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黎回到院落的时候, 顾弦望等人正在和急救人员交谈,走近时,急救人员点过头, 又关上了医疗间的门。
顾弦望回过身, 见她面色无异,看不出与组织之间有过什么方面的交谈, 便问:“你们已经谈完了么?”
龙黎看了眼叶蝉怀里抱着的金乌,这厮满身狼狈,羽冠和尾翎都被削去大半,浑身金毛乱糟糟的刺棱着,更像是炸毛鸡,顾弦望解释道:“你刚走, 走鼠的人就把它带回来了, 好像是杨白白在山道上偶遇, 顺手救了回来,他在金乌身上留了张字条,说杨家有事, 他要先回去了。”
龙黎点头表示知道了, 问:“九爷情况如何?”
金乌见她来了,也不肯在叶蝉怀里多待, 俩翅膀扒拉着,抻长脖子往龙黎身上拱, 见她不接, 赶紧又回头从自己肚子下面那撮最肥厚的底绒里掉出一小片淡黄色碎丝送到她手里。
龙黎不动声色地接过, 两指轻微搓碾, 那片纤薄的碎丝就化成了粉末。
这是女娲茧的残衣,她能感觉到, 这只女娲茧与夜郎祭坛中的两只有着细微的差异。
顾弦望没有深究她的动作,略匆急地交代:“你的血效果很好,他们说师父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要我们尽快把人送到大医院去进行下一步手术,叶蓁已经去打电话联络西安那边的朋友帮忙安排了。”
“那便好,如此你也可以暂时放心。”龙黎说,“你们先前租借的车不在了么?”
叶蝉说:“啊,那辆车卡在山道土坑里了,我哥之前就联系人拖去修了,本来想着打个120直接叫救护车过来拉人,但是一来一回的,路上太浪费时间了,一会儿我们就准备收拾收拾开车直奔西安。”
她说完,看了眼顾弦望,有点不确定地问:“龙姐姐,你也一起走吗?”
这话顾弦望本也想问,但龙黎先前也说过,她与组织间关系复杂,既然萨拉已经来了,想必是不会放她再单独行动,她很想龙黎随她一道离开,依她在疑冢里自定的目标,便是要在秦岭寻得破局的关键,却没想到虽是抓捕到了龙家人,但线索仍旧难分难辨,最后还搭上了师父。
事情一团乱,她甚至自顾不暇,不单无法为龙黎纾困,还想着依赖于她。
龙黎轻笑,说:“我孤身一人,你们若不嫌弃,捎上我自然最好。”
顾弦望迟疑:“组织那边能放你走么?”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龙黎平淡带过,“我与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叶蝉愣了一下,跟着反应过来,呦吼一声,掐着胖鸟的脖子乐道:“鸟爷,你听见没?龙姐姐终于弃暗投明了!哈哈哈!正道的光,照在了大地上啊!”
她说得很是轻巧,但顾弦望却隐约品咂出其中的隐患,如师父所说,那英国盗宝公司势力何其庞大,龙黎身在局中,单是她手里摁着的秘密,就足够麦克·海克斯下决心派人来灭口,她此前不曾松口,现在却突然下了决断。
是因为,她决定要与自己在一起么?
紧绷许久的心弦倏然松弛,过后的千难万险此刻已经无暇顾及,顾弦望僵冷的脸上蓦地透出抹隐淡的脆弱,似青瓷沐雨,剔透而又破碎。
“你的位置,当然一直留着。”
这说得也太隐晦了吧?叶蝉大喇喇地蹭过去,“啥孤身不孤身的,你还有我们嘛,三人小队合体,注定所向披靡!”
“走走走,咱得快着点了,我哥说车一会儿就到,赶紧先去洗澡换身衣服,别出了门再让警察叔叔给逮住。”
…
临出发前,龙黎受邀与红三姐单独密谈了片刻,而后几人乘坐叶蓁开来的车,一路直奔西安,抵达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叶蓁联络的朋友面子很大,进门便安排了紧急会诊,医生说创口虽然严重,但好在失血不多,病人的情况比预想中要好不少。
当夜手术过后,跟着的两天是危险期,只要熬过去,便可无虞。
几人一直守到尚如昀送进ICU观察,医院外天光大亮,叶蓁在附近宾馆开了几个房间,顾弦望心中不安定,便只打发了叶蝉回去休息。
龙黎跟在医院,单独陪着她等。
ICU探视时间短,也不设陪护的地方,其他病人家属大多都自带被褥,简单在门外一铺,就地歇等,来这里的很多都是附近城市或村镇里赶到上级医院治疗重症的病人,白天尤其嘈杂混乱,氛围亦是低迷。
顾弦望在那站了一会儿,自觉格格不入,便又独自挪到了门诊等候区坐着。
龙黎出了门,不久又提着袋东西回来。
清早的医院是忙碌高峰,两人挨坐在病人堆里,龙黎把塑料袋摊在膝头,窸窸窣窣地往外拿东西,“等了一夜,先吃点东西垫垫。”
附近的早餐铺大多是脏摊,生意火爆,卖的大多是包子夹馍卷饼稀饭,营养价值不高,主要都是为了对付一口,龙黎买了一碗皮蛋瘦肉粥,两个肉包子,她揭开塑料盖,插着勺子递过去。
粥是热的,但顾弦望没什么胃口,吃得很敷衍。
龙黎也不强迫,兀自说:“我身上没带钱,这些零钱,还是问叶蓁借的。”
顾弦望手一顿,抿了口皮蛋,有些好笑:“你借了多少钱?”
“没借太多,”龙黎说,“医院的费用他已经垫付了,我不想欠太多人情,便只要了一百。”
莫名的,顾弦望脑子里竟浮现出龙黎揣着一百块钱,眉头紧锁盯着早餐摊价位表认真计算的模样,她舒展眉头,瞧着她说:“我身上也没有钱,好在证件还随身,你别担心欠人情的问题,等一会补办了卡,我再还给他,加利息的。”
龙黎点点头,问:“那你想吃牛肉的还是猪肉的包子?”
都借钱买包子了,顾弦望说,“你想吃哪个,我就吃剩下的那一个。”
“我想吃粥。”
顾弦望挑眉:“你想吃粥,做什么还分给我?”
“我吃你剩下的。”
她脸一热,把粥碗推过去,换来装着包子的塑料袋,“我吃猪肉的。”
龙黎没作声,就着她用过的勺子安静地吃粥。
她们身边坐着个大婶,女儿专程陪着来看病的,听着这一段,不由心酸,真是闻者落泪,这两个女子生得多标志,衣服穿得也好,谁能想到手头会这么拮据,普通人家真是病不起啊。
等到下午探视时间,两人和主治医师短暂交谈过,确定了尚如昀恢复情况良好,顾弦望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她和叶蓁打了声招呼,带着龙黎出门去补了银行卡,提出一沓现金,先给了龙黎两千块应急的钱,又去买了两只手机。
龙黎揣着钱问:“你不怕我还不起么?如今我没了工作,只能坐吃山空。”
“你那工作不要也罢。”顾弦望想了想,又多塞给她一千,“拿着花,不够再问我要,我…还有些存款,应付两个人的生活,还不成问题。”
龙黎哦了声,默默把钱折进口袋,“无功不受禄。”
顾弦望忍俊:“那怎么办呢?”
“或许,你可考虑给我一个名分。”
顾弦望哽了一下:“……名分?”
“嗯。”龙黎开始自我介绍,“我平日生活粗糙,若是寻常的活计,洒扫烹饪都会一些,但做得不好,胜在耐心,还有些拳脚功夫,勉强也能当得安保的工作,早些年我在香港留过学,学的是艺术专业,也可作画补贴些家用,不过那些时候我的日常开销都是麦克·海克斯垫付,所以这些年我虽然为他工作,偿付款项后,没能攒下多少钱。”
顾弦望有些诧异:“你还留过学?”
现在她算看出英国组织的实力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失忆患者,没有就学档案,也没有参加高考,居然就这么给送去香港读书去了,他们也真敢啊。
龙黎认真道:“嗯,留学费用不低,不过在走鼠那里我还有些存余,零零总总加在一起,卡里应当还有七十三万左右的存款,但是我没有买车和房子,如果有需要的话——”
顾弦望愣了愣:“多少?”
“嗯?”
“存款。”
“七十三万左右。”龙黎补充,“还有一些物件,是我在任务里单独寻得的,还放在走鼠处寄卖,如果顺利的话,应当还能换出八十万左右。”
她瞧了眼顾弦望,谨慎地估算:“届时如果你想安置房产,或者采买代步用车,这笔钱应该可以支应一下。”
顾弦望:……竟然比我富有得多。
“但是我现下没有住所。”她强调。
然后透出些隐约的可怜,静静地看着她。
“不要紧,师父在北京为我安置过一套小房子,足够两个人住。”顾弦望一顿,她几天都没休息好,脑子尚且混沌,慢一拍地反应过来,“你方才说,什么名分?”
龙黎一本正经:“生活伴侣。”
顾弦望重复:“生、活、伴、侣?”
“我还有A3的驾照,和SPL运动驾驶执照,有需要的话,可以执飞1.2吨以内的民用单发陆地固定翼飞机。”
她好像真的在认真求职,顾弦望默想。
心涨之余,她莫名想起了三毛的书,压着笑意问:“那你吃得多么?”
龙黎一丝不苟地回:“不多,以后还可以少吃点。”
“笨蛋,分明是应该多吃一点。”
龙黎想了想:“也可以,都依你。”
两人步行回到宾馆大厅,顾弦望突然正色道:“龙黎,我明天…想在医院顺便做个全身检查。”
“好,我陪你。”
“那你……”
“我不能在这里留下医疗记录,等回到北京,我有认识的线人,可以联系到专门的私人医院。”
“也好。”她在房间门口顿了顿,“那…先休息吧。”
龙黎点了点头,两人的房间并不相邻,她的屋子分配在走道尽头。
顾弦望回屋以后简单整理了要归还的钱款,脑子里仍旧杂乱,一会儿是秦岭的线索,一会儿又是英国公司的后续,还有明天的检查。
她倒在床上,身体极为疲惫,却根本睡不着觉。
侧头看向窗外,三楼正对着隔壁的旧楼墙面,隐约还能听见楼下的车流声,和商铺外放的广告,久违的城市喧嚣让人觉得安全,重回人间以后,那些洞穴和森林的景象就像是一场噩梦。
但梦醒了吗?
她轻触耳后正在愈合的伤疤,倏地想起龙黎方才说的话。
生活伴侣啊,翻译过来,在中文里,是不是也可以叫做…妻子?一类的。
顾弦望心跳开始变得有些急,太久没休息好了吧。
“还是先睡吧。”她捂着脸嘟哝。
咚,咚咚——
这个时间?顾弦望狐疑地开门。
龙黎换了身干净的纯白休闲服,提着包好的青铜剑站在门外,“你困了么?”
顾弦望有些迷茫:“……还好。”
“那,要不要谈谈?”
“谈谈?”
“秦岭的事,或者别的。都可以。”
顾弦望把她让进房间,“谈谈,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