人,划破了皮,也会很痛很痛。
很痛。
顾弦望跌跌撞撞地扑进血圈,岩屑散了满地,她侧身倒进叶蝉怀里,意识一下就白了,只感觉到身体像穿了个大洞,她的生命正从洞中流走。
龙黎提起顾瑾年,而后怔了神。
时间在她眼中定格,岩腔里所有一切都溶成血色,青铜剑劈挑划刺,分不清是肢体还是皮肉在四周分散,血途通达,势如修罗,她几乎是瞬间到了玉子眼前,而后丢下顾瑾年,她单臂扼住她的喉管,生生将人拔起。
“先别让她死。”郁垒的声音传来。
“神……”玉子的喉咙中溢出含混不清的呢喃。
身后龙家人却迟疑了片刻,这时间,龙黎转过身,青铜剑过,谁近谁亡。
她未发一语,冷眸俱是戾气,五指劲收,便听得骨骼尽碎的响,那是连枭鬼也无法治愈的程度,她的脖子近乎被绞成了条。
“姓龙的,你先回来!”
“这家伙…不太对劲。”
龙黎松开手,瞳火烧过人群,她拖着顾瑾年走回血圈,而此刻顾弦望已仰躺在地上,她腹部的箭枝被自己拔出丢弃,但那血洞却并不愈合,血涌如注,萨拉叶蝉两人合力也摁不止。
“药,我们没药啊!”叶蝉满头大汗。
“望儿!”
血圈就这么小,人挨着人,龙黎只觉腿脚发软。
她跪下身,盯看着顾弦望的眼睛,如梦方醒一般,颤声唤:“顾弦望,你睁眼,看看我。”
龙黎轻轻拍打她的脸颊,生怕弄疼了她,惶然间,两滴泪垂直砸落,仿佛是岩顶落下的露水,她没有意识到,只匆匆摸寻,在口袋中慌张地摸出只小小的玻璃瓶。
还有半瓶血,她五指失去控制,几次才将瓶盖拧开,刚伸向她的唇边,顾弦望忽然抬手攥住了她的腕子,眼皮微动,她挣扎着撑开条眼缝,白光乱闪,依稀血色,她记得这股味道,嘴唇轻轻蠕动。
但她说不出话,唯有气鸣声,失血太多了,她浑身冰凉,但意识却非常清醒,灵魂好像已经离开了**,她漂浮在半空,眼睁睁看着自己逐渐死去。
这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的不对劲,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往昔片段重重闪回,这人在秦岭时分明还那么急迫,好似急于求得一个解答,从阴涡出逃后,她却又不紧不慢,直到地下雨林,她仿佛对龙家人的真相已不在意。
为什么在得知自己脏腑有疾的时候,龙黎会是那样的态度。
一切都分明了。
她随手带回的餐食,她夜间不寐的影子,她拿自己当药引,熬尽了喂进她的嘴里。
两只冰冷的手彼此焦灼,玻璃瓶晃,血滴撒在她的唇畔。
龙黎…你是真的……混账。
“你喂给她,只会让她死得更快。”数张嘴同时说道。
龙黎回头,又听他说:“禁婆骨与你一脉同源,你的血自然能遏制它,不过嘛,从她如今反应看来,这心头血也非解药,反而因为禁婆骨被压制,她的治愈力就只能靠你的血来维持,医者有言,谓之虚不受补,我说……她这是受了几次大伤了?”
“啧啧啧,元气耗尽了,你这口血灌进去,才是猛毒。”
龙黎周身泛着凉意,瞬间回想起从血虫口中将她抱出来的那一幕,肝胆俱裂,心魂震碎,尚不能够。
她后悔了,彻彻底底、痛彻心扉地后悔了,她不该将顾弦望搅进这个局,这个深不见底,晦暗无光的深渊里。
为了怀抱这瞬息的星火,她们彼此都变得不堪一击。
龙黎发出极近破碎的声音:“方法,救她的方法。”
“告诉我。”
几个生着郁垒面目的龙家人走到身前,明知故问:“什么?我没听清。”
居高临下的,嬉笑如常的脸,冰冷的视线穿过无神的眼睛,落在她的身上。
“请你,将救她的方法告诉我。”她垂下头。
“呵呵,”几张脸孔同时挑眉,“啊,原来是问这个啊。”
“好说啊,你应该知道,人参血之所以有效,是因为我能控制自己的血,明白吗?重要的…是你,怎么选。”
“我在老地方等你,过时,可就不候了。”
余音消散,那些龙家人的眼中开始缓缓出现各自的神采,他们的举动不再均一,好似开始有了自己的意识。
龙黎深深攥拳,倏又松手,她快速将两样东西塞进叶蝉手里,“血留着,以防万一,这枚是巢果,舔一下便可解你的蛊,不要吃。”
而后又从口袋中取出两物,交给萨拉,“带他走。”
铁牌和匕刃撞在一起,叮叮微响。
“姓龙的——”
她深吸口气,最后看了眼顾弦望的脸,蓦地站起身,手抹青铜剑刃,泼血重描她画下的圈。
龙家人脸色顿变,有几个忍不住龇了龇牙。
“待她血止,你们再从圈中逃离。”她没有回头,向后指了条岩道,“不必等。”
…
郁垒坐在地坑口边,赤足闲晃,见她现身,远远打了声招呼:“呦,你来了,动作还挺快啊。”
声音被地洞放大,有些失真,还在散扩间,他便跳了下来,白袍轻荡,落地无声。
“不愧是我的同族,果真是聪明,你怎么知道方才那是我布的局?”
龙黎冷面不答,她不需要知道,她谁也不信。
她从未信过季鸢,即便当时已走到绝境,她绝非良善,对尚如昀的输血,就是以保万全的试验。
枭鬼创造不出枭鬼,只能感染出活尸,那么她的心头血即便喂过顾弦望,她也不可能籍此拥有震慑龙家人的能力。
龙家人所做的一切都不过为了最后时刻引她就范。
“知道如何,不知又如何,你已得到想要的结果,不是么?”
“呵呵,”他转身漫步,“别那么重的敌意,我做的这一切,也是为了你好。”
“巫族游荡在中原,四处寻找重建祭坛的希望,结果呢?你也应该看见了,神门所在只有一处,只能是那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取代,啊…我为了找到这最后一只女娲茧费了多大的功夫,难道,你便不该感谢我么?”
“你想我如何感谢?”
他转过身,神色倨傲,缓缓抬起手臂,在腕心啮开个口子,虫线搅缠从中钻出,口子没有愈合,而是滴下点点黑血,“巫族人,跪天、跪地、跪神灵。”
“你说,”他伸臂走到龙黎面前,“我——算不算神灵?”
龙黎握剑手背筋络毕现,随即,她拄剑单膝下跪,“够么?”
他垂眸,漠然地看着她的发顶,薄唇轻吐:“不够。”
嗤啦一声,龙黎的鞋底碾过石屑,右膝跟着压下,青铜剑平放身侧,垂首跪立。
“抬头。”他冷声下令,“看着我。”
黑血一滴滴砸在她的脸颊,唇面,渗入嘴角,“喝了它,你我,从此便是家人了。”
异血入喉,苦涩难当。
她声如散沙:“够了么?”
郁垒瞧着她的脸,勾起抹笑,他退后几步,信手一挑,那玉棺便竖直落下石台,棺面轰然砸倒,露出内里的雪白茧衣,“请。”
那是真正的女娲茧,她的血脉正在召唤。
她的脚步很沉,却像走进没有回音的山谷,龙黎忽然想,冬天还没有来。
她还欠了,一场雪。
那就恨我罢,弦望。
求你,恨我罢……
“呵呵呵……哈哈哈哈!”
白茧淹没人面,郁垒旋过身,仰天大笑。
猛地张开双臂,白袍飘扬掀起灰尘,他目色如炬,转看诸天神佛。
“看见了么?”
“你们,看见了么?!”
“这一局——是我赢了!”
第三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