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涡里已经没有活的猿猴了。
顾弦望咬牙, 不到万不得已,杨白白不会再尝试吹响猿哨,在这个位置, 他唯一能召唤的只有那只随他们逃出阴涡的黑猩猩。
到绝境了么?
她环视周遭, 四下惨白,仿佛天地之间仅自己一个, 无力感倏然放大,好像自己走了很远,转身依旧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她。
不。
她还没死,总能做些什么。
顾弦望盯着手中的不死鳌,又看了看左掌的大片血痕,天材地宝以灵血为食, 玉箫地蟾要吃腐肉, 那不死鳌呢?它既认主, 便应当以人主的精血为养料。
恰巧,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这份养料。
她将满手的血尽数抹上不死鳌身,只片刻, 那翠玉般的石料竟又通透几分, 墨玉盘似在微震,与她的心声相应——快找到雾蜃的裂口。
这次不死鳌没有空转, 而是缓慢移动,在它每次停顿时, 顾弦望似乎能感受到一些它想传达的信息, 不仅是对灵气的感知, 还有别的东西, 更详细,但她此刻尚无法熟练地辨别, 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去领悟。
第三次停顿。
咔嚓——
鬼魅的树身之中,蹒跚地走来一道人影。
顾弦望捏紧飞刀低喝:“谁?”
那人顿了一下,接着往前走来。
顾弦望皱眉上下打量,没想到如此危境之中,他一个重伤之人竟能全身而退,“是你?白蔹呢?”
流浪汉一瘸一拐,头发被烧焦了大半,浑身黢黑,像碳里滚过。
他颤巍巍地靠近,显是怕极,但又对她多些特别的信任,“她们、来了。”
“会把…不尊敬地仙的人,杀死。”
顾弦望反应很快:“它们?你说的是那些孩子模样的人?那些人是不是你们曾经献上的祭品?”
流浪汉站在她面前不远,不太敢再动了,只点点头,“你吐血,是不是…病了?”
顾弦望压抑着翻滚的呕意,“你没事,而且一直能进出阴涡,是因为你是金钩镇的人?”
流浪汉抖了抖,慌张看向四周,“嘘,不可以、乱说话。”
时间过去了两三分钟,但雾气里没有打斗声,也不见任何人回来。
顾弦望擦去额头冷汗,直觉此人所知道的远比他说出口的更多。
“我想救人,你知道它们的位置么?”
“救、不可以,地仙就要来了。”流浪汉嗫嚅了一下,“我知道、出去,走。”
顾弦望张了张口,视线落在他几乎被血浸满的小腿上,她心绪复杂,一时无可言表,只说:“我不能自己走,我得带着他们一起离开。”
流浪汉本来就黑,在此刻更难分辨他碳灰下涨成紫红的脸,他抖得越来越厉害:“你、还可以活!你救妹,我救你。”
他的衣服里鼓鼓囊囊,应该是塞着那只脏布娃娃,顾弦望神色缓和,只是一个娃娃罢了,她看向流浪汉的眼睛,突然怔了怔,那双眼并不清透,但很清醒,并不似在柴屋里见过的混沌迷茫。
“你是不是知道,妹妹是谁?”顾弦望试探,“你想让我救的,不是那个娃娃,对么?”
流浪汉急迫道:“妹,会读书,没有吃很多果子,不要待在村子里!”
果子?地仙显迹曾经带回来的治病之果么?
顾弦望心念电转,立刻问:“你是不是知道那些孩子是怎么‘成仙’的?”
流浪汉急得几乎跳脚,一个劲比划着吃的手势,然后四肢张大,好像要变身一样。
“吃了果子,然后…变异了?”她想这么多祭品,不可能所有人都变成不老不死的状态,“没有成功的那些人,就成了水沟里的骨头对么?”
流浪汉缩回手,然后点头。
“它们有多少人?”
“还有,五个。”
“你都认得?”
“我能记。”
记,记得脸?顾弦望暗忖,照流浪汉的情况,他应该是个被金钩镇保守派留在阴涡里的弃子,既然是弃子,没理由能学习汉话,他虽然说得不太利索,但寻常的沟通却无障碍,显然是学习过。
能学习,就一定去过学校。
为什么要冒着危险去学校?
是为了找妹妹。
难道他很早就知道阿姐是他的妹妹么?
只是躲在角落里偷窥,就可以学到这么多内容,无师自通,这个人,很可能记忆力极强。
“你知道阿姐是你的妹妹?”
这次流浪汉咬着厚唇,没有吭声。
顾弦望还想再问,这当口,不死鳌突然转向,对准了她们身后。
她猛一回头,破空声已经极近,长索穿破雾障,却在半空被一道飞刀截断,索头坠石翻滚落地,尚如昀从另侧疾奔而来。
他身上有些口子,但好在不算严重,一见顾弦望唇角血迹,锐利眼瞳瞬间扫向流浪汉,“望儿,你怎么样?”
四分钟,杨白白和叶蝉还没回来,白蔹也不见了。
但万幸,师父没事。
不待开口,不死鳌迅速又转向她对面,这次的共鸣尤其大,几乎牵带着她的手腕也跟着抖起来。
流浪汉下意识毛骨悚然,僵着脖颈转头,“来不及了!来了……”
虽不知是什么来了,但尚如昀的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次险了!
他迅速拉着顾弦望想跑,几乎是同时,远处传来铜鼓的响声,与周遭树叶的挲动。
不知何时,三面的树枝上已添上了三道那如螳螂般的怪影,雾色将它们奇长的四肢扭曲放大,仿佛是远古的鬼魅从地底深处爬了出来。
没有路了,除非回头。
他们好似绞刑架前等待行刑的死犯,每一刻都拉得奇长,空气里尽是窒息感,他们知道那些东西在看,也知道,那些东西知道他们在看,无形的凝视带着强大的压迫,勾出了人最原始的恐惧。
忽地,一阵莫名的微风吹过,雾蜃竟慢慢淡化了,顾弦望本能凝目,倏地、看清了那些地仙的真容。
仅一眼,她腿弯发软,尖叫几乎溢上喉头。
——怪物。
她脑中只有这两个字。
天光流转,仿佛变得更暗,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
僵冷中,她手心突然一动,低头,是流浪汉塞进来的一颗糖,老式糖纸被捏的很旧,发黑发褐,隐约可见纸上印着的兔子。
“给、妹。我错了,”流浪汉的手抖得厉害,眼眶里全是眼泪,“我真的,只是饿。”
顾弦望下意识攥紧了糖纸,愣了愣。
紧接着,流浪汉猛地跪了下去,刀尖驻地,生生从他小腿里被推了出去,他整个人打摆子一样颤,疼得几乎要昏死,却还是拧过腰,抓着刀柄把不言刀活活拔出来。
已经凝血的刀口再度撕裂,失去堵塞的血管汹汹溢血,他撑着刀,想站起来,可来不及动弹,他们面前便咚的落下了个无比高大的影子。
那东西的手臂近两米长,五指扒犁也似,抬手间,就将流浪汉扇到了一边,沙沙的滑蹭声拖出三四米远才停止。
即便是尚如昀,此时此刻也完全无法动弹。
他睁大了眼,喉结上下滑动,几乎是克尽了本能,才挤出些许力气,将顾弦望往身后拉扯。
这就是地仙,与其说是仙,不如说是变异的巨人,尚如昀活了八十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它有三米多高,接近人形,皮下几乎无肉,紧紧包裹着畸形的骨头,肩骨畸变后显得极宽,像是往下收缩的铠甲,干缩的皮裹着肋骨,腹腔很薄,从正面就能清晰看到皮后的脊椎骨,那些灰白色的皮肤就像陈旧的老漆面,在许多凸出的骨节处已经完全剥离脱落,露出内里的骸骨样,但更为骇人的还是那张脸,如果那也能叫做一张脸的话。
它的头就像分化失败的连体儿,从一颗大半的头颅里拔出了另一颗头,颅骨融合在一起,像是颗树瘤子,而这颗瘤子上,生着截然不同的两副五官,似是打乱后重新拼凑。
此刻它便睁着一只眼,居高临下地睨视着两人。
如此模样,早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想象,这已经不是世界上能存在的生物了,那东西离得太近,仿佛的迎面的高墙,它胸胯围裹的破布,几乎拂到了顾弦望的脸上,在绝对的差距下,她完全失去了行动的力量,只能眼睁睁看着另外两个不甚相同的畸变怪物缓缓靠近。
一只像是蜘蛛,另一只后背隆起硕大的骨瘤,像是长脚的乌龟,但无论怎么畸变,那头颅上的五官,依旧是人的样子。
心脏咚咚作响,浑身血液好似逆行,激得她想吐。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是十秒,也许是一分钟,那高大的地仙终于开口,它的声音怪异极了,“标记。”
它在说什么?
地仙重复:“你有标记。”
顾弦望听不懂它的语言,却在对话的瞬间,找回了些许理智,她默不作声地咬住舌尖,用痛觉保持对抗的清醒,余光很快瞟看流浪汉的方向。
不言刀被树干拦了一下,掉得不远。
“但是有神血的味道。”另一个地仙说。
“她来了。”
“抓紧时间,别让它们出来。”
“审判。”
“审判。”
“审判。”
三个地仙依次开口。
不可理解的词汇重复间,尚如昀本能地感受到了骇然杀机,几乎同时,他摁着顾弦望的头,侧身向外一扑,小腿登时便是剧痛,但眼下完全顾不上了,借着纵跃的力道,他向顾弦望的腰际猛一借力,直将人推了出去。
顾弦望就地翻滚,抓刀回身,只见师父的小腿上被那怪物抓开道血淋淋的口子,她心头一紧,瞬间生计,绕着树林便蹿了开。
果然,地仙目标在她,对于受伤的尚如昀根本不看,转身便追。
顾弦望疾跑间反而舒了口气,只听着四下枝梢晃动,那些巨大的怪物速度惊人,只眨眼就再度近身,庞大的身躯并没有阻碍它们的行动,奇长的手臂似枪似鞭,交错的树身是她唯一的遮蔽物,但同样也是地仙们的木桩,她在这里根本没有丝毫优势,只能无比狼狈的躲藏。
但即便是狼狈的躲藏,分秒后也到了头。
“没有时间了。”
“那个人闯进来了。”
“压不住了。”
“快,审判!”
三个地仙迅速说着些什么。
顾弦望手里的刀在欺身而来的地仙面前,像是一把玩具。
她深吸一口气,凝目抓住对方攻击的瞬间,就地滚过地仙的身体,反手一挥,横断它脚后筋腱——
铿!
刀,生生卡在了骨缝中。
地仙吃痛,本能后蹬,顾弦望抽刀不及,只能松手侧翻。
后击已至,她连翻数滚,重重撞在树干上。
无暇吃痛,顾弦望提气要站,可风声飒飒,长爪已经刺来,她眼前霎时一黑。
但预想的剧痛并没有穿透她的脏腑,晃神间,面前是个人,几滴血溅上他额顶的白发,熟悉的脸上冷静异常。
“走!”他推了她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