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什么事?”
姚错顿了一下, 声音发沉:“你冷静些听我说,今早伯母疗养院的护理师给家里打了电话。”
家里说的是师父那里,因为尚如昀与疗养院院长有所私交, 早年也是借着私交将顾弦望养母托进疗养院, 这些年尚如昀明面上虽不直接负担她养母的养护费用,却会定期以私人名义给疗养院捐助款项, 江嫂找不到顾弦望,便只能打电话找到尚如昀那里。
接电话的是陈妈,但陈妈也联系不上两人,逼得实在没法,这才找到姚错头上。
顾弦望一听电话已经打到了陈妈那里,当即心头已有不详的预感, 只听姚错吸了口气, 接着说道:“伯母今早突发疾病, 已经送去急救,但是……”
但是后面的字,她是一概听不清了, 直觉得遍体生凉, 脚下踩着的不是步行道的石板,而是人工湖里的水, 她那口气哽在喉头,上不去下不来, 几乎窒息。
龙黎一把揽住人, 从她手里拿过电话, “喂?”
姚错在那头正说到‘已经不行了’这几个字, 听着声线突变,奇怪道:“你是?”
“龙黎。”
姚错沉默片刻, 似乎在回忆这个人是谁。
龙黎抬手在顾弦望的太阳穴上不轻不重地点摁,说道:“我们现在人在西安,尚如昀——你们的师父也受了伤,人在医院观察,需要照料,不知你近日可有工作安排?”
听见师父受伤,再结合陈妈先前多多少少透露的话,姚错心里也咯噔一下,忙说:“都是些不重要的杂事,我会推掉,师父现在是什么情况?”
龙黎简单同他说了大概,又发去了医院地址,“等你到了以后,我们便回苏州。”
接二连三的变故来得太突然了,先是尚如昀,后是养母,都是顾弦望仅剩的亲人,几乎是在她心口上扎刀,直到挂了电话,她还怔着神,似是不愿反应,只想当作是场噩梦。
“我走的时候…医生说人已经平稳了……”
“腹部生长的肿瘤,正在吸收。”
“她是被我传染的,但…我根本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传染的,师兄没事,师父也没事,你没事,叶蝉没事……只有她,这么多年了,她昏睡了这么久,我以为我可以——可以接受很多结果。”
龙黎一听便知道先前那次好转是回光返照,但眼下她只能先撑着顾弦望,“弦望,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姚错买了今夜的机票,我们今晚先回去看看情况,好么?”
其实情况如何,她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顾弦望倚在她身边缓了几口气,才定神道:“如果只让师兄过来照顾,这段时间他们是否会不安全?”
“不会。”但龙黎也想到组织和潜在的龙家人,“我会联系桔梗。”
“她?”
“嗯,她不是个慈善家,但是个商人。放心吧。”
…
顾弦望和姚错在机场匆匆见了一面。
姚错病情恢复很快,这几日在家里将养得也好,人看着竟还圆润几分,只是满脸焦色,显然也对两人的失踪揣着诸多疑惑,但现在不是逐一解惑的时候,顾弦望没将具体事由告诉他,知道越少对姚错反而是保护,她交代了些医疗事项,很快尚如昀会转入特护病房,届时姚错会贴身照顾,直到符合转院标准,再回北京。
等两人辗转回到苏州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在医院看到江嫂的时候,顾弦望反而冷静下来。
“人是中午一点多的时候走的。”江嫂说,“那时候联系不上你,我…也不敢自作主张,和院长沟通了一下,院长说先让医院开死亡证明。”
她手里攥着张薄薄的A4纸,脸色很是憔悴,“小顾,你妈妈是我没照顾好……”
顾弦望拿着死亡证明看了一眼,死亡原因写的是多器官衰竭抢救无效,“江嫂,不怪你,生老病死,都是没办法的事。”
“那接下来——”
“您先回去休息吧,后续的事我自己处理就好。”顾弦望折收起纸页,沉稳地拍了拍江嫂的肩略作安慰,侧头说,“龙黎,帮我给江嫂叫个车吧,她家里比较远。”
等龙黎送着三推四拒的江嫂出了门,顾弦望才吐出口冷气,人是当天死在医院的,家属没来,便会多停等一阵,如果她再晚一些接到电话,医院就会直接把人送去火葬场了。
起码,见到了最后一面。
她脑子很乱,明明家里以前也死过人,亲妈、养父,但那时候她少不经事,只有些微的片段记忆,人死以后要怎么处理,走什么流程,火葬场的电话是多少,葬礼应该通知谁来参加,她满脑子都是这样的事情。
想了许久,以前妈妈那头的朋友几乎也都不怎么来往了,她家亲缘淡薄,好像爸爸去世的时候,娘家来的人就不多,许是妈妈没有自己的亲子,在娘家多少留下些是非口舌,具体的她不想知道也不想管。
就这样吧,简单操办,她自己在就好了。
龙黎回来的时候,顾弦望已经和殡仪馆联络好了,车子当夜就把人拉走,火化安排在次日一早,加了钱,要的头炉。
不管是不是迷信,母女一场,妈妈养了她这辈子没得过任何好处,她最后一丝孝心,只能做些微不足道的事,说白了,只是令自己好过些。
等到殡仪馆的人来,交谈后才知道殡葬后还有许多复杂业务,其中墓地的买卖是个大项,顾弦望以前只知道爸爸的墓地位置,但产权相关的问题她并不了解,回疗养院翻找以后才知道妈妈很早的时候就已经置办好了自己的墓地,安置爸爸的时候,边上那块就是她给自己留的。
不用再购买墓地,省了很多复杂的问题,接下去就是办丧,顾弦望没有选择大操大办,只是照着家里留下的电话簿给那些名字后打过勾的固定电话打了过去,通知了一圈,还能联系上的,表示自己能来的也不过是七八个人。
他们家的老房子位置在老区,顾弦望很久没回去过了,周边的邻居搬的搬,租的租,迎面谁也不认识,这套房还是爸爸当年花了大价钱买的,位置在五楼,整个小区如今都很破旧了,要接待就只能选择在楼下搭棚办席,只七八个人,实在难看。
最后,还是选在了酒店简单安排了丧宴。
办丧很多礼俗顾弦望先前全然不懂,餐宴前她查了半宿,只阖眼了两三个小时,就又奔波着去酒店对接,烟酒、回礼,甚至是简单的致辞。
红白两大事,没有一样是简单的,来宾里除了江叔江嫂就没有她认识的了,全程顾弦望都异常平静,接待、寒暄、乃至敬酒,答谢,熟练得不像是个曾经不善交际的人。
其间姚错不断打回电话,开始还想让自己妈妈过来帮忙,都被顾弦望回绝了,她身边就只龙黎一个始终安静地陪着,看着。
丧宴到最后的时候,酒店礼宾送来两束花,一束署名杨白白,另一束是匿名送来的。
她养母陈仪是杨柳的表妹,自然与杨家也有些微亲缘,杨白白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人没到,却破天荒地代表杨家送来了花和礼金。
匿名的花她翻看了几遍,没有留言,也没署名,问了酒店的人,只说是个戴着口罩的男人送来的,放下花人就走了,没有多说过什么。
置丧,下葬,乱七八糟的事全部处理完,顾弦望消瘦了一圈。
回到家的时候,几乎分不清今天是周几。
她独自坐在客厅的餐桌旁愣了很久,然后又起身去找了块新布,把家里的陈年旧灰都擦干净,拖扫了地面,才又坐下来,打开电视。
很久没交有线电视费了,老式电视机里打开全是雪花屏,滋滋滋的声音飘在屋子里,她看了眼挂钟,停了,看手机,近晚上九点。
她忽然回过神,家里还有一个人呢。
“龙黎,你饿不饿?”
龙黎默默陪她做了很多事,她要擦桌,她就取盆打水,要扫地,她就套垃圾袋,要拖地,就收拾水桶里的脏水。
她卷了窗帘,开了窗,甚至买了菜,就放在厨房的台上。
“我来做吧,你休息一会。”
顾弦望挤出一个笑:“你真会做饭?”
龙黎点头,也跟着笑:“简单一点的,至少能让我们两个吃饱。”
“好。”顾弦望笑完又垂下头,盲目地翻着手机页面。
没人关电视,于是那滋滋滋的声音就一直重复着,杂着笃笃笃的切菜声,放置锅盖的碰撞声,烧水时煤气灶的点火声。
龙黎做的饭的确简单,甚至不需要开油烟机。
顾弦望听着,麻木地想:还有煤气,有电,是了,家里这些寻常的开销,她之前特地去办过,一次性充了不少钱,没有人用,自然也就不欠费。
我怎么不记得交电视费?
她回忆了一下,啊,当时好像是觉得自己回来了也肯定不会打开电视机吧。
如此想着,她起身走到电视机前,弯腰看了看下面的DVD播放器,老式的大盒子,当年也是个昂贵物件,边上的影碟有些是买的,有些是租的,现在再还,只怕租赁店早就关闭了。
她抽出一张,擦了擦封面,呵,《异形》,爸爸那会儿还喜欢看这么刺激的片子呢。
身后传来脚步声,龙黎端着只冒着热气的瓷汤碗走出来,“可以吃饭了。”
“噢,好。”顾弦望应了声,过去帮忙拿筷子。
“你做了面?”她有些惊讶。
很简单的清汤面,点了酱油和胡椒粉,烫了些青菜,卧着溏心的荷包蛋。
“嗯。”龙黎把汤勺放进她碗里,“我猜你可能会想吃这个。”
顾弦望坐到餐桌边,盯着碗里飘起来的热气,不自觉地笑:“是啊,我最喜欢吃的就是清汤面。”
龙黎嗯了一声。
顾弦望喝了两口汤,夹着一筷子面往嘴里送,汤面惯是容易烫嘴,她也不例外,呼了两口气才咽下去,她尝味怔神,片刻又眯着眼说好吃。
“其实我最喜欢的还不是清汤面,我小时候最爱吃方便面,那种最便宜的泡面,你可能都不知道,叫做三鲜伊面,味道很淡,多是味精。”
龙黎温和地说:“我知道。”
“是吗?”顾弦望又挑起一筷子,吹着气,慢慢地说:“那种老式方便面没什么营养。”
“我妈妈不喜欢让我吃。”
“她自己做,用的就是最普通的挂面。”
“有闲暇的时候,她自己还会吊一锅高汤,汤特别鲜。”
“就算忙,清汤挂面里也总会给我加许多杂七杂八的配料……”
“小油菜是一定有的,还有荷包蛋,切片香肠、香肠…要煎一下……”她哽了一下,接着说,“出锅时候…要——”
要字挤了很久,要什么呢?她大脑空白,像紧拧的抹布,用尽全身力气去想。
要什么呢?她不知道啊。
一线水痕无端地从她眼底滑下,手里的筷子突然坠落,啪嗒一声掉在餐桌上,跟着眼泪就像断线的串珠,大颗大颗的往热汤里砸,她垂着脸,哭得无声无息,只有肩背止不住地抖。
怎么…就死了呢?
好端端的人,怎么就一个个都死了呢?
龙黎没有动过筷,她走过去,蹲在顾弦望面前,替她捋了捋头发。
顾弦望没有抬脸,她哭得太狼狈,只是察觉了温度靠近,下意识伏上了对方肩头。
布料上的潮意浸透后打湿了皮肤,龙黎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一下是一下。
“龙黎……我没有妈妈了。”
没有人再给她做面了。
没有人会在傍晚的炊烟里,笑着在她的碗里撒一把葱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