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急退, 眼见晨曦自山的彼端升起微芒,几人也不敢稍停,一鼓作气将吉普拱回了车道上, 打着火掉头就跑。
顾弦望一面开车一面死盯着车载导航, 导航地图开始还是一片加载失败的白板,很快随着车辆远离那片树林, 地图信息重新显示,目标点仍旧设置在金钩镇,而非回马岭,中控台的时间显示现在正是清晨的四点四十七分,距离他们下车,约莫只过去一个小时不到。
看来阴涡里的时间的确是混乱的, 就体感而言, 他们在雾林起码待了大半夜。
“后备箱里有医疗包, 你们先看看自己身上的伤情况怎么样了,前面马上就到加油站了,我们在那里休整安全一些。”
牧马人内部的乘坐空间其实不大, 叶蝉把副驾让给了龙黎, 现在和杨白白俩人加上肥鸟挤在后排,难免有些挤挨, 而且又看之前废了老大功夫救出来的黑猩猩一出林子头也不回就跳进另一侧山岭跑了,心想这厮流血流汗白干一趟好像也挺倒霉。
那家伙习惯蜷坐, 就是在车上也喜欢抱腿窝着, 他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怎么, 手是垂的, 人和脱力了似的,观察没一会儿, 叶蝉感觉手臂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滴滴答答一直淌下来,她艰难地低头从缝隙里看,蓦地发现那好像是血。
“欸,你哪里受伤了?”她怼了怼杨白白的手。
他头也没抬,哑声嘟哝:“没事,管好你自己吧。”
车厢里极为安静,血腥味尤其浓郁,顾弦望开到一半,不得不开窗通风,那黑膜降下来,视线倏然通透,两侧山色浓淡,清新宜人,她瞥了眼副驾上也在阖目休息的冰人,见她的长睫在天光中微微颤动,融化了也似。
是睡着了么?
莫名的,她将车速也降下些许,尽量开得稳当,这一夜看似短暂,时间却又真实地叠加在了每个人身上,顾弦望稍稍回神,也惊觉自己疲乏得厉害,不知到底是方才令不死鳌认主,还是精神紧绷太过。
她身体很累,但脑子却停不下来,不由在思索,这阴涡出现在这里,会是巧合么?
不多时,山道熟悉的警示牌再度出现在侧面,加油站到了。
顾弦望愣了愣,方向盘轻转,向内一溜,贴着道旁停了下来,眼看着天光底下早就碎了灯管的广告板,耷拉在地上的锈油泵,还有紧锁玻璃门,她捏了两下眉心,恍惚自疑,这是她昨晚加油的地方么?
叶蝉勉强睁着一只眼往外瞥,也有些愣,“怎么…是开错了吗?”
不可能是开错了,导航的标点一致,加油站的布局也一致,顾弦望还没糊涂到转眼就忘,她甚至能记得自己是站在哪个位置看着油枪满跳,然后和带着红色棒球帽的微胖小哥说’加到整数吧‘,她还记得这里的缴费柜台很特殊,摆放的不是常见的烟草和提神饮料,反而放了很多糖果和零食。
这些画面太细致了,不可能是她凭空想象出来的。
油箱、对,油箱就是证据,但再一瞧,油箱的指针正徘徊在最后一格与倒数第二个的中线上,岌岌可危。
这下她彻底迷惑了,从这里到回马岭,即便是来回十趟也不可能烧掉几乎整箱油,从加油到现在只过去了两个多小时,油箱指针却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难道昨夜里真的只是被那雾蜃迷了眼,所有人共发了场癔症么?
察觉到车停,龙黎缓缓睁眼,扫了眼周遭,“怎么了?”
顾弦望脸色僵白:“没事…先下车吧,我去拿医疗包。”
她匆匆下车,引得龙黎回身去瞧,叶蝉说:“这里不对劲啊,昨晚我们来的时候分明是个正常的加油站,我们还加过油的,结果现在居然是废弃的样子,这不是活见鬼了吗?”
龙黎嗯了声,跟着下车,她顺着整个加油站的布局缓缓走了一圈,小超市玻璃门上贴着泛黄的公告,公告上的歇业时间是三年前的五月份,公章还在,顺着灰扑扑的玻璃往里看,货架都是空的,地上还散落着些纸屑垃圾,乍看之下的确不似昨夜还能营业的样子。
顾弦望远远提着医疗包过来,也跟着向里瞥了眼,里面的摆放和她的记忆是能对上的,她尽量显得冷静,专注眼下:“衣服脱了,我瞧瞧伤。”
龙黎侧身挡在玻璃门前,将她与废墟隔开,微挑眉梢,些许调笑:“就这么不相信我?”
明白她的意思,但顾弦望现在无暇玩笑:“不是你说的,’你不可信,别相信你‘,我只是从善如流一以贯之罢了。你要是再不动,我可就自己来了。”
她晃晃手中的酒精棉和镊子,大有外科大夫的威严。
龙黎隐笑摇了摇头,伸手拉开了拉链,“昨夜你们来此加油的时候,雾气已经渗过来了么?”
顾弦望弯着腰,两指拈着她的背心一角撩了起来,她背心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因为浸润了太多,触手发硬,稍一折叠就会掉血渣子,但好在内里的纱布也是干燥的,说明远离阴涡之后,她的自愈力已经起效了,这是唯一的好消息,也令她终于放下些心。
“嗯,我下车时山道两侧就已经起了雾气,那时候能见度便很低了。”她直起身,又环视了一圈,“你也觉得昨晚我看到的一切是因为受到雾蜃的影响么?”
龙黎突然俯身过去,自地上的医疗包里取出酒精瓶洗了把手,她那背心大片干硬,顾弦望虽然放了手,却还保持着上卷半撩的样子,露出一整圈的绷带和劲瘦的腹肌,她肌线上沾染着小片滑蹭留下的淡淡血痕,指尖又萦绕着呛人的烈酒气味,逼近时好似要将顾弦望抵入玻璃门内似的,太近了,她整个人顿时一僵,晃神间手里的镊子和酒精棉就易了主。
龙黎半侧首,长发尾飘垂在顾弦望僵平的手臂上,她目光只凝在顾弦望肩膀的伤口处,好似一心不乱。
方才也没顾上给再度挣裂的肩伤敷点麻药,现在被她那么一摁,疼得人直发颤。
这家伙,扮医生也就罢了,怎得下手那么狠?
愤愤不平地觑上一眼,龙黎清风过山岗似的又把她的目光给推了回来,淡笑:“不是说,可以再重一点么?”
“不要拿你自己的身体去做报复任何人的筹码,”龙黎正色起来,温笃地在顾弦望耳边轻声说,“弦望,你看起来不大好,这些事…本就不是你的错,放松些,好么?”
莫名的,一股电流从脊骨直上直下的飞窜,激得顾弦望下意识退避两步,忙说:“你——你不要转移话题,自己一声不吭地偷跑,还没审你呢。”
龙黎一本正经:“你将我从阴涡里救出来,自是当由你审。弦望,我欠你的,是越来越多了。”
谁要你欠了,她心里闷道,嘴上却顾左右而言他:“等安顿下来,处理了你的伤,自然是要审的。不论你来这里报的是什么目的,做的又是哪笔交易,既然是我将你从阴涡里救出来,你眼下这条性命,便有一半算是我的。”
“你若是再偷跑……”她瞥了龙黎一眼,“总之,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寻得师父他们的位置。”
“欸。”大老远,杨白白踢踏着走过来,他把消毒水还进医疗包里,手虚无地比划了一下 “那家伙的事,谢了啊。”
“欠你一回。”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谁都上赶着来欠她一回?
“你把它带出来,就任由它走了?”
杨家的拟山兽绝技,学的便是与独一门的山兽相近的行为模式,语言动作,再辅借独特的兽哨,从而取得山兽的信任,在特殊情况下唤其助力,想要把这门绝技学精只有两个窍门,第一不可贪多,专注一类是为最佳,第二一定要深入,凡能被拟的山兽大多都是群居性的动物,独行如猞猁、豹子一类,便是学得再精,能唤来助力的机会也很渺茫,像杨白白选择猿猴可说是最好的,为此他打小就钻山林,泡在山兽堆里混大。
杨白白耸耸肩:“人有人道,兽有兽道,没什么可强求的,这就挺好。”
说着,忽然脱下手套,这还是顾弦望与他重遇以来头回见他的手,这双手不似成人的手,骨节分明,细腻至极,好似是日日抹脂保养出来的,上头但凡添一线小小划伤都令人觉得是暴殄天物。
他两指在那玻璃门上一擦,捻了捻指腹上的灰沫,兀自冷笑声,“荧烛火,你既然拿到了,那我愿赌服输,你要我做什么,说吧。”
来得正好,顾弦望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好说,你同我来一下。”
…
撇下龙黎和叶蝉,两人一直走到公路对头,杨白白觑着她那样子,突然说:“欸,你不会是要我跳崖吧?”
“……我没那么无聊。”足够远了,顾弦望止步,正色道:“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答我。”
杨白白:“?”
顾弦望盯着他:“禁婆骨,到底是什么?”
听闻这三个字,他的瞳孔紧缩起来,“你怎么会知道禁婆骨?”
“你师父告诉你了?”杨白白从开始的讶然转为深思,他皱着眉思索良久,又觉得不可能:“不应该啊。”
顾弦望太阳穴一跳,心想果然,师父早就知道这件事。
“你只要把你知道的如数告诉我便是了,你堂堂男子汉,总不会食言毁约罢?”
杨白白啧了声,有点左右为难,纠结了半天才说:“以前的事是我们做得太过分了,我也没想到隔了这么久你竟然会想起来。”
顾弦望一怔,没料到会是这个开头,又听他说:“但是你妈和杨家的恩怨——啧,你妈当年死得那么蹊跷,你送回来的时候又是那样,我们杨家一直闭塞,又经过龙家那事的打击,那年头本来就很敏感。”
顾弦望皱眉道:“这和我问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杨白白莫名显得很尴尬,不安地抓了抓脖颈,“说实话我们不理解家主为什么会同意接受你,允许你参课,甚至允许你一个外姓人进入祠堂参与重要的家族会议。所以——所以那次会议我们几个人就偷听了墙根,隐约听到里面的大人在讨论禁婆骨的事,那时候其实我们听得很模糊,只是知道禁婆骨好像是从穴中带出来的恶咒猛毒,就和那尸毒一样嘛,然后杨白墨就说,你之所以被带进祠堂,肯定是因为你有禁婆骨,所以你把你爸妈都克死了,现在还要来害杨家。”
顾弦望愣了愣,她原以为杨白白掌握的信息能有多详尽,万没想到竟会如此儿戏,但他在花会上的表现,难道是自己疑心生暗鬼么?
“那你知道堕神香么?”
杨白白奇怪地皱眉:“那是什么?”
她浑如被兜头浇透了冷水,不死心地问:“那我师父又是怎么回事?”
“你师父?你师父难道没和你说过他和你妈的事?”杨白白愣了愣,眉头皱得更深了,“不知道这个,你总该知道你师父原本是相灵的人吧?”
“你妈把我们杨家的技法,就这么教给了他,所以我们杨家和他有着偷师之仇。当年他为了你独闯我们祖祠,照规矩和杨家人斗满了十个回合,他赢了,把你带走了,在那之后不久,他曾经又到访过一次杨家,说是你之前病弱是因为你养父车祸牵连,心魂不定所致,现在你前事尽忘,希望我们遵守赌约,不要再接近你,也不要再提起什么禁婆骨的无稽之谈。”
“后来出师以后…为了追寻龙家古寨的真相,我才了解到禁婆骨其实是龙家人留下的恶咒,只在人皮图所出之地才有隐迹,江湖中曾遭感染的,无一不是因为遭遇了’龙家人留下的记号‘,这东西一旦感染很快就会变异,变成那种……传说中禁婆的样子,没有解药,还会传染。”
说完,他瞥了顾弦望一眼,意思好像是他知道她没得禁婆骨,何必现在才来给他上眼药。
顾弦望愣了,她在杨家的记忆的确是模糊的,在去杨家之前也确实遭遇了爸爸的车祸,她隐约记得正因这场意外,妈妈才在无奈之下选择把她暂送回杨家照顾,后来、后来师父出现了,她便开始了漂泊的学艺生活。
那时她太小了,所有记忆都是破碎的,但现在听杨白白这么一说,师父为什么会突然去到杨家将她抢回来?他和她的生母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听见禁婆骨的时候也是在那次所谓的祠堂会议上吗?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染上的禁婆骨?
师父——师父他到底知道多少?又瞒了她多少?
她此刻真的无比想要立刻找到他,问一问他,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杨白白耸了耸肩,“其他的,我也正在查。”
顾弦望心乱如麻,她本就身心俱疲,如今满脑子都是纷乱错杂的线索,真真假假,根本无从分辨,所有人看到的真相好似都是错开的,永远无法严丝合缝地嵌合起来,总有人在说谎,但那个人又会是谁?
她眼见着那荒废的加油站,心脏一点点沉下去,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她的过去,她的人生,她的记忆,有多少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又有多少是旁人编纂的?
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