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洞外, 顾弦望倚墙而坐,她侧目朝龙黎递了个眼神,拍拍自己身边的地。
龙黎摇头:“我不打紧, 你先睡罢, 我来守着。”
顾弦望抹了把额间的汗,岩窟周遭的空气相对还温和些, 不那么呛人,但依旧是热,龙黎那身短风衣裹得严实,兀自站在边上不动,自己不与她较口舌的劲,伸手直接拽着她的腕子将人拖下来。
“附近雾气大, 你光站着也瞧不出什么, 连金乌都累了, 折腾一夜,你怎么就不打紧?”她拧开瓶盖盯着她喝水,“该吃就吃, 该喝就喝, 如今你不受组织管控了,我们家不兴铁血那一套。”
“衣服裹那么紧, 不热么?”
胖鸟就窝在她另侧腿边,抱起窝来团成个羽毛球, 看起来倒是自得的很。
龙黎喝了两口水, 她体温低, 并不流汗, “还好,我的身子我有数, 不必担心。”
顾弦望轻笑声,反问:“你担心我么?”
龙黎哑声。
她事先从包里拿了块防水布,现下伸开腿,铺在裤子上,“你躺下,闭会眼睛,两个小时也好,我替你看着,出不了事。”
“这么大个人,扭扭捏捏的。”顾弦望笑她。
龙黎被她瞬也不瞬的目光胁迫,吁了口无奈的气,小心地躺下。
头枕在她膝头,颈后一侧硬一侧软,温度透过布料传导上来,很奇异的感觉,这还是第一次。
“硌不硌?”顾弦望调整了一下姿势,试着让她舒服些,“难受便同我说。”
手电放在她脚边,开的是最弱的档位,一片乳白的雾光里,龙黎自下而上的瞧她,“不会,比床舒服。”
真能信口开河,她也坐着呢,岩面硬得要命,本想再说说她,但目光往下扫,这个姿势显得人弱势,不设防,放在龙黎身上更为明显了,她的心发软,蓦地想起在阴涡柴屋里找到她的那一刻。
“你我在一块,没必要逞强,你这人…什么时候才能学着倚靠我呢?”她轻声说。
其实我始终在倚靠你啊,龙黎轻轻抿唇。
半晌,她突然问:“先前你为我处理伤口时念的儿歌,是在哪里学的?”
那个啊,顾弦望笑笑:“小时候我总受伤,开始时我爱哭,大概是觉得委屈吧,妈妈哄我的时候,就念那些。”
“我夜里睡不着觉,时不时会被噩梦惊醒,她就讲童话故事哄着我睡,现在想来,我小时候一定很难照顾。”
“对了,”她用手贴着龙黎的脸,拇指轻缓地在她额头摩挲,“疼的时候用手抚摸额头,就不那么疼了,我那时毛病可多,还怕黑,睡觉得开着灯,还不让妈妈走,赖着她,睡前总要抓着她的手指,生怕她跑了。”
她将手塞进龙黎的掌中,让她握着,“我唱歌不好听,便不闹你了,你抓着我的手,总能安心些。”
“快睡吧,笨蛋,大灰狼来了,我替你赶跑它们。”
顾弦望的指腹拂过额面,很轻,有一种独特的触觉,像是不掺杂情欲的爱抚,像是在安慰某种柔软至极的物什。
龙黎惯来警惕,她几乎从不深眠,即便是孤身居宿在屋宅里,也总会挺着份意识戒备周遭,或许是因为她真的已经沉睡太久了,所以才恐惧无知无觉的状态,她知道自己不该放纵,却还是在片刻的宁和中生出睡意。
她向顾弦望的肚腹间翻了个身,手脚微微蜷起,有了点孩子的模样。
龙黎喃喃地说了些什么,顾弦望没有听清,那声音像是某种梦呓,说话间倒将她的手指攥得更紧,她不自知地笑,余光瞥过自己腕间的表。
机械表,不受电量制约,依靠调弦走时,表盘上的时间定格在蓝宝石面砸碎的那一刻,她先前曾想问,后来终究是作罢了,从她们遇到血虫到地底她醒来,中间起码已经过去了半日之久,定格的时间便是证明。
她不止是昏迷了两三个小时。
她也不认为血虫是因为偶然的坠落而死。
这期间发生了什么,龙黎又做过什么,她大抵…能猜出些许。
她太累了,顾弦望抬头看向远处,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么?这到底是哪门子强盗逻辑,穷则独善其身,达便要兼济天下,如果这才叫风骨,她希望龙黎没有这等风骨。
沙漠、血虫、天授者、龙家人,好像她们每接近答案一步,足下必定蓄着无数的血洼,她伸手轻摁住自己的侧腹,从苏醒后内里便一直隐有血液激流的感觉,这种修补和以前不同,似乎不是出于禁婆骨,又或者…是她身上的禁婆骨再次出现了变化。
龙黎究竟瞒了我多少?她垂下目光。
我们追下去,是对的么?
你记忆复苏的那一天,还会留在这里么?
你如果…真的长生。她的思绪卡在这一节,像是绞紧的绣齿轮,咔咔作响。
总有一天,自己会老,会死,寿终正寝已是奢侈,即便她拥有了这等奢侈,对于龙黎来说,会不会也只是沧海一粟?
时光无涯,她只是她看过的一季浮华。
顾弦望的心倏然揪紧,那种温吞的痛觉重又浮现——如果不能探寻到底,一开始,就不该贸然打扰——但她已经入局了,不论她甘愿与否,她已经在这里了。
这个人,若是能薄情些就好了。她苦笑。
时逢此刻,她才突然明白师父话里的意思,原来是这样啊,原来衰老是这样的事,原来夏虫语冰是这样的事。
真痛啊。
我能陪你到哪里呢?我能为你留下什么呢?
倘若真的有那一天,你能忘记我,就好了。
…
轰——
咵啦啦!
地鸣闷耳,岩脉震动,地震来得猝不及防,龙黎霎时捞起剑柄,手掌如爪伸向虚空,剑身微抬,似要劈压,她蓦地睁开眼,左手当即古怪地摁住了自己的右腕。
她睡了多久?
龙黎眸光瞬亮,看向顾弦望,她手中握枪,并未注意到她的动作,而正警惕地盯着远处,伸出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白雾之中,只见个瘦小的影子似老鼠般蹲踞在先前笑三笑中枪的位置,影影绰绰,但应该是个人。
不待看清,叶蝉慌慌张张地钻出岩洞,岩窟顶上被震落的碎石落在外头,被她不小心踢飞。
清脆的声响立时惊动了远处的人,龙黎抓起手边的青铜剑,撂下一句“都在这别动。”当即循着人影追击出去。
两人速度都快,转眼便消失在浓雾之中,顾弦望捞人不及,只能嘱咐金乌跟着同去。
叶蝉还睡得懵懂,她刚阖眼不过两个小时,正是疲乏的时候,“怎、怎么回事?地震了?刚才那是个人吗?”
“应当是。”顾弦望皱眉起身,警惕周围,“阴山附近都是地震带,震源在地底,上面未必能感觉出来,下头却不见得安全。”
她还记得那些岩缝里喷出的灼热蒸汽,要是脚下真有岩浆,这一震,可是要了命了。
“起风了。”
顾弦望伸手试了试风向,这风不寻常,风力不小,“地下怎么会有风?”
叶蝉冷静了一下,回忆起以前学过的地质知识,“有可能,有温差和引力的地方就会有风,我记得那本科幻小说里的假设,如果地下的高温岩浆形成了一个人造太阳,提供了光源和热,那地底的空腔就有可能成为一个独立的生态系统。”
“我们在这待了这么久,却还是有氧气,说明地下真有可能是有生物群的,氧气离不开植物,植物又离不开水,我觉得我们附近说不定会有淡水存在。”
淡水……
顾弦望有些心动,想从这个地方重回地上不是件易事,她们还不知道要在地下徘徊多久,如果能找到淡水起码就能支撑一周以上,到时候再去寻找落下车辆的物资,不失为可行的求生策略。
“萨拉呢?”
“啊,好像还在睡。”
“还在睡?”顾弦望矮身看了眼洞内,“她的腿肿得厉害,你想办法把她叫起来,不能睡了,若是血栓就麻烦了。”
叶蝉慌忙应了声,钻进洞里拍了拍,人倒是还有意识,但体温烧得挺高,最要命的是腿,她的腿骨断开后刺出了皮肉,虽然用了药,但伤势并没有得到缓解,这种伤情拖得越久,截肢的可能性就越大。
这家伙睡前啰嗦了那么多,估计早就预料到自己伤势的进程,在这截肢绝对会死,拖到感染一样是死,“喂,大姐头,快醒醒,地震了!”
萨拉迷糊地拍开她的手,嘀咕了句:“别管我,你自己走。”
靠,真矫情。
叶蝉干脆架着她直接把人拖出了洞,摁下药,一口水灌进嘴里,生生给人呛清醒了。
“咳咳,噗——”萨拉撑起身子,有气无力地骂她,“姓叶的…杀人不过头点地。”
“想得真美,”叶蝉呸她,“我动手是要收劳务费的,你省省吧你。”
顾弦望瞥了眼她的腿,整条青紫发胀,凝血糊在伤口周遭,看起来称得上是触目惊心了,“你还能不能动?”
萨拉扫了眼周遭,皱眉问:“姓龙的呢?”
“追人去了。”
“我的枪。”她回头冲叶蝉讨,“这里怎么可能还会有人?是老狗么?”
“看身形不像,或许,也未必是人。”
“我走不了了,”萨拉检查了一下弹夹,“十七颗,足够了,等姓龙的回来你们就走吧,我待在这,倒还能挺一会。”
顾弦望别过眼,盯着远处,“走不了就架着走,别想死得那么轻巧,我还需要拿你去换人。”
“你还真以为——”
她话音未落,龙黎便从雾中现了身,她步子很急,不到近处便说:“有水。”
只有她一个人,那人影想必是没抓着,顾弦望问:“是淡水么?”
“不确定,我追着那东西跑出两公里便听见水流声,听声音水势不急,也许是地下河。”
她不敢追得太远,生怕折返不及。
有水,有风,有氧气,顾弦望喃喃:“这地下也许真有个独立的生态系统。”
龙黎看了眼萨拉的腿,略作思忖后蹲下用匕首在掌间划了道小口,挤出些血滴进她的伤处,“不见得有用,死马当活马医。”
萨拉没能反应过来,血渗进去的时候她头皮都要炸了,“你非要我死前再欠你一次吗?”
“腿断了,不耽误开枪。”龙黎盯着她,“百米以内,你负责警戒。”
只谈任务,不谈情绪,姓龙的,龙队,总是这个风格。
该死的,什么时候都是这样。
顾弦望抽了片创口贴给她贴上,拎起还在昏迷的笑三笑,将手电打向前方,“不拖了,现在就走,叶多多,你受累,给她当会拐杖。”
没有废话,几人一路疾行,顺着龙黎指引很快也听到了水声,这地界不再是岩层,已经有了细碎的砂土,明显能感觉到空气不再干燥,有湿度,穿过白雾,很快一丝微光从侧面萦绕过来,仔细看的话能发现光源在地底,那点亮色是透过石隙刺上来的。
方才那人影不见踪迹,顾弦望不敢侥幸,仍将手电揿到中档,转过一道岩角,眼前豁然开朗,入目先是经由白光折回的粼粼波色,水道很宽,不似山间河流,隐隐有了黄河的宽广。
淡淡微光下整片河道都是黄黑色,手电在河面上聚焦,照不深,那水非常浑浊,不知是混杂了泥浆还是别的什么,灰白色的反光里飘动着絮状白点,有点像浮游生物。
萨拉突然将枪口抬了起来。
顾弦望转头看去,这才发现河道边的大片砂石地上倒伏着个壮硕的影子。
看那背脊隆起的厚度,和之前鬼祟的东西应当不是同一个。
龙黎低声道:“我去看看。”
这回顾弦望终于及时抓住了人,“等等,一起吧,当心埋伏。”
龙黎环视周遭,附近的岩山没有合适的狙击点,穹顶也高,蒸汽淡了不少,唯一障目的只有水雾,“好。”
缓慢靠近,砂石地不如岩面平坦,萨拉蹦起来很费劲,这地方她警戒不了,光顾着脚下已经汗流浃背了,枪身咔啦咔啦的晃,断腿的痛感让人心烦意乱,她忍不住啧了声,抬眼看向前方,分散分散注意力。
这一看,人就愣了神。
金发,纯黑连帽的冲锋衣,萨洛蒙的登山鞋。
这牌子只有一个人爱穿,选得配色难看的要命,他走之前自己还嘲讽过。
“小查克又要穿登山鞋下地了啊。”
他倒伏在碎石滩上,金发掺血,干涸后甚至有些艺术感,背上开敞着个血洞,从后心穿过,从前胸穿出,手臂甚至能在里头转动开。
那颗烦人的心脏丢了,就剩下滩碎肉,只能喂狗。
“艹。”萨拉似叹似笑地骂了声,“王八犊子,死我前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