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弦望一直睡到第二天临近中午才醒, 睁眼的时候浑身骨头都是酥的,仔细分辨了许久才意识到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龙黎在床头柜给她准备了温水, 随着洗手台的水声息停,人才慢慢走出来。
顾弦望捧着杯子, 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是睡了很久?”
隔壁空床崭新无痕,龙黎自然地坐到她床边,“不久,还可以再睡一会。”
“今天还要做检查,去晚了就过号了。”
“我看了,是下午的号, 不急。”龙黎看着她小口啜水, “中午叶蝉约我们吃饭, 他们准备今天回北京。”
顾弦望点点头:“那也是该我们请客,这次麻烦叶蓁不少事,秦岭的事也连带着让叶多多也跟着吃了苦。”
“嗯, 我定好了包厢, 放心。”
安排那么妥当?顾弦望脱口就想问她哪来的钱,转念记起昨天塞的现金, “你的钱先花在自己身上,这些应酬…过后也可以找我报销。”
龙黎瞧着她, 突然欺身靠近, 杯子里的水轻轻晃动, 顾弦望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温热的气息在她脸颊边一停,发丝酥酥痒痒的擦过, 龙黎五指顺进她乌黑的发丝,把蓬乱的一绺理下肩头。
“弦望这是要…养我?”
养我这两字咬得很重,像是蜂子在她耳垂上蛰了一口。
顾弦望的腿在被窝里微微蜷起,顶起了腰间的被沿,整夜的热气从缝隙里散出来,烘得她脸颊跟着发烫。
“怎么叫养你,生活伴侣么…自然是分工合作。”
龙黎没有挪身,甚至贴得更近了些,“怎么合作?”
“你现在没有工作,当然、当然我应该多负担一些。”顾弦望两只手掌紧紧握着杯子。
“嗯,我也是第一次做生活伴侣,事事还需学习。”龙黎若有所思,“弦望的意思,若我缺些什么,你是愿意多贴补我的,对么?”
理论上说,应当是如此,顾弦望点头。
“弦望,我读过一本书,里头说: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顾弦望:……我也读过这一本。
龙黎继而发散思维:“我现下身无长物,很是窘迫,如此,精神也随之匮乏。”
顾弦望懵懵懂懂:“怎样匮乏?”
龙黎瞧着她的眼睛,一本正经:“寂寞、空虚、冷。”
说到这她还不懂,顾弦望就真白活二十七年了。
她垂下眼睫,思索片刻,认真回应道:“那、等到师父身子好些,转院回到北京以后。你别多想,我不是古板,你有需要我当然很是乐意,只是我对这方面…没什么经验,想着再找些资料,学习一番。”
龙黎:?
她这双凌厉的瞳子里难得透出些讶然,本只想花式讨个亲吻,没想到弦望一杆子竟想到了那么远。
龙黎不由轻笑,温声问:“那这方面的事…弦望厌烦么?”
若是以前,想到要与人亲密接触,肌肤相贴,她自然是厌烦的,不仅是厌旁人,也厌自己,但现下龙黎离她这么近,两人脸颊上细微的绒毛都因静电近乎贴到了一起,她唇瓣里开开合合,溢出梳洗后牙膏的薄荷味道,一种本能的涌动自然而然地从她尾椎骨翻腾而上,在浑身流窜。
她…甚至起了些许生理反应。
于是她坦诚道:“龙黎,我喜欢你,这份喜欢里,本就包含了想要与你亲近的欲望。”
龙黎眸色微变,将她手里的水杯挪到一旁,伸手将人抱进怀里,她能感受到顾弦望的皮肤发烫,拢住她腰际的手指也施力更深,但她没有继续撩拨这份萌动,郑重其事地说:“你古板也好,懵懂也罢,你我之间的事,不需要着急,我想要你,是很长久的事情。”
“你可以慢慢想,慢慢了解,如果那个人是我,我等得起。”
情人欢谑,在于纵情恣意,伴侣之爱,在于恒久忍耐。
顾弦望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这种情感的区别。
喜欢与爱的区别。
…
中午时分四人在宾馆相距不远的饭馆里聚了个餐,因为下午还要抽血,顾弦望便一天都没动筷,其间几人就白术此人的问题交流了些许信息,叶蓁说走鼠两位把头这些年洗白以后就几乎不大在公众前露面,红三姐还偶尔换脸,苍狗、也就是白术这个人在传闻中一直是个中年壮汉的形象,他记录下几人描述的白术的模样,表示回北京之后会着重再调查。
吃完饭叶蓁让叶蝉先回去拿行李,单独和顾弦望又谈了一会,关于叶蝉身上的蛊虫两人意见相仿,还是要在龙家人这条线上下功夫,张林木此人很可能会是破局的关键,叶蓁说他会和她们保持联络,提供人脉和资金上的支持,只要能帮妹子一把,他竭尽全力。
送走叶家兄妹,龙黎便陪着顾弦望回了医院,今天尚如昀恢复的情况比昨天稍差一些,似乎身体还有些反复,但总体还是向好,顾弦望已经打定持久战的主意,以师父的年纪这么重的伤自是急不得。
下午她做了大全套的体检项目,叶蓁提前给找好了关系,故专门有个护士带着她们各科室转悠,没有耽搁太多时间,血液检查的结果通常要第二天才出报告,但在腹部B超的过程里,大夫似乎在她的胰脏附近发现了一片比较难判断的阴影。
“我建议你们再去做个CT具体检查一下。”
看检查单的是个主任,他拈着单子皱眉半晌,抬头冲那护士说:“你让老隋那边加点紧,我得看看血项结果。”
主任是老医师了,他们医护内部似乎都有些不成文的默契,譬如什么语气代表什么样的严重程度,面上为了让不知情的患者不过分紧张,通常说话都比较平缓,但顾弦望对自己的身体已有预判,在科室外等血项送来的时候反而异常冷静。
她陪护妈妈很多年,对禁婆骨传染后的发病情况相对熟悉,妈妈醒后很快脏器内部就开始癌变,然后就是吐血,吐血之后又短暂恢复,她猜测自己腹部这片阴影,很可能也是‘肿瘤’。
等到临近下班的点,护士终于把加急血项送来,主任研究片刻,出门问:“病人家属在不在?”、
“我是家属。”
“你?你是…姐姐?”
龙黎稍作迟疑。
顾弦望说:“她是我女友。”
主任的老脸几经变色,然后委婉地说:“这种情况,不算是家属,你父母都没有来?”
顾弦望抿了抿唇,“我神智很清醒,有什么问题,您同我本人说。”
主任稍作思考,便单独让她进了屋。
“是这样,你现在这个情况我们暂时还不能完全判定,明天我给你安排一个胰腺穿刺,然后——”
“您的意思,我是胰腺癌?”
“还不能说是癌,要看具体检查结果,但是你自己也做个心理准备,胰腺上的肿瘤,通常是恶性的可能比较大。”
顾弦望平静地问:“周边脏器有转移的迹象么?”
主任挑眉看她:“你也从事医疗工作的?”
“不是。”顾弦望说,“我妈妈有过相关病史。”
原来是家族性遗传,这就难怪了,主任坦诚道:“周边的脏器部分边缘是有浸润的痕迹,但你现在还没有明显的疼痛症状,可能还是早期。”
他斟酌着宽慰:“还是有希望的。”
顾弦望略作斟酌,起身道谢,“我明白了,穿刺就不必安排了,谢谢主任。”
“你要放弃治疗?是经济问题?如果现在你不治,那——”
“谢谢您,我的身体,我有数的。”
…
回宾馆的路上,龙黎很沉默。
顾弦望瞥了她几次,她都视而不见。
末了没办法,只能使出杀手锏,“我有些饿了。”
“嗯,想吃什么?”还是心不在焉。
顾弦望也确实饿了,她拉着龙黎进了那家灌汤包子铺,两人寻个角落坐定,这会儿正是下班高峰,吃饭的不少,人声鼎沸里,她小心地问:“大夫的话,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龙黎没否认,给她夹了只小包子,“先吃饭。”
顾弦望嚼了两口,心里不太是滋味,感觉好像是自己隐瞒病情,诓了龙黎在一起,“我不是不治,只是我几次吐血,加上禁婆骨发作,所以我觉得症结不在此处。”
“我知道。”
又不说话了。
顾弦望无可奈何地吃了半屉包子,发现龙黎不仅是神智异常的时候她没办法,这人不愿说话的时候,自己也没办法,平日里好似都是她主动递来台阶,一切水到渠成,但轮到自己想要哄人就笨拙得要命。
啪的一下,她放下筷子。
动静有些大,周边两三桌的食客都转头扫了一眼。
龙黎也探寻地看着她,依旧不说话。
顾弦望擦了擦嘴,然后绝望地拉起她的手,指腹在她手背上摩挲片刻,很快俯身啄吻了两下,接着抬头可怜地瞧她:“你同我说说话。”
龙黎眼见着瞳孔微微放大,四下人声倏然不见,这是顾弦望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亲密,那一吻像是种子落了根,须细自血管窜进心肺,倒钩似的扎穿了她的心脏,刺痒胀麻,无可言说。
她压着嗓子问:“吃饱了么?”
没饱,但也不饿了,顾弦望点点头。
龙黎霍地站起来,拉着她便往外巷子里走,穿过街巷,不远处有座人工湖。
一直走到僻静处,龙黎才开口:“陪我走走好么?”
这不是已经在走了?顾弦望说:“你到底怎么了?是因为禁婆骨的事,还是——”
“蛊毒的事,我一定会寻个解法,”龙黎摇头,“我只是在思考。”
“思考什么?”
“我不想再隐藏下去了。”
顾弦望怔了怔:“什么意思?”
龙黎偏头,眸色里已是定色,“我想将龙黎这个名字,放出去。”
顾弦望停下脚步,她顿了片刻,倏地遍体生寒,“你要拿自己当靶子?”
“不尽然。”她说,“但我筹措多年,如此隐秘行事下,线索来得太慢。”
“与其我去找他们,不如让他们来找我。”
她如今已足够确定,龙家人蛰伏千年,其所追索的目标,一定与她有关,她是破局的关键,所以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的利用、引诱她。
而顾弦望是她的软肋,这一点暴露得太早了。
走鼠能拿捏她,麦克·海克斯也能拿捏她,龙家人——那个人自然也不会放过她。
她说谎了,青铜剑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带给她,她每日入梦,都在恢复记忆。
零碎的,片段式的,时间毫不连贯,甚至没有逻辑,但似乎,漂泊了很久、很久。
顾弦望不同意:“太激进了。”
她们现在手里没有筹码,只是单打独斗,如何能在乱流中定身?
“如果那些涉及龙家古寨的门派再联合起来,我们根本无法应对。”
龙黎笑了笑:“弦望,我不是要做个发布会,向所有人公开自己的存在,只是,手里有的,自然该利用起来。”
“……你要借英国公司的由头?”
祸水东引,麦克·海克斯既然利用过她,她也该要份回礼。
“或许…我们可以再等等。”她在师父这件事上,实在心有余悸。
龙黎默了默。
“弦望,我倦了。”
顾弦望心头突跳,倦了——倦了这样的日子么?
“我不想再东躲西藏,独自隐匿在黑暗里。”
“不想与你一门相隔,也不想再将危险带给你。”
她想堂堂正正地在阳光下拥抱她的姑娘,所以,必要将一切隐患的根系,尽数扫清。
“我——”
叮叮叮。
顾弦望一顿,有些疑惑地摸出手机,刚换的号码,她只发给了几个熟人。
来电显示写着:师兄。
她攥着手机,想先把话说完,但姚错实在执着,龙黎说:“先接电话吧,许是急事。”
师兄能有什么急事找她?
顾弦望还是接通:“师兄,怎么了?”
“弦望?你跑哪儿去了?陈妈都快急死了!”
“我现在…人在外地。”
“师父联系不上,你也联系不上,是不是要急死我?!算了算了,我和你说,赶紧回苏州去,伯母那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