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弦望一路顺着记忆时的来路往下爬, 路程约莫刚过去四分之一的时候遇到了卡在半道上的季鸢。
那厮岔着两条腿坐在盗洞中间,这个位置处在个竖直向下七八十度的中心点上,他背上有刀伤, 只能这样别扭的把自己卡在洞里。
顾弦望问:“你怎么停在这?”
季鸢后脊背上有条很深的刀口, 牵制着他整个脖颈都不怎么敢动,也正是因为他下爬的姿势异常僵硬, 竟然在这条她们两个都往来过的盗洞里发现了一条岔路,“你看这里,这里的岔路口看起来好像是新炸出来的。”
新炸出来的?
顾弦望紧皱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眼,下意识便向下倾身,两手为了保持平衡在左右的石道上滑蹭了一下,右手掌心倏然沾到片将干未干的粘液, 那东西比水更稠, 触手冰凉, 但一时间她的注意力还在这新出现的岔道口,脑子不由也有些混乱——
她先前上来的时候记忆里这条盗洞应该是条直路,并没有额外的路径, 而季鸢发现的这个岔口虽然小, 但却直挺挺的支在这条坡度极大的窄石道的一面,不管怎么想人在路过的时候绝不可能会忽略。
季鸢手里打着手电, 在那岔口里面的溶洞中胡乱照了一会儿,说:“这里面有很多碎裂的薄岩片, 我猜可能是被人从这盗洞里炸开的。”
“怎么了?”
顾弦望觉得自己后背一温, 知道是龙黎贴上来了。
趁着这个当口, 她瞥了眼自己掌心的东西, 发现那是片有些发黑的好似是血迹样的东西,散发着一股古怪的气味, 有点像是某种东南亚的香辛料似的,那冲鼻的味道甚至能顺着颜色往她脑子里钻,只盯眼片刻,她脑子便怔白了一瞬,下意识地藏起了手。
“……先前下来的时候,你记得这里是有岔路的么?”
先前这条路上当然没有岔口,即便那时候她的神智并不清明她也很确定这一点,更确定的是那时候的血迹并不是这样的形态,这条盗洞内此刻明显多了一部分更加新鲜的’液体‘。
龙黎皱着眉盯着顾弦望鼻息间再度流淌下的一线鼻血,“先别管岔路,你眼下感觉如何?”
顾弦望愣了愣,拿掌根蹭过鼻尖,见那湿红倒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她已经习惯于禁婆骨的发作了,笑笑说:“没什么,别担心,我只是有些疲惫。”
龙黎道:“这口子应该在我们离开之后才有人弄了出来。”
顾弦望听着心里便是一紧,“师父……”
龙黎睨着那片薄薄的岩壳碎屑,又看向这条石道上零星分布的新血,顿了顿才宽慰道:“先别急,是敌是友眼下暂不分明,我们先下去与他们汇合。”
季鸢独自卡在前端,活动受限,也听不清后面俩人小声嘀咕什么呢,难受地问:“两位美女,咱们现在怎么走啊?”
顾弦望沉声道:“顺着直道走,先别管那条岔口,前面大约还有十分钟的脚程,临近时切记慢一些,洞外很可能会有人守着。”
“哦哦。”他老实地点点头,又顺着大道往下一点点滑蹭。
等季鸢走得远了一些,顾弦望才问:“金乌怎么不见了?”
龙黎说:“眼下我们半在明,显然还有敌手在暗,藏些后手,对我们有利。”
顾弦望点点头,洞壁两侧的新鲜血迹将她稍放下的心弦又提了起来。
“只它一个会不会太过冒险?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个炸口似乎有问题,让人无端觉得心慌。”
龙黎经过那个新开的岔口时向内深深看了一眼,仿佛是与黑暗的溶洞中什么不可见的怪物互相对视,“会有办法的,我们先想办法从这里将你师父带出去。”
出去,现在出去这两个字对她们而言好似又变得有些遥不可及,她们没法穿越化骨水密布的陷阱,也没法一口气上浮几十米,先前觉得鸟爷能进来就一定有办法出去,但现在回头再想,鸟爷翅膀上的那个口子很可能就不是什么兵器伤的,而是从一个极其狭窄的岩隙挤进来的时候划的。
如果是这样,摆在她们面前的便又是死局。
顾弦望非常疲惫,疲惫之余便难免有些气馁,正想说什么,便听着盗洞尽头忽然传来’哎呦‘一声,接着那季鸢就嚷嚷起来:“欸!欸!先别动手!自己人,自己人呐!”
…
等两人露面,叶蝉这才把匕首从季鸢的腰子上挪开。
“顾姐姐!呜呜呜,龙姐姐,你们没事儿啊!!!”
叶蝉含着一大包眼泪鼻涕猛地扑进顾姐姐怀里。
顾弦望没想到才分别几个小时,叶蝉的反应会这么大,有些诧异地拍了拍她的背,“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叶蝉抽抽嗒嗒地抬起头,打眼就见两人身上大半血迹,顾不上自己,怔神道:“你俩才是怎么了啊,怎么会一身都是血!?”
季鸢这会儿一屁股坐在洞口下面,他背上的伤口疼得要死,刚才差点又被这妮子乱匕首给刺成筛子,“我说这位小姐,你差点把我给扎死,自己怎么还哭上了。”
似是才听闻声响,尚如昀姗姗来迟地自岩柱后现身,季鸢的手电一打在他脸上,他的瞳子很明显便缩了缩,这是毒粉剥散,眼睛见好的表现。
季鸢见他立时叫起来:“哎呀,尚九爷!您没事儿可真是太好了!”
尚如昀脚步微顿,显然不太喜欢这种浮夸的招呼,“望儿?”
顾弦望见他无事,心中大喜,正想上前,却反而被叶蝉拉得更紧,一下竟没挣开,她奇怪地低头,见叶蝉往自己与龙黎身边缩得更深,有些踟躇地觑了眼他,好似有话不知如何开口。
这个反应她始料未及,此刻小小岩腔中站满了人,彼此间呼吸共鸣,萦绕出一派不甚寻常的氛围。
“师父,我在这。”顾弦望应了声,回头与龙黎对视一眼,将叶蝉交到她身边去,快步上前扶住了师父的手。
尚如昀拇指轻轻摁在她的脉搏上,他眉心缓慢地皱紧,半晌才沉声问道:“你去过何处?”
他这声颇有些质问的意思,威严十足,令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顾弦望僵在中间,有些无措,先前师父分明是让她出去寻人,她原以为这是将行动的自由交给她自行判断的意思,但现在她却好似做错了什么,又回到刚从贵州脱逃后那一夜的状态,“我、我们……”
龙黎开口道:“尚九爷见谅,弦望是为救我故而负伤,这一行牵连令爱徒涉险,罪责在我。”
尚如昀眼伤未愈,但瞳子锐利如旧,他背过手,冷眼觑着顾弦望救回的两个人。
他的视线仍是模糊,仅见依稀轮廓,但也正因此,他的嗅觉异常敏锐,在这片潮湿的岩洞中,澎湃的血腥几乎塑就那陌生女子的完整身形,在血腥与血腥之间,还存在着一缕更古怪的香辛气,这个味道,他曾经嗅过。
季鸢听出了端倪,一下明白了这几人的关系,看来这两个人并不全是尚如昀的徒弟,其中一个现在看来似乎是来历不明,既不是憋宝的人,也不是走鼠的人,那就奇怪了,她是怎么寻进龙家宝穴的?
分清敌我,他迅速站到了尚如昀身边,甚带谄媚道:“尚九爷您这招子可是受了大害呀,还好还好,我们这,这刚好抢回来个装备包。”
那装备包现在就背在龙黎身后,他此刻提出来,大有暗示尚如昀将生存物资先抢下的意思。
顾弦望皱眉睨了他一眼,又看向龙黎的神色,她现在还摸不清自己离开后岩腔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师父和叶蝉都如此失常。
尚如昀对季鸢非常冷淡,“公输季三公子,没想到老夫还能与你再相见。”
这话一出来,顾弦望马上明白了这个季鸢先前的话掺了水分,在柴英和师父的矛盾之间他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若他不曾行过无礼出格之事,师父现在对他绝不至是这般态度,也是,柴英那厮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难道这人先前一点头绪也没有,江湖中人何来的一张白纸,字字句句都是利益纠葛。
果然季鸢探得他这口气,自己也犯怯,但现在这场子明显是以尚如昀马首是瞻,他眼珠子微转,又透出一副病弱的可怜相:“九爷,您可折煞小辈了,这一路我也算是吃够了亏,临行前我叔爷就提点过我,要跟着九爷多学多看,也怪我自己眼拙,叫那帮卸岭的人给三言两语唬得猪油蒙心。”
“您可千万别与我…哎呦,我这背,别与我一般见识啊。”
尚如昀冷哼一声,这位季鸢季三公子他这一路也算看透了,此人自小就被娇惯在那鲁班匠人的村里,又是季老的老来子,可谓是极近纵溺,还在门中惹出过不小的麻烦,幼年起就没得过甚好名声。
后来听说季老去了后,这小子失去庇护,在那继任的长兄季平手下痛改前非,拾起自家的本事,也算是个浪子回头的故事。
这次卸岭门人突然联络走鼠,再提龙家一事,说实在的,从他们手中先一步拿出牛皮图来障眼,就已经犯了忌讳,后来若非走鼠调停,根本也轮不到他们再拿出人皮图的真迹自证。
但古怪的是,那柴英不知使了何等说辞,竟将公输与道门两家小辈都勾了来,那道门老幺不过十八,而公输家如今只余一脉相承,他心中有疑,同行时便多加了几分注意,这才看明白,外界说的季三公子,与实际相去甚远,那所谓的浪子回头看来不过是公输鲁班一门强要脸面,这厮到底只是个二世祖,装也装不过两日,此行公输家会参与,多半就是这二世主自己在当中钻营出来。
这厮先前唯柴当家马首是瞻,虽只学了些鲁班匠的皮毛本事,但起码现在他还活着,说明这二世祖本事不行,运气却不俗,听那动静好似虚弱,但中气并未受损太多,显是只受了些皮肉之苦。
“小辈?我这老东西可生受不住。怎么,上头也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么?”
季鸢咬牙切齿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是我自己眼拙,错信了柴英那个畜生王八蛋。”
叶蝉闻言一愣:“柴英?哪个柴英?你们也见到柴英了?”
顾弦望皱眉道:“什么意思?你们难道也——”
“对啊!”叶蝉蹦起来,用手电顺着他们来的洞口周边照射,弧形的洞口处沾着十几个或完整或破碎的血手印,那手印很大,应该来自个非常强壮的男人,“你们看这些,就是那个叫柴英的留下的。”
龙黎走到近处用自己的手掌比量了一下,她与柴英数次交手,对那男人的身形颇有印象,光就洞口处留下的血痕来看,的确有八九成的可能性来自于柴英。
但问题是一个疑冢里面怎么可能会出现两个柴英?
“这个柴英是何时出现的?”
叶蝉这时才滔滔不绝地说:“就在刚才啊!就在你们出现前不久!”
她的思绪有些混乱,显得前言不搭后语:“你刚走不久,尚老爷子见我疲惫,就让我先休息一阵,我、我也是好久没有睡觉了,真的很累,就闭了闭眼,结果没想到这一闭眼就睡过去了,我感觉我就打了个盹,我还在想你们怎么回来得那么快呢。”
快?顾弦望皱了皱眉,她这一去起码数个小时,如何也算不得快,正奇怪,又听她说:“刚才我就听到好大一声和地震一样的动静,一下子把我给惊醒了,结果一睁眼,发现尚老爷子和白蔹也睡着了,我、我还奇怪呢,刚想把人叫起来,突然就听到那个洞口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人在爬动,我以为是你回来了,赶紧就先跑过来看,那时候洞里边就窝着个人影,那人特壮,背对着我,那时候我没拿手电,他们又都没醒,我不认识那人,以为又是坏蛋,就拿着匕首喝他。”
叶蝉说到这,又心有余悸地看了眼洞口边上的血手印,“我一喝,那人就停下来了,他说他叫柴英,是卸岭的当家,然后又问我是谁,我就想那卸岭的当家不就是这次行动的发起人嘛,我就赶紧说我和憋宝走鼠的人在这里,问他其他人怎样样了,在哪里。”
“结果…那个柴英说……说憋宝和走鼠的人不可能在这,说尚九爷和她们早就死了,说我肯定是被骗了,这个地方有古怪,有人混进他们之中了,让我、让我赶紧跟着他走。”
季鸢站在一边,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就和看鬼一样看着叶蝉,把叶蝉看毛了,搓着手臂问他:“你干嘛这样看我?”
季鸢哑着嗓子说:“你…不可能在那个时间看到柴英。”
叶蝉本来就受了惊吓,反应尤其大:“我骗你们干什么?我又不认识柴英,难道还能无中生有编出一个来吗?”
这话说出来,岩腔里半晌无人说话,空气安静得让人难受,叶蝉很快察觉出不对劲,便听着季鸢慢吞吞的,非常不自在地回答:“柴英死了,而且就在刚才不久,是在我们几个面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