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弦望恍惚间想起在某个咖啡厅里听过的钢琴曲。
云起雪飞渐近尾声, 最末的这一节变成了单音的频奏,指腹敲击在白键的中央C,那是中音的起首, 是乐谱的砥柱, 云杉木的键面被反复顶触,牵动着琴身中包裹绒毡的小木槌敲击着淬亮的金属弦, 柔醇的音色长久蓄积,在一刻轰然倾泻出银河落天的震鸣。
滋啦一声,余音消绝。
汗水从额间滑落,龙黎跪直身,视线从肩头深深的齿痕,落到身上碎成条的棉质背心, 她充血后的肌群棱角分明, 沾带汗液的腹肌和海报上的照片对向而现, 片刻失神后,她松了松五指。
奏乐者激昂的宣泄后,便余下餍足的怔然。
星星点点的殷色沾染在衣料上, 大多是从她肩头渗出的血。
顾弦望愣了好久的神, 试图分辨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浑身的感觉都很陌生, 腰眼酸胀得不行,却又和练功后截然不同。
她记得有一阵子师兄弟们很喜欢一种游戏, 他们从小铺买来成袋的气球, 气球口卡在水龙下, 哗哗的接满一大包, 系上口,几人便赛着谁先捏爆自己的水球。
她现在感觉自己就像那只爆开的水球, 空落落的,却又残留着饱胀感。
“还好么?”龙黎低声问。
顾弦望眨了眨眼,一时也不知该说自己好是不好,只哑声反问:“你——你这些招式,都是自哪里学来的?”
龙黎顿了半晌,憋出三字:“文籍里。”
文籍里?什么样的文籍里才有这等详尽到微末之处的精纯功法?
顾弦望盯着她,片刻失笑:“不愧是你。”
吱吖——
屋门外传来门轴转动的微响。
龙黎比了个嘘的手势:“有人。”
这个时间?
顾弦望皱了皱眉,支身坐起,月座在中天挪转,微光终于从玻璃边缘透进,她瞥了眼周身狼藉,终于后知后觉地红了脸,飞快收拾过现场,她穿戴整齐一本正经,清了清嗓子。
脚步声已经出了门,平房里再度陷入寂静。
“我去看看。”
“等等,”顾弦望拽住她,“你便要这样去?”
龙黎刚翻下床,布条晃动间,确有些凉,“……我换身衣裳。”
她随身更换的几身新衣都是顾弦望带着她一道去采买的,顾弦望收拾的行李袋,自然更清楚放置的地方,她从包里取出一卷崭新的棉质长袖,“穿这个,草原温差大,夜里便冷了。”
龙黎伸手接过,两人手背触在一起,瞬间像是撩了电,竟双双撇开眼去。
顾弦望将她换下的残衣卷吧卷吧重新塞进行李袋,咳了声道:“我与你一起去。”
龙黎那声不字在齿尖转了个圈,斟酌改口:“你…不累么?”
“累什么,有什么可累的。”顾弦望扭头,没看她,光盯着大花棉被,硬气道:“还要带你的剑么?”
“不带。”龙黎轻笑声,走近认真道:“若不舒服,别勉强。”
顾弦望:“……还走不走了?!”
“走。”
等两人稍晚出了院门,远远便见条人影正顺着村道往上走,这条路拐过个弯,坡道一直向山谷里延伸,那日苏的家已经临近村尾,再往里走,就是布和楚鲁深处的方向了。
那人换了身衣服,但顾弦望认得出他的体型,两人对了个眼神,决定先跟一段路观察情况。
约莫轻身跟出近四公里,嘎查已经完全没了影子,往山谷里的路都是土道,两侧山壁越压越近,能藏身的荒地不多了,顾弦望看了半晌,觉得这人警觉性是真的不高,脚印大喇喇地印在地上,人也没有半点躲藏的意识,似是只顾埋头往前赶。
这若是真遇上个墓虎,或是组织的人,只怕不多时就该让人用麻袋罩了去。
龙黎低声道:“再走下去,便要到那座荒村了。”
顾弦望略作思忖,决定不再藏身,两人快步跟上去,不等开口,前头的人终于发现异样。
咔嚓一声。
他警惕间迅速拧身,喝道:“谁?”
顾弦望摊手:“是我们。”
叶蓁眯着眼借着月色打量几米外的人,确认是谁,这才放下手里架平的长筒猎枪,“你们怎么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不是没声音,是你太紧张。”
叶蓁皱眉:“你们也没睡吗?”
顾弦望:……咳。
“我们在想的事与你相同,”龙黎说,“但你半夜自己出门,若是出了事,我们如何同叶蝉交代?”
“这与她无关,你们也不需要为我负责任。”
顾弦望道:“你晚上也听了那日苏的话,山里到底有什么谁也不清楚,就这么贸然进去——”
“我等不及了,”叶蓁叹了口气,焦躁道:“实话实说,我觉得我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慢慢耗着等消息了,昨天一天,今天又是一天,全部被人牵着鼻子走。”
“你们或许还能等,但我耗不起了。等到明天还不知道你那个线人有什么幺蛾子,既然已经知道喇嘛庙就在山谷里,我还不如自己去看看。”
“是死是活,我自己负责任。”
他这话里话外,是有些抱怨情绪在的,但叶蓁是个社会人,很清楚人际间的规则,被怪物抓伤是他自己的问题,怪不到龙顾两人头上,这次来内蒙也是他主动答应入伙,既然是跟队,他理应跟随别人的节奏。
要是不服,就自己莽。
顾弦望抿抿唇,不待开口,龙黎倏道:“既然如此,不妨一起去看看。”
她仍有疑虑,但龙黎抬手遥指,远处昏黑的坡地上已经隐约可见房影,“那应当便是那日苏所说的村子,我倒也想见识,所谓墓虎究竟是何模样。”
叶蓁与龙黎只有几面之缘,谈不上相熟,虽然知道她与走鼠和英国组织都有牵连,但毕竟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三人里只有他一个男人,当下便又架起猎枪,拉开保险栓,“就算真有墓虎,这么久了早也该离开了。”
他手里的枪顾弦望见过类似的,就是夜郎祭坛里查克他们用的那把,样式很老,装填的多半也是铁砂弹,这种枪只能打鸟,吓吓人还行,真要用来防身,攻击力和准头都不够看。
已经接近荒村村头,顾弦望瞥了眼他端枪的姿势,“你还是先把保险栓拉回来罢。”
叶蓁肉眼可见的紧张,食指无意识地在扳机上乱晃,虽然那日苏说村里已经没有人了,但万一误伤,对她们也是个不小的麻烦。
深山夤夜,树影如魅,夜风从谷里撩过,呜呜直响。
他们经过第一座空房,这个嘎查的房子比下边的老旧不少,院墙很矮,像是土夯的篱笆,站在院外往里看,牛羊圈是空的,但圈里还残留着些粪便干结的痕迹,屋门用铁链从外边锁着,房顶上盖的铁皮顶被掀起一角,呜呜的鬼动静到这里变成了咔啦咔啦的铁片声。
荒草从墙外长到墙内,几乎要及腰高了。
“的确不像有人。”顾弦望低声道。
“嘘。”龙黎在前面朝她招手,“过来看。”
叶蓁很快也赶到她所指的第三户院内,这套房子的院子比村里其他的要更大,看起来在嘎查荒废前屋主应当是最有钱的一个,建了水泥墙,畜圈的围挡修得也牢靠,离开时连房子都没上锁。
“车辙印。”龙黎说,“似是不久前停过两辆车。”
村里无论屋房土地上都蒙着层薄沙,应该是前两天沙尘暴留下的,她们一路走上来没有在山道发现车辙,倒是在这个院子里发现了越野车停留过的痕迹。
叶蓁蹲在地上仔细查看,“不止两辆,这边的胎痕不一样,最下面这道是HT胎,轻装越野用的,胎皮软,看样子车身不算很重,痕迹浅,在它上面又压过一次,这种粗纹是MT胎留下的,这种轮胎很少人会用,一般路况根本用不到,只有那种越野的发烧友才会换。”
“照理说用这种轮胎的车自重都很大,在土道上不会没留痕迹,”叶蓁扭头盯着院外,想了想说,“看来之前的沙尘暴是真不小,院子里这三道车辙能保存下来,全靠上头的铁皮盖子。”
三辆不同的车,胎痕在上的两辆是尺寸相似的越野,按照白蔹的说法,这三辆车不会都属于走鼠,或许第一辆是桔梗白术的车,后面的…难道组织又来过一次?
山道到这里能跑车的路基本就到了头,再往上的路就只够摩托车走了,他们将车停放在这里,而后步行追进了喇嘛庙么?
但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同一户院子?
顾弦望绕着房子,凝目观察。
很快,她在屋角破损的玻璃窗前停了步,俯身吹散浮灰,指腹轻抚过两道细痕,轻碾之后放在鼻下嗅闻。
是血。
但分不清是人血还是牲畜的血。
“龙黎。”她回过头,却见龙黎正在羊圈外仰头看天,似是出神,“在看什么?”
“没事。”龙黎走近道,“只是觉得今夜星空尤为亮。”
“发现什么了?”
顾弦望瞥了眼天色,草原晴夜,散星成河,的确漂亮,但现在却不是看景的时候,“屋外有不少零散的血迹,分不出是什么东西的血,但我感觉不像一般宰杀牛羊能留下的。”
她指了几处墙面,“从方向来看,更像是有人一路从这里跑到了羊圈外,血不断飞溅出来,但出血量不大,不像利器伤的。”
龙黎逆向看去,最初的血迹应该是在院墙内侧,左侧这面墙上搭铁棚,下面置放农具,棚子和墙顶有小段缝隙,不足半臂,这个位置的血迹是向下淌的,要搬开杂物才能看清墙底下渗进土里的小滩血。
被袭击者应当是在这里第一次遭到攻击,然后返身逃跑,却不知为什么绕过了屋门,门外的把手并没沾血,龙黎试了试,锁没坏,可以开,但那个人没有进屋,而是沿着屋墙继续跑,一直跑到羊圈里。
这其间那人应当又被攻击了几次,留下少量飞溅状血迹,有点像猫捉老鼠,目的是折磨么?
顾弦望看着羊圈中心留下的挣扎痕迹,原以为这是抓羊的时候留下的,现在再看,土里干涸的褐色血迹恐怕是人血。
“你觉得受伤的人会是屋主么?”
“或许不止是受伤。”龙黎思索道,“若真是墓虎所为,那这个人,便是食物。”
墓虎吸血,先是牲畜,而后是人,“血迹如此少,可能是指爪所留下的伤。”
血迹完全干结,肉眼无法判断具体时间,但顾弦望预估过院墙和铁棚的缝隙,那个高度很难挤进人,袭击者若是从上至下突然攻击,那东西要么非常细瘦,要么就是能倒挂在铁棚之内。
“这不太像是人能做到的。”
龙黎摇头:“未必,你还记得杨母变异时的样子么?”
顾弦望一怔:“你是说——”
咵啦!
突然隔壁传来木棍倒地的响动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叶蓁僵在院门处,警惕地探出头向村道上看,他端平了枪,不断向她们打着手势。
有东西。
顾弦望耳廓微动,屏息侧听——离得很近,还在动,从沙土面上快速地蹿过,脚步很轻,落足沙沙的响。
龙黎没有等待,她比了个两面包夹的手势,紧接着人便冲了出去,这里的房子彼此并不挨着,隔壁的院子与这里还隔着小片荒地,顾弦望紧随其后,警戒在院墙外,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院中,龙黎进去片刻,却还没什么动静。
猝不及防,身旁不远的叶蓁突然叫道:“在那里!”
几乎是同时,他手里猎枪发出砰的声巨响,砂弹打在铁皮棚子上,嘣嘣的反弹,那动静炸在寂静的山谷里简直和爆破无异,惊得顾弦望慌促躲避,等她回身再凝目扫看,只见得一条瘦如枯骨般的影子蹿下房梁,一闪而没。
再追怕是也追不上了。
“艹,那是什么东西?”
顾弦望皱眉:“为什么放枪?”
叶蓁解释道:“那东西蹿得太快,真要是墓虎让它落地就很难防了。”
“要真是墓虎这一枪未必能打死它,”顾弦望揉了揉眉心,“但流弹反射却可能要了你的命。”
“先把枪收起来,我去院里看看。”
不等她走近,龙黎已经迈了出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脸色不太好看。
今晚属实是见了鬼,哪来的那么多不约而同?
“你怎么也在这里?”
顾瑾年冷眼觑着叶蓁,沉默片刻才回看顾弦望。
“我早和你说过,不该带其他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