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啾!”
嘶——
长睫轻抖, 面上的水滴随之滑下,顾弦望昏沉睁眼,金乌的羽毛不断拂打在她脸上, 有些刺痒, 她想抬手遮,但左手攥着东西, 右臂又被人紧紧压在身侧。
她略抬起头,脑子瞬间清明,惶然坐起。
龙黎半身压在她腹间,整个人蜷躬在沙地上,她状态很怪,好似半昏半醒, 眼珠在眼皮内飞快地挪动, 她的右臂缩在身下, 用身子压着青铜剑,左手食指不时跳动,好像想要做些什么动作。
莫不是癔症?
顾弦望忙将她翻过身来, 想拍她的脸, “龙黎?醒——”
话音方出,龙黎猝然翻身, 将她一膝顶压在地,她人还没醒, 眼睛仍是闭着, 但身体却先于神智, 像是触发了某种战斗本能, 左掌死死掐着顾弦望的咽喉,右臂将剑高举, 青铜剑刃明晃晃的折出冷光。
顾弦望几乎窒息,反手攥住她的手腕,“你……”
她脚跟蹬地,踹出一捧捧沙,胖鸟见状吓了一大跳,焦急地围着两人头顶飞,它连叫数声,龙黎却都不见反应,眼看顾弦望脸都憋红了,它实在没了办法,猛地振翅飞高,而后双翼一收,纺锤般从两米高处将自己砸下来,鸟喙如针,狠狠啄打在龙黎额顶。
这一下当真是啄得狠了,一线血丝从她皮肤中渗出,龙黎却仍不为所动,只是动作稍缓,趁着这个间隙,顾弦望拧身将她整个人掀抬起来,霎时撑地半跪,咳嗽间双掌擒住她的手腕,喝道:“龙黎!你清醒一点!”
喝音石破天惊,龙黎眼皮跳了两跳,身形顿僵,她先挣左手,感知到无法挣脱,而后右臂才动,似与某物角力一般,半晌才将青铜剑竖直插进沙土中。
松了手,她终于沉沉转醒。
“……弦望?”
顾弦望松开手,她腕间被攥出条深红的掌印,与她自己颈间那道不相上下,一来一回,倒也算是打个平手,她是想这么宽慰自己,但这种异状实在太不正常,“你方才梦见什么了?那剑……”
她顿了一下,斟酌道:“青铜剑是不是又影响你了?”
龙黎外衣在后背上被撕出一道细口,身子似乎没有受什么伤,神智现下也已清明。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瞧向顾弦望,蹙眉道:“我伤你了?”
顾弦望冷静下来,蓦地觉出侧腹阵阵凿痛,她感知片刻,神色未变,只顿了一下,说:“我没事,没受伤,但是你——”
“啾!”见两人似乎都没事,金乌振翅飞起,转身落在了一旁的枝梢上。
枝梢?
顾弦望扭头扫向周遭,面上不由显出几分诧异:“我们…出来了?”
不可能,即便是借血虫的力重回地面,也不可能眨眼从内蒙沙漠来到热带雨林,但眼前的灌丛和高大的树木,翠绿的叶盖,湿热的空气,甚至还有昆虫,无一不提醒着她们,这里似乎已经不是之前的地底世界了。
何况——还有光。
仿佛真实的太阳,灼人,炎热,一切都那么清晰,让人无法反应。
“没有,”岩顶依旧压在她们的头上,龙黎看向远处,“光从那里来。”
她指向右前方,越过大片森林,隐约可见极远处仿佛有座通天塔般的风蚀岩山,沙黄的岩山顶上,灼热的火芯从中泵射出光线与热源,就像个熊熊燃烧的开敞的火山口。
水流在河滩边轻缓荡漾,这里的河水相对清澈,不见泥沙与飘尸,十几米外有道狭窄的河口,岩山夹岸,再远就看不见了。
顾弦望脚边落着个包,“装备包…叶蝉把装备包丢给了我,该死,你还记不记得她们两个被冲到哪个方向去了?”
当时的情景实在混乱,木筏挣断后所有人先后落水,而水下又是群尸挣扎,虫群游猎,龙黎光抱住顾弦望就已经用了全力,她只记得她们两个是被血虫扯带着一路拖曳,后来几乎仅剩本能,或许青铜剑的意识也在那时占了上风。
她摇了摇头,“河流沿岸应当是相通的,只要我们沿岸回溯,总能找到她们。”
找到是一回事,找到时她们是死是活却又是另一回事,她强打精神,应道:“嗯,我们既然还活着,说明血虫的食物应当不是活人。”
“是,我猜测那条浑河便是血虫的繁衍之地,河中禁婆虽多,但从表现来看,似乎活性很低,处在近似休眠之状,那几条血虫的体型比起沙漠里的,当算是未成熟体,它们生活于河底,以这些低级的禁婆为食,待到发育完全,才会钻上地层,成为沙漠下偷袭行人的陷阱。”
“又是一个完整的闭环。”顾弦望皱了皱眉,“创造‘黄泉’,培育血虫,而后又让血虫于沙漠中‘勾魂’,千百年来都是如此,竟没有一个人能够发现……”
黄泉,黄泉的创造者又是谁?
是谁制造了禁婆?地府的神明么?
又怎会有这样荒谬的神!
她的脸色仍旧发白,龙黎再三确认:“确定没有受伤么?让我再看看你。”
“真没有。”相较起受伤,她更在意的是龙黎如今的状态,顾弦望瞥了眼一旁的青铜剑,斟酌着如何将话说开。
她额间渗出不少汗水,原本晒干的T恤又再度洇湿,粗略估计,现在的体感温度至少逼近四十度。
潮热压得人喘不动气,但龙黎那身风衣却还扣得严严实实,她走近过去,蓦地嗅到一股血腥。
被水泡过的,混杂着水潮和淡香的气味。
这股香气……顾弦望怔了一下,毫无预兆地伸手扯开她的衣扣。
猝不及防,龙黎慢了半拍,等到扣子解到心口处才猛地压住她的手,却已然来不及了,顾弦望瞧见露出的内衬边缘,眸色瞬变,抬眼时整张脸都冷了下来。
“就因为这个,所以一直不解衣扣么?”
龙黎的手僵在胸前,一时无话。
顾弦望挣开她,兀自将衣襟一扯到底,牛角扣啪嗒几声散落在地,线头蜷扭出来,她的肩臂弧度很大,但气力传导到指间,却又是克制的。
顾弦望深吸口气,紧盯着风衣内衬里浸满的血迹,大片干结的血经过河水浸染,泡得像是晕开的劣质油彩。
“血虫是你杀的,是不是?”
“……嗯。”
“为什么不说?”顾弦望槽牙锉动,知她杀虫,却不知她杀虫的代价,那股后知后觉的火气从五脏烧到心肺,堵在胸腔里上不去下不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太多次了,真的,太多次了。
衣服里有她的血,说明受伤的不止龙黎,莫不如说正是因为她受了伤,才倒逼龙黎行此下策,这一瞬她的怒火难抒,既恼她自己,亦恼她隐瞒。
对,她知道,非常清楚,事情已经过去了,摆在眼前的还有更严峻的目标,有叶蝉,有顾瑾年,有组织,有危机丛丛的环境,每一桩每一件都亟待她们去解决,但是她太生气了,这股怒意中又掺杂了说不清的委屈,好像自己不论怎么努力,怎么攀爬,都到不了龙黎视线所在的那座山峰,她不是并肩人,她是累赘。
未来的路那么难,龙黎又打算瞒她多少事?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往后的每次闭眼都是折磨。
心绪缠结,化作利刃,顾弦望无法外求,只能紧咬自己的唇,锐痛化解了部分情绪,血腥变成语言,她紧紧握拳试图冷静,半晌才挤出一句自嘲:“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么?”
回答的又是沉默。
她很想骂人,却又不舍,她能怎么办呢?
面对龙黎,她能怎么办?
她是何时又接受了青铜剑?她到底受到多大影响?她受过多大的伤?她哪里疼?她累不累?顾弦望有无数个问题,但她知道这些不会有答案。
怒气像爆开的焰火,消散后便只剩下沮丧的浊烟。
面对冥冥中的交换,她似乎别无选择,只能让出这步,她太希望龙黎能活下去了。
她让步了,这些所有她都可以让步,她只是…在这个瞬间忽然不知该怎么爱她了。
“弦望……”龙黎抬手抹过她的唇,指腹擦去血痕,温度很凉,“不是你想的那样。”
“对不住,是我笨嘴拙舌。”
不是这样的,她想听的从不是道歉。
“龙黎,我只问这一次,”顾弦望攥住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你有没有事瞒着我?”
四目相对,一个直白,一个闪躲。
龙黎垂下目光,轻声说:“弦望,相信我。”
果然还是如此。
顾弦望眨了眨眼,眸色由灼转寒,又用了许久,才将身体里的寒意一点点捂化,视线落到她的染血的里衣,她还是问:“疼么?”
她没有隐瞒:“疼。”
顾弦望顿了一下,强撑起一丝笑:“谁叫你不告诉我?”
她俯身查看衣服的破口,内里没有伤痕,血迹也冲散了,指腹抚过皮肤,她的神色看不清楚:“有些晚,吹吹便不疼了。”
龙黎低声说:“令你着恼,疼些也是应当的。”
她定了心神,缓缓直身,半晌,摸了摸龙黎的额头,伤口还未恢复,血却已经干了,“别拿自己开玩笑,我疼你。”
“啾啾!”恰逢无声的间隙,胖鸟突然从林间飞出,它口里衔着东西,从半空径直丢下。
龙黎抬手一抄,神色微变。
又是一条旧绳,与木筏上的系绳相似。
“这里还有其他人。”
顾弦望摸了摸麻绳,这东西有些年头了,触手发硬,很像是早些年山户常用的装备,比家用的要细,扎得紧密,也更结实,现在已经被尼龙化纤材料所淘汰。
她仰头问:“这东西是在哪里找见的?”
胖鸟在半空兜个弧线,作势要领她们进林子里找。
顾弦望前脚刚迈,后脚倏又顿止,“绳子,禁婆……不太对,这里既然有这么多禁婆,总该有个来处,那黄泉不是毒汤,人不可能坠落其中便染了毒,先前笑三笑也是在变异已深之后才钻进河里,莫非——”
“龙家人。”龙黎道。
“他们生活在这地底?”顾弦望眉心紧拧,回头又看向河面,远处河口宽逾三米,既然她们能被冲进来,那其他飘尸应当也可以,“难道龙家古寨有两处,一处在川西,另一处则在内蒙?”
如果林子里真的藏了龙家人,以她们两人现下的实力,单对上一个尚有可能,若是一窝……
龙黎知道她的顾虑,但眼下她们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此地的河滩被岩山截断,我们若想找到叶蝉萨拉,就需得从林中寻路绕出去。”
是了,除此之外还有淡水的问题,身旁养蛊用的黄泉水是指望不上了,她们手里只剩下两瓶水,顾弦望抹了把汗,不等抉择,头顶突然压黑,不过几息的功夫,暴雨噼啪砸头而下。
这鬼地方的内循环来得又急又快,水汽蒸足便开始下雨,两人给砸得措手不及,瞬间就几乎被完全浇透,龙黎抓起青铜剑,拢着顾弦望往林子边缘跑,才到树下,金乌也扛不住满身的水慌张落回龙黎肩头,有叶盖遮罩,两人一鸟勉强睁眼,胖鸟掸着羽毛,湿得像是落汤鸡,别提多狼狈。
顾弦望记得装备包里还有防雨布,正想取,忽地便听见林中传来砰的一声脆响,那声音被暴雨掩盖却依旧穿透力十足,她浑身一震——是枪响。
“是萨拉么?”
龙黎盯向林中,眉间隐有凝色:“不是,这是狙击枪的声音。”
“克莱恩。”顾弦望心头微沉,“他竟然还活着。”
龙黎不敢完全确定,“未必,老狗手中也有一把狙,单发子弹很难分辨究竟是谁。”
但她们等待片刻,第二发枪响却迟迟未至,射击者多半是又隐藏了起来。
“如果是老狗,那叶蓁和顾瑾年很可能也被带了下来。”
龙黎回忆了一番枪声的大体方向,比向左侧道:“是与不是,我们绕过去看看,有雨水掩护,瞄准镜的视野同样受限。”
顾弦望全无枪战经验,只能凭借看过的电影权做想象,她点了下头,将金乌抱进怀里,电影里狙击手百步穿杨,要打死一只金灿灿的落汤鸟易如反掌。
胖鸟窝在她身前,似也察觉到两人间的气氛异样,湿哒哒的脑袋左右转看,蹭了蹭顾弦望的手指,又冲龙黎啾啾的叫。
龙黎抄起青铜剑,没有理会,率先蹚出路径。
两人猫腰顺着灌木丛迂回前进,四下密林森森,天有岩穹加盖,交杂出一派地上世界所没有的奇异色彩,人如行走在画中,用彩吊诡,除却雨声以外,又静得出奇,照理在河边她们曾见过昆虫的影子,但森林里却不闻虫鸣蛙噪。
难不成虽然有林子,却没有演化出别的生物么?
顾弦望刚动了念头,斜后方的林叶猝然一娑,唰的声响特别明显,就是有什么东西飞快蹿过的声音!
龙黎迅速回头,那宽大的叶片仍在颤动,及腰高的蕨叶,这种行动路径不会是鸟,要么是大型野兽,要么——只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