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弦望阖眼紧咬舌尖, 借那一道刺痛划破灵台的雾障,她冷静下来,试着又问:“当年的龙家古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在追寻什么?到底什么是龙家人留下的痕迹?”
“你之前问的我已经回答了, 这些事和你无关, 你也没必要问,你师父既然不告诉你, 那是为了你好,我不知道他这把年纪怎么又想着掺和进龙家的事来了。”从他那副吊儿郎当的脸孔上,难得说出老成的话,“这本来就是滩浑水,当年他没下古寨是他的运气好,人的运气很珍贵, 你们都应该珍惜。”
“别的我不能告诉你, 不过附赠你一条, 加油站玻璃上的灰是人工喷上去的。”
“喷上去的?”
“嗯。正常的飞灰会顺风向飘来,所以在无遮挡的这一侧的玻璃边会有明显一层从高到低的蓄积,这里又靠着大马路, 车辆开过扬尘, 会一次性扑起很多,然后再由前面这几块油箱遮挡, 一直到落在这里的玻璃上,就会留下清晰的界限。”
“但那一片玻璃上的积灰却分布均匀, 所以——昨晚你没看错, 是有人在这里装神弄鬼。”
呵, 这倒是, 勉强也算个好消息么?
顾弦望不禁笑了笑,那笑又苦又凉, 如今要是她身边的哪件事不是经人谋算的,她反而要奇怪了。
她盯着自己脚下的鞋面,那上面泥水混杂干结,又被草枝石子划出无数深浅不一的擦痕,看起来糟透了,叹息间抬首,她远远与加油站墙柱边的等候着的两人恰巧对上了视线,叶蝉一发现她看过来,忙不迭朝她招手。
龙黎背着手,站得很挺拔,她似乎在笑,隔得那么远,其实看不清楚,但顾弦望下意识觉得,那是笑,笑意很浅淡,很自然,好像泰山崩于前也不外如是,那是一种笃信眼下真实的坚定感。
这瞬间,好似有蜻蜓点水,在她心中的寒潭拨弄出无数涟漪,于此令死水流波。
不论如何——
不论这里的水究竟有多深,去怀疑、怀疑所有人吧,如此,才有可能护住她手心里的这一丝珍宝,护住、她眼前唯一的真实。
顾弦望也抬手轻摇,向她们喊道:“走吧,我们去金钩镇。”
…
凭借最后两格油,顾弦望缓慢地顺着导航开进山坳更深处,车上不论是人或是鸟都睡沉了,隐隐的呼噜声此起彼伏,龙黎一开始还与她偶尔搭话,怕她疲累,但不久也默默地阖了眼。
她看起来好似很累,顾弦望的余光时不时打量过去,觉得这样的龙黎有些陌生,她有些直觉,直觉她有事瞒着自己,是伤么?还是别的什么?
山风从车窗的缝隙里吹进来,拂过她手臂上的伤口,感觉刺痒酥麻,顾弦望皱着眉瞥了眼,忽然发现那口子好似已经快速结痂了,这不正常的速度,简直好像是——好像是龙黎的体质附身了一样。
一瞬间,她周身打了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撕了几张创口贴胡乱地粘掩住。
心魂未定间,叶蝉手机忽然狂震,她睡起来非常死,起床气很大,摁了两次没摁死,迷糊着直接把手机给扔了,顾弦望忙向后一接,捞回看了眼,是叶蓁。
犹豫间接了电话,简单说了经过,毕竟是叶蝉亲哥,又是金主,叶蓁听是她倒也没奇怪,说贵州那头的事处理大半了,山里好像没留下什么东西,夜郎古寨人去楼空,最后是按山火和意外失足判的案,顾弦望提及阴涡的事,叶蓁说这东西他没听过,但金钩镇这个地方他查了一下,好像那附近有个雾林子出过不少事,每年都会有些失踪案,所以原本的山道就给废弃了。
叶蓁说得也很实在,虽然让亲妹子来凑热闹,但没打算真让她沾手这些事,他希望顾弦望到了金钩镇先不要冒进,他很快会赶过来汇合,末了又说,这金钩镇设在龙穴之中,未必简单,在这行里扎根淘土的事也不罕见,希望她们一定多留心眼,万事小心。
挂了电话,行经一片山湖,很快到了导航的目的地,这地方名叫镇,但实际规模只比贵州那荒村大一些,顺着山道右侧的斜坡溜下去,很快能看见葱茏树影里竖着方一间二柱的木牌楼,当间儿用正楷金漆写着四个大字:金钩镇邪。
这木牌楼两侧立着石兽,往内就全是粗糙的仿古水泥房,看样子是想把这块地围建成那种文化特色的山野度假村,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多半还是吃了没经验的亏,整个村子看上去分布很乱,巷弄纵深,没个商业主心骨。
他们这四面围山,处地低洼,好处是有水有山,开窗即景,坏处就是阴,一降下车窗马上能感觉到那股子阴冷,眼下时间刚过了六点,一路行车还能看见天光,可进了村就不行了,雾蒙蒙的阴着,只有村民养的跑山鸡隐在树丛里吊嗓子。
顾弦望向外张望了一眼,老远就见着个五六十岁的半大老头迎上来,指挥她往一边开。
“欸女子,车往这边儿开下嘛,额们这有专门地停车场尼。”
正当她分辨方言的意思,后面紧跟着又跑来几个人,男男女女的都穿上薄夹袄了,这里面独有个看起来与她们同龄的年轻女人,围着粗布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一矮身就从老头横拦的手臂底下钻进来,操着口相对标准的普通话说:“美女,几位啊?旅游是不是?住店不?我们家可是这村里房间最敞亮的,炕都已经给烧热了,而且离着野温泉最近。”
说话间,车里的几个人都醒了,杨白白看了看周遭的山势,啧了声,嘟囔道:“这里居然会有个村子。”
顾弦望若有所思地警惕着,她们的装备都在车上,放在停车场不安全,全都扛着下车也不现实。
边上一中年男人揣着手,无奈道:“咦,咋么阿妹,生意都叫你一个拐走咧,女子,有空到额家咥面嘛,正宗滴很。”
女人冲他几个摆摆手,又和老头说:“哎何叔,这我们家客人,车开我们那去,就不停停车场了啊。”说着,赶紧走到车前面,往左边儿指挥起来,“走,左打方向盘,进前面那个大道一直到头,竖着酒旗有木栅栏的就是我家。”
听他们话里话外的意思,这女人家的店应该算是村里规模较大的,顾弦望心中暗想,她们现在才到金钩镇,若是人有心埋伏,定是已经藏匿稳妥,不论是引诱她来的人,亦或是其他拿着人皮图想分杯羹的江湖人,自己在明他们在暗,躲已经没有意义,倒不如正大光明,或许还能捉着马脚。
于是顺着女人的指向开去,停车时侧目,道旁矗立着座三层小楼,后边还带围院,这规模眼见着比其他家气派得多,外头的装修也像那么回事儿,那侧墙边画着几个停车位,现在已经停下了两辆,一辆尼桑一辆五菱面包车,看车况不大像是从城里来的,整个车身上溅了不少黄泥。
顾弦望下车时留了心眼,将两辆车的车牌都默背下来,又向车内多打量了几眼,这两辆车车价都不贵,但用的膜却是百分百的防窥膜,内部一概看不清。
若是用来越野,为了看景不会用这样的车膜。
若是用来拉货,为了省钱更不会用这样的车膜。
看样子,她们来得还不算迟。
进门看了眼市价牌,这家叫地仙居的民宿房型还挺丰富,小楼的二层有四人通铺,现在呈满房状态,三楼是山景标间,也基本满房,独这一楼的雅致单间还有四间空余,看样子买卖的确红火。
等三人在前后打量了两圈,先前迎客的女人才提着一串蒜子姗姗来迟,她是个会做生意的,一听顾弦望想要四间房,很大方的送了顿免费的农家菜套餐让几人中午在家吃,说是今天天气比较阴,最好下午再出去,周边的景点得有太阳的时候看比较好看,尤其是那棵千年的黄金枫,金光灿灿的,相当漂亮。
顾弦望开始还以为这里会是个有规模的镇子,结果她说,这个金钩镇不是个乡镇的意思,是很早以前古代军队里戍边的一个什么称呼,反正相当于是个囤所吧,就叫金钩镇,后来他们祖先迁徙过来,一直就把这个名字传下来了。
交上押金拿了房卡,自称阿姐的老板娘就更热络了,她本来正忙做早餐,又说这几天虽然满房,但客人大多起得晚,有好多都是要打包直接挂到房门口,下午才出来吃饭的也有,说着又要送她们温泉票,又要她们一会儿出来吃早餐。
…
所谓雅致单间,其实就是招待所平级的装修,四面墙都贴着古早墙纸,合缝处很多已经生出霉斑,又给空调的暖气吹烤,纷纷鼓包翘角,唯独胜在采光尚可,打眼扫去还算干净,顾弦望放下行李包,先将每一个角落查遍,确定没有摄像头和窃听器,而后才进卫生间去洗澡。
成片暖雾中,她的手掌滋声在镜面上擦出条净线,从中仔细凝视着自己身上的伤口——之前脖颈处还余黄斑的口子已经彻底复原,四肢上新划出来的血痕却开始新一轮的泛黄,那些伤处太细微了,不便于观察,最清晰的一处在肩膀,现在来看,仅仅是从阴涡中出来三个小时,她被钉住的口子就已经呈现出愈合的样子。
但这并非是普通的愈合,皮线中的裂痕先是发白发胀,而后这种浮肿会像胶一样彼此咬合在一起,用手触碰会感觉到里面好似生着气泡,不多时再看,那层白膜自己就硬化了,很快会脱落,露出里面成片的黄斑。
这种黄斑与雾林里见到的那种尸身上的绿霉有些相似,绒绒的鼓结着,看起来非常骇人。
已经不痛了。她伤口上的痛感完全消失了。
毫无疑问,她有禁婆骨,而且已经在发作期。
眨眨眼,她眼见着又一线血丝从鼻腔里滑落下来,背手轻擦,冷淡神色毫无变化。
参照视频里和杨白白的叙述,现在最有可能的情况便是她身上的禁婆骨与其他人所见的那类并不相同,在溶洞中那个夜郎猎手曾明确地提及堕神香三字,如果堕神香所指的就是她一直以来闻见的香味,那么这种香味或许并非每个感染禁婆骨的人都会有。
关键性的线索在于,整个夜郎祭坛中她并没有见过所谓的’龙家人留下的痕迹‘,但显然他们是了解禁婆骨的,他们知道堕神香的存在,熟悉它的味道,瞬间便能识别出来,这与杨白白之流截然不同。
所以禁婆骨和龙家人的捆绑未必正确,这里面还有一个重要变量,那就是巫族。
顾弦望低下头,盯着洗手台中滴溅开的血花,花洒的水停了很久,浴室中的气温很快降下来,发冷。
她想,或许还存在一种可能——巫族与龙家人的关系,比她们所了解的要更为深刻紧密,龙家人千年来都尝试侵入夜郎祭坛,目的绝不是简单的定穴盗宝,那里面只有青铜剑和包裹着禁婆的白茧,哪一个会是他们真正想要的?
盗取的目的,又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