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审讯下来, 饶是惯见龙黎凶残一面的萨拉也有些回不过神。
这是什么套路?林哥又是什么人?
顾弦望向叶蝉打了个眼色,便拉着龙黎绕到岩窟的另侧,她们没离得太远, 声音压得也低。
“你方才是用川西的情报诈他?”
龙黎面色沉滞, 似乎还在归拢线索,她点头道:“嗯, 若是照萨拉的说法,笑三笑在福建醒转时应当就开始了变异,他所提及的人影与壁画显然是幻景,我料想他既然**在变,也许神智也会随着异化的过程回到当年印象最深的场景。”
“你还记得我们先前的猜测么?川西的龙家古寨或许真的是个赝品,杨三、也就是笑三笑当年是马帮的人, 他口中的林哥便是锅头张木林, 64年那一劫, 是张木林放出消息引人进寨劫掠,他想借寨中人的手让他们打个两败俱伤,自己好收渔翁之利。”
“你倒真信萨拉说的是真话。”顾弦望觑她一眼, 转而道:“刚才那出笑三笑若不是装的, 那便有了两个疑点:第一是龙家古寨的确是在四川出现,也就是说内蒙应该和当年的事无关, 第二是除了笑三笑以外,这个叫张木林的人应该也喝了所谓的不死药, 而当年张木林应该是试图动手灭口, 笑三笑现在还活着, 那张木林呢?”
龙黎说:“笑三笑能活, 许有侥幸,却也与他服下的那瓶药水脱不了干系, 假设白术与笑三笑是由同样源头引发的变异,那么他们服用的便都是所谓的人参血,同样是异化,白术与笑三笑都活过了数十年,而搬山道人与卸岭的人马却在触碰龙家人痕迹后很快感染变异导致死亡,这其中一定存在某样变量。”
“在秦岭时我一直认为药壤和人参血合并在一起才会成为不死药,但现在看来,笑三笑当初应该只喝下了那瓶东西,我想变量或许就是喝下人参血的多寡,所谓药壤只是一个幌子,真正重要的始终只有人参血——或者说,那是龙家人的血。”
龙黎点了点头,顾弦望便继续分析道:“当年搬山道人和卸岭的人马都只浅浅触摸到了那些血迹,由此引发感染,浅层的感染只是一种表面异化,那帮人受到惊吓,便认为血迹即是尸毒源头,唯恐避之不及,自然也就错失了能活下来的唯一机会。”
“笑三笑被灌下的量必然不少,我猜想白术当年应该也喝了许多,他们一个是受人强迫,一个是身患重病死马当作活马医,反而觅得了生路。”
“这就像地仙拿女童所做的试验,他们两个就是偶然成功的‘仙人’。”
龙黎道:“没错,但只有最初的人参血并不足以支撑,不论是笑三笑亦或白术身后的走鼠,他们这些年实则在做的都是同一件事。”
“找!”顾弦望说,“他们都在找龙家古寨,或者说,他们都在找龙家人的痕迹。”
“那些血——他们需要不断地喝血才能维持‘正常’。”
龙黎道:“这一点,走鼠比笑三笑有利,想来白术之所以面目不老,也是因为他能得到的人参血要比笑三笑更多,但不论怎么维持,终有极限,笑三笑如此,白术亦不可幸免,也许桔梗多年来多龙家古寨执念深重,也正是因为见到了白术这个活例。”
顾弦望仍是在意:“那张木林这个人呢?当初季鸢能叫出这个名字,显然是知道他的存在,但我们却从未听说有过这么一号人物。”
“张。”龙黎提出一个猜想,“你觉得,张建业这个人,是否可疑?”
顾弦望一愣,顾瑾年的话还言犹在耳,“是了,顾瑾年也说过,他在86年出海时就是受到了这个人的袭击,他也是变异者,当年加入考古队的资料做了假,这号人物我竟没察觉。”
现在线索终究又绕回了西沙,“顾瑾年一直猜测最初麦克·海克斯打捞起的船其实是龙家人的船,蓬莱仙山,海外孤岛,如果徐福从日本回归的船沉没大海,那龙家人便不可能是从他手里拿到仙岛的坐标。”
顾弦望莫名悚然,皮肤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龙黎,我有个荒唐的猜想。”
“你说。”
“龙家人一直在追逐巫族人的踪迹,会不会是因为他们其实都是从这座所谓的仙岛来的?”她慢慢地说,却仍忍不住寒战,“这两支…两支氏族,也许在千年前、不,也许更久,比黄帝蚩尤的年代还要久远,在山海经的年代,在天神还没有灭绝的年代,他们已经存在了。”
“龙家人早就知道仙岛的坐标,但他们没有归途的‘密码’,就像顾瑾年说的,开启仙岛需要季节气候,天时地利人和所组成的唯一密码才可能打开通道,而这个密码,掌握在…巫族人手里。”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话。
顾弦望虽说此猜想荒唐,但实际上她们都知道这个说法真实存在的可能性极高,不论是龙家人亦或地仙,那种东西绝不可能是常人通过什么迷药、毒素种种能用科学解释的来源变异而成,唯一的解释就是血脉。
盘古开天辟地,女娃抟土造人,创世纪的天神逐个消亡,而后来到属于人神的时代,黄帝神农蚩尤,阪泉涿鹿,人神混战,时有大巫,居于灵山。
就像老太公所说,人是会死的,神自然也会死。
唯一不死的只有时间,只有沧海桑田,但偌大世界,谁又能断言没有任何一支人神存活下来?就像此刻她们所在的地底世界,如果没有人到来,谁又能知道还有远古生物在此演化?
金乌潜蛟的存在难道不正是直观的证据!
龙黎没有说话,但她清楚顾弦望的判断,不论她是龙家人亦或巫族人,归根结底,她是属于那一支血脉的,假季鸢说的没错,他们是一类人。
而所谓通往仙岛的密码,或许就藏在她们得到的天书、星图与青铜剑之中。
…
猜想到此便没有继续下去,她们二人都还未做好准备面对答案的终极。
因着她们彻夜未眠,高强度的战斗后难免疲累,现在又有萨拉的伤情在前,龙黎提议就地休整几个小时,至于过后如何行动,且等充足睡眠完再做定夺。
这感觉又像是回到了夜郎祭坛的天坑里,还是照老规矩,龙黎守夜,只是如今顾弦望自不会放她一个人在外,她心中还有许多疑惑未消,有关于顾瑾年的,关于内蒙的,最重要的,还是关于龙黎的。
萨拉找的这个岩洞不错,上面的岩墙内有腔孔,互相连通,类似岩窟,但她的这个位置是个密闭的空间,里头比想象的要大一些,如果遇到袭击,她一个人端枪死守只要子弹不打空,也算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叶蝉折了两根指头,自然也算伤员,俩人窝在岩洞里,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也能挨着,萨拉睡不着她是能感知到的,也挺奇怪,她自己这么累,居然也会失眠。
“欸,”她胳膊肘身后怼了怼,“大姐头,睡了没?”
萨拉烦躁地回击一肘,没吭声。
叶蝉猜想她是疼得厉害,他们那组织怪变态的,弄个装备包,应急药都带了,唯独止疼药稀少,估计企业文化就是只要疼不死就往死里疼吧。
“没睡就聊两块钱的呗?”
萨拉没好气:“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
“别啊,”叶蝉屁颠颠转过身,“欸,你之前那么激动,我说不会是暗恋龙姐姐吧?”
“你有病啊?”
“啊,指定有啊,这不手指头断了,还不是因为你们把我们给绑了。”
“……有病你就多吃药,头孢就酒,越喝越有。”
叶蝉咂舌:“啧啧啧,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自由可,最毒妇人心!”
“靠,”萨拉忍无可忍扭过头,“又显着你了?就你有文化是吧?”
“哼哼,不才,小小研究生,敢问大姐头什么学历啊?”
“我——”
眼看她充沛的国骂储备又要连发,叶蝉赶紧打住:“得得得,我就问一个事儿,你们那个老狗靠谱不靠谱啊?我哥之前在他车上呢。”
萨拉上下溜她一眼:“你自己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还两说,管别人?你那个哥长得贼眉鼠眼,比你心眼多多了,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哈?你还是第一个说老叶长得贼眉鼠眼的,那家伙女人缘可好了,都说他长得帅。”
“嘁。”萨拉嗤了声,“那是她们眼瞎。”
听她这么说,叶蝉也不恼,反而嘿嘿直乐:“我和你说,还好你遇到的是我们,不然就你丫嘴那么毒,做人质肯定头一个就给毙了。”
萨拉冷哼:“呵,你以为我没做过?”
叶蝉来了兴趣:“你不会以前也当雇佣兵吧?啧,也不是没可能哈,混血儿,你应该是出生在国外吧?”
萨拉眼神略沉,又转过脸,淡淡地说:“知道太多容易被灭口。”
“喂,都这样了,有今天没明天的,反正睡不着,你就说说呗,小气啥。”
“闭上嘴!”
“我偏不,欸,你不说我就叨叨叨吵死你。”
“姓叶的,你是真不要脸是吧?”
叶蝉还认真想了一下:“以前是要的,现在嘛,见的事儿多了,我已经成熟了,脸这个东西可有可无,也分对谁,对你我肯定不要啊。”
你丫一个黑道大姐头绑匪。
萨拉太阳穴突突直跳,思绪在一枪崩了她和一刀捅死她之间反复徘徊,最末咬牙道:“我可以说,你不准听。”
这个要求…还真别致啊。
叶蝉佯装捂耳:“行,我肯定不听,谁听谁小狗。”
“叶狗。”萨拉无声地骂了句,慢悠悠地说:“我在东南亚长大,越南老挝柬埔寨缅甸泰国,反正你能想到的乱地方我都去过。”
厉害啊。叶蝉刚准备开口,又想到自己现在是没听到状态,改成默默点头。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组织挑中了,BOSS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只信任自己养大的,他选人只挑孤儿,越独越狠的越好。查克那厮也差不多,不过我们不是一个地方的,长大后才碰过面,我俩一直就不怎么对付。”
她没有直接谈及被俘虏的事,也许是因为发烧,也许真是气昏了头,话说起来,反而越谈越远,跟着回忆随意跳转,“我么,以前什么脏活都干过,BOSS虽然挑中我们,却不会给我们什么优待,反而会把我们送到更危险的地方,他管这叫‘教导’,在那种地方女人通常是被看不起的,就算是流氓也会分三六九等,越下流的地方,高低贵贱分得越细。”
“你这种温室里长大的娇花肯定是不会懂了,”她嗤了声,“恐怕我肚子里缝着货穿越火线的时候,你还在和泥巴玩吧。”
“在那种地方生存,第一原则是狠,第二原则是疑,谁都不能相信,只能信自己,除了刀枪不会骗人,其他都是假的。”
“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对一群人打群架怎么能赢?”她不知想起什么,又冷又沉地笑了声,“逮住那个领头的,就是看起来最凶最恶的那一个,甭管别人怎么揍你,你就打他,死不了就拼命,甭讲究什么方法,用牙咬,用指甲抠,踹他下三路,野狗疯起来人都怕,所以你只要足够疯,还想活的人就会怕你。”
叶蝉眨了眨眼,心说她也不打群架啊。
萨拉说:“我就是在这种环境长大的,没读过什么书,也读不进去,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语言能力还不错,学得快,所以才会最先被调回来吧,才会遇到那个家伙。”
“声明一下,我没有暗恋姓龙的,我谁都不爱,就爱我自己,我只在乎自己的命,不过她救过我三次,我倒欠她三条命,说到底我对她是愧。”
她顿了一下,又自言自语地说:“但愧疚也不能当饭吃,当命用。”
“我觉得龙姐姐也没想让你还什么。”叶蝉下意识回了句,赶紧捂嘴,“呃,你当我没说,我不存在,不存在,你继续。”
萨拉背着身翻了个白眼,“我管她怎么想的。反正我就是个不入流的人,干的也是见不得人的买卖,你们怎么看我,都对,我没什么可说的,说来说去,人各有命,能吃什么饭,走什么路,打出生那天就定好了的。”
“也就是你们这些傻学生还信那套逆天改命的说法,蠢不蠢啊?”
叶蝉小声地嘀咕:“不蠢啊,投胎确实是个技术活,但人活着总得试试嘛,明明有两次买彩票的机会,不能因为开始没中,后头就不买了吧?你也得给老天爷一次机会啊,万一呢?”
“屁,怎么试?”她拧过身,用手比了个枪,“见没见过真的战场?啪一个子弹过来,就打这,你就没了,死了——成一滩烂肉,只能喂狗。”
叶蝉用夹板推开她抵在自己的额头的手,“你这叫偷换概念,也许有人死了,但你还活着,活着就有机会。”
萨拉抿了抿唇,收回手又躺回去,“天真。”
“天真又不犯法。”
“在有的地方不犯而已。”萨拉冷淡道,“在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天真就是犯法。”
叶蝉不服气:“什么鬼地方?”
萨拉哼笑:“一个你没听过的地方,一个不讲理的地方,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地方,一个因为是被侵略军强奸生下的后代就不允许生存的地方。”
叶蝉愣了一下。
“呵,鬼地方,确实是鬼地方,鬼都不待的地方。”萨拉戏谑地感慨。
莫名的,叶蝉觉得自己的心揪了一下,或许这次聊天的开始她只是想打发时间,只是想缓解她们的焦虑紧张和疼痛,但萨拉说得太多了,也太深了,让她有种直觉:
这个人,其实是不想活了的。
她之所以说了这么多,只是将她当成了一个树洞,一个录音器,不论是什么……
她或许只是找个地方,把萨拉这个人,这一段不足道的短暂的人生存放起来。
千言万语,只是一句,我来过。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