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刚一出屋, 眨眼间便四散在浓雾当中。
白术龙黎紧追着季鸢,一路径直冲进了雾林子里。
那白术当真不负外号,狂奔起来势如疯犬, 只百米功夫, 竟将龙黎甩到身后,他不断翕动鼻翼, 仿佛另生了只眼,即便目难辩物,仍能死死咬在季鸢身后。
浓厚雾障中,季鸢撕裂的皮肤里蜿蜒探出无数条黑细的线虫,彼此搅缠着黏合起他周身伤口,很快那张人皮再度复原如新, 他脚步不停, 直奔到一座隐隐的长柱之下。
白术紧随其后, 便见着那古老的刀梯森冷矗立。
季鸢大马金刀地坐在柱顶,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说:“速度挺快啊。”
白术眼放精光, 唇角扬起抹兴奋战栗的弧线, 半句废话不提,猱身直跃三阶之高, 两下攀援,一腿蹬天, 直撞向季鸢的鞋底, 接着倒挂仰身, 又欲使出他那套熟悉的沾衣寸拳。
但这次, 季鸢并没有再如他愿,白术手刀方一刺近他胸肋, 半空便猝不及防地被截住了腕。
白术目光一凛:好快的速度!
下一秒,剧痛猛然导入脑海,只听着咔嚓一声,季鸢笑眯眯地折断了他的右腕。
不待反应,那手摸着他的右臂游蛇样的捏上脖颈,季鸢这双手也如他效仿的那位二世祖一般,白皙干净,未沾春水,漂亮的手指卡在白术突出的喉结上,似盘着颗玉珠。
季鸢将他整个人提到身前,“追我追得这么紧,是想找些什么呢?”
白术双脚腾空,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喉颈,他紧咬牙关,原本懒散双眸已是目眦欲裂。
“啊,你现在不方便回答。”季鸢笑了笑,“也好,我说话时不太喜欢被打断。”
“当年你捡回一条命,多活了这么久,可惜不见多少长进,你以为你能嗅到什么气味,我不知道么?”
“你……故意……”
“呵,我刚说完不喜欢被打断。”季鸢略一挑眉,手腕稍抬,迫他仰头,“饮鸩血,化枭鬼,凡事都是有代价的,你能有今天,还得感谢我啊。”
“所以啊孩子,你可是找错了龇牙的对象了。”
“那些…是…假的——”
“假?”季鸢啧啧摇头,“非也,对付你们这等角色,何必作假?想知道的,你大可去查、去找,用尽你所有的力量,耗尽你仅剩的时间,去挣扎,去表演。”
季鸢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丝爱怜:“乖孩子,努力取悦我吧。”
在白术放大的瞳仁倒影中,季鸢笑着收紧五指,直至扼断了他所有神智。
然后,他松开了手。
“我在死亡的门扉之下,等待与你再次相见。”
砰——
龙黎戛然止步,视线缓缓从伏倒的白术身上抬起,刀一样扎在季鸢身上。
他拍了拍手,纵身跃下,“来得正好啊,碍事的人我已经清理干净了。”
“解药在哪?”
“解药?”季鸢歪头,“什么的解药?”
“禁婆骨,人参血,随你称呼。”
季鸢哈哈大笑:“巧了,这东西我也在找,你信吗?”
“表情别那么严肃嘛,好歹我们也是——一家人。”
龙黎抬起青铜剑:“你也配?”
季鸢敛了笑意,视线在她身上兜转半晌,复又温声道:“不知者不为罪,我不怪你,未来你就会明白,这天下间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再配说这句话了。”
他顿了顿,又看向龙黎手中的剑,“这一路,你忍得可够辛苦的,悦神剑未认主,咬起人来,可凶得很呐。”
龙黎默了默,倏地冷笑:“我不是龙家人。”
季鸢挑眉:“哦?”
“你们,也不是。所谓龙家人,不过是个幌子,是么?”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很好笑?”
季鸢大笑方歇,揩着眼泪道:“不不不,你误解了,我这是感动。”
“你不懂,你现在还不理解,你就像一副完美的画,还差关键的一笔,”他轻点自己的太阳穴,“还差一块拼图。”
“我们是一样的人。”
他抬起手臂,抻展五指,而后突如猛兽一般咬住了自己的内腕,瞬间便撕下大块血肉——啪嗒啪嗒——浓稠的鲜血滚浇在地,他吐掉嘴中的肉,将手腕转向龙黎。
黑色线虫再度从血管中涌现,密密麻麻爬满骇人的伤口,很快,那血腥的口子寸寸黏合,抹去残血,一切又如新生。
“一样的,强大,不死,孤独。”
他眼瞳逐渐染上野兽般的腥光,看起来却又闲适至极,欣赏了片刻林中雾境,最后朝向棺山的方向:“我还得谢谢你们,把我带了进来。”
他转头:“啊,你不是想救顾小姐的命么?作为回报,我可以告诉你,救她的办法……”
…
“顾弦望!”
雾林的另一端,顾弦望和尚如昀叶蝉杨白白缩成一圈,周遭围满了成熟期的玉箫地蟾和蜈蚣蛊。
杨白白指夹飞刃,咬牙切齿地瞪她:“你…你平时就不能多积点德?”
顾弦望:?
“我哪里不积德?”
敌军包围之下,杨白白气得跳脚,先前探路只遇到那么一只奇形怪状的东西,方才也是,若不是在林中相逢,他压根没想到大雾里还藏着这么多毒蛊之物,跟着顾弦望跑,这路上的伴是越跑越多,越跑越密,生路还没寻见,死路先到眼前。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啊,身上的仇恨值拉满了吗,人见人烦,兽见兽咬?
他想骂街,但身边还站着尚如昀,到底是有过牵连的长辈,对上他杨白白总是不大自在,脏字在牙缝里滚了一圈,又咽下去。
“那你怎么就这么招这些东西喜欢?”
顾弦望:……你还是当我缺德吧。
叶蝉浑身白毛汗,压着嗓子说:“现在也不是抱怨的时候啊,这么多东西,咱们怎么打啊?”
“打?”杨白白舔舔嘴唇,瞥了眼皮套里仅剩的两把刀,“你不如想想怎么死比较现实。”
顾弦望手攥墨玉盘,额间也渗出冷汗,玉箫地蟾的数量着实太多了,仅靠不死鳌僵持,她也维持不了太久,要想突出重围,就只能分开逃窜,她自己杀出条血路,引走这帮蛊虫。
如此想着,她视线环过几人,恰对上师父目光,显然这点心思早被猜到。
尚如昀神色严肃,瞪她一眼,又转向杨白白,“太公绳你可带了?”
“……带了。”
“借我一捆绳,一把刀。”
顾弦望生怕他要替自己涉险:“师父,您这是……”
尚如昀将红绳缠在腕间,一截拢在指上,另取了短刃一把,朝向不死鳌,“女子家,别满脑子横冲直撞的念头,成体统么?”
“我还没死,轮不到你打前阵。”说着,他将刃尖刺进不死鳌的额顶,翠玉中很快渗出两滴树汁样的液体,他指腹一挑,抹在了自己的眉心,“你再坚持片刻,一会儿我会清出一条路来,掐准时机,让你跑就跑,别犹豫,我自会跟上。”
这话说出来,他很清楚顾弦望不会听,所以眼睛始终是看着杨白白的。
“明白么?”
你两师徒的事,看我有什么用,姓顾的倔成什么样,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杨白白忍着没翻白眼,“嗯。”
不死鳌的作用范围会随距离减弱,顾弦望的心力逐渐不济,蛊群始终在缓慢逼近,尚如昀攥着短刀,矮身疾冲出去,便在数步之后,大喝一声:“开眼!”
只见他眉心翠液随这一声融入皮肉,双瞳似点精光,霎时间遍地蛊虫同时转向,临近之处,数只玉箫地蟾同时刺出长舌。
尚如昀拧腰盘身,指间短刃似拉长一般,刀尾瞬间转缠所有舌锤下的肉根,反手一挑——银光过,尽断舌。
脚步不停,踏甲如破浪,那身轻身功夫使得翩若惊鸿,尚如昀前足碾过,正断蜈蚣蛊三寸神经,转眼便生踩出条虫路。
但那群蛊虫数量何其之巨,很快从两侧涌上争相攀抓着他的护腿缠步,尚如昀也不抵挡,当空踢月转体,向天扫出一条虫弧,借着力道落地又起,蹬蹬蹬踩着树干纵向飞驰,所到之处,红线上下缠系,不多时,竟布成片八卦之网。
这一遭耗力巨费,落地之时,已止不住地虎喘,尚如昀目色凛然,视线扫过杨白白后重回到太公垂绳的银铃之上,他抬手啮破中指,一道红痕点上铃舌。
“请赤鱬,开卦阵!”
叮铃铃——
银铃无风自动,竟逐渐一声响过一声。
尚如昀抬手一指,再喝:“破障!”
骤然间,所有蛊虫同时停止了动作,杨白白眼都来不及眨,拉起两人拔腿就朝他指的方向跑去。
顾弦望心有迟疑,频频回首,但雾色之中,五步之外难见其踪,她和师父都很清楚,这种方法只能在短时间让那群蛊虫僵停,只要她还在队伍里,蛊虫或早或晚,总还会追来。
盲目逃窜只有死路一条,她得找到雾蜃的出口。
但铜鼓已停,雾蜃也早就乱了,根本没有规律可言,生路、生路又会在哪里?
她催神凝目,不要命地将招子功逼到极致,白雾——水汽——凝珠——再细一点、再细一点——
突然她耳后经脉炸出剧痛,仿佛被刀生剜,随即喉头便是一甜。
“唔……”
杨白白听声侧头,猛地见她喷出一大口血来,当下也怔了神。
“喂,你什么情况?”
顾弦望这口血来得又急又凶,完全止不住,吐了一口还有一口,简直像是五脏六腑都溶解了一样,原先恢复的那点气力就在呕血中迅速干瘪。
脑中白光一闪,当即想到了四个字:回光返照。
她颤着五指捂住口鼻,含混道:“先别管我,找出路。”
“靠!”真是顾头不顾尾。
杨白白根本不敢停步,刚想回头继续凝目,便听得四下传来笑声,浓雾之中猛地飞掷来几根缠石长索,他弯腰一闪,左手猝然松脱,叶蝉睁着大眼,在惊叫中被腰间的捆绳迅速拖远,转眼消失在雾色当中。
是那群没抓住的女娃子!
杨白白死咬后槽牙,“艹!艹!”
被包围了,顾弦望盯着雾气深处快速晃动的模糊人影,她深吸一口气,试了试拳脚的余力。
咽下血,抹唇道:“我去救她。”
“你救个屁!”他瞪着眼,迅速抽出皮套里仅剩的刀递出去,“在这等着你师父,五分钟内我们没回来,自己走!”
说罢,人已经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同时,顾弦望听到了猿哨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