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是靠近荧光, 周遭的水汽愈是浓郁,浑如濛濛细雨,上下飞飘, 顾弦望眯着眼, 招子功在这里几乎失用,但也好在有了这层浓厚如云的雾水遮蔽, 先前那帮围攻她的人现下也没了动静。
她小心翼翼地盯着足下的草道,只怕临门一脚再遇陷阱,慎行出数十步,地势忽然向下低凹,她踏得虽稳,但是牛筋底防滑性实在太差, 左脚跟不小心擦过一颗巴掌大的石块, 脚底猛地打滑, 倒是没摔着,只是一下重量压得太深,生是把那石块给撬了出来, 咕噜噜顺着浅坡往前滚了一段路, 直没入白茫中。
顾弦望下意识侧目检视,不见异样, 正舒口气,未防眼前光亮突然一齐灭去, 似是有谁抬手掀关了灯闸, 一切重归黑暗, 她皮肤外原本落上的水汽也好像倏然变得黏腻起来, 发沉、发紧,那种压迫感令她不由倒吸口凉气。
冷静、一定要冷静……
她缓缓吐出这口气, 定神又向前迈出几步,便是这几步的差别,哗的一下面前如纱帐过眼,水汽纷纷落在身后,行出雾障的瞬间,放眼这起伏的谷地中连片的荧光同时又亮了起来。
黑雾如墙,映衬着内里的光,这瞬间好似是打碎了天边虹彩,琉璃化粉,荧荧润透着满山清辉,顾弦望一时怔愣,直勾勾地盯着这些模样既似麦穗又似薰衣草一样的发光植物。
奇怪——难道荧烛火说的并不是萤火虫,而是与萤火虫一样可以发光的东西?
可话又说回来,难道是她孤陋寡闻么?好似从没听说过哪里存在着会发光的植株种类。
她试探着靠近,这谷地中凡生着发光植物的地方都没有雾气侵入,视界难得清明,总算不必再紧绷着神经,此时重新观察这些植株,看起来茎秆要比寻常花草更短,而且见花不见叶,现在应该恰是花期,鼓囊囊的花苞要么已经开口,要么姿态尽放,细看之下便能发现,真正在发光的其实它们表皮上的一层有点像露水样的透明囊膜,或许它之所以会发光,是为了吸引其他昆虫前来为其授粉。
顾弦望的心沉定下来,倏地想到她以前看到过的海报,那时候一部叫《阿凡达》的电影刚刚上映,宣传的阵势拉得很足,走到哪儿都能看见剧照,其中有一张剧照里便有这样的荧光植株,在异星的山谷中丛丛盛放。
很浪漫,那时她想。
闲暇时她也几次起了心去看,每每临到出门又改换心意,一次拖一次,直拖到电影下映。
她总是很擅长劝说自己,但没空从来不是真正的理由,她只是怯懦,人群如猛火,轻而易举便会燎烧去她周身的茧衣,迫她露出胸腔里的空洞,于是世间一切丰美,倏忽便化成道道寒风,从她心口的洞里穿梭往来。
她习惯不了那种…熬糖般的蚀痛感。
顾弦望手中的尼龙袋敞着口,忽然被一阵微风吹抬,思绪回转时她盯着口袋有些发愣,手掌下意识轻抚向胸口——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股温吞的痛觉,是什么时候开始悄然淡去的?
她有力搏动的心跳仿佛是在代为读秒,分明在四面楚歌的肃杀里,面对这般美,她却不必再仓皇躲避了。
她甚至,有些贪心地想要采撷所有颜色的花,回去送给一个人。
…
这片谷地中约莫同时开放着数百枝花,乍看煞是惊艳,不过现在冷静下来,便会发现这种花是没有香味的,不但不香,甚至还隐隐散着股腥苦的气味,有点像动物的胆液,而且这片土壤也与外面的不同,显得特别肥沃,很黑,颗粒也偏大,但却完全不长杂草,甚至没有裸露在外的岩块。
而且一直到现在这些花上的荧光都没有闪烁过一次,那先前同时黯淡的瞬间又是怎么回事?
顾弦望转念一想,还是决定速战速决,两步跃下坡道,这花倒是分帮结派,不同颜色占据不同的区块,当间里留下不少天然的行道,她想着快虽要快,但起码就近摘上三两种类,簇成花束,龙黎赶雾时不也好看些么?
可甫一踏进中间的粗壤上,这脚感就不对了,土下并不软,发硬,而且很不规则,像是石头填充过,顾弦望微微俯身,用前掌轻轻蹭开一层表土,约莫扫出两三指节的厚度,那硌脚的东西终于露面,看着好像是牛角,黑色的,再往下,就连着它发黄而硕大的…还未彻底腐烂的头骨。
顾弦望抿了抿唇,后颈寒毛竖了起来,这东西绝不该出现在这里,它埋得太浅了,让人实在想不到在花期之内这么大的动物是如何被消化分解,然后成为新土层的一部分。
她脚跟挪移后退,手探向最近的一丛花,妈的,不挑了,有一枝算一枝吧!
枝茎生脆,折断时的手感很奇怪,就在她手腕稍顿的片刻,余光里那成片荧海倏然又灭,只剩下她脚边这一小圈…紧接着,她鞋底边缘开始往上涌起一层黑土,仿佛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但她一经凝目便发现,那特么哪里是土,分明是一只只苍蝇大小的黑色飞虫,那虫子头小腰身细,口器比较短,感觉好像是放大了两三倍的小咬。
不不不,这根本是大咬吧!眼看汹汹成团的黑雾一齐起飞,顾弦望终于明白先前到底是谁把雾后的灯给关了。
她只觉得鬓边一丝冷汗滑下,要是没记错,这东西…会吸血啊。
…
十秒了。
龙黎足尖轻挑,从地上勾起柄大刀,当空一劈,试了试手感。
“我去看看。”
叶蝉有点懵:“呃…你不是说再等等吗?”
龙黎盯着林间黑雾,低声道:“嗯,等过了。”
杨白白正蹲在边上给自己又裂开的肚子撒药,咂舌道:“一个接一个进去,等到后面哪个都回不来,现在才刚刚到五分钟,你急什么?”
龙黎没理会,脚步已快速迈了出去,头也不回地交代:“一会儿若有任何异样,先回柴屋躲避,听到了么叶蝉?”
叶蝉哪敢没听到,刚要应,突然就听着林子里好像有动静,“欸,我好像听见——”
根本不等她把话说全,就听着’chua‘的一声,草丛里猛地蹿出道黑影,那人双手叉挡在身前,脑袋上罩着一只藏蓝色的尼龙袋,口袋很大,一直罩到她肩膀,原本系在她腰上的红绳,这会儿正绕在手腕上。
叶蝉瞠目道:“哇,顾姐姐,你跑得好快……呃,卧槽,这些是啥?”
她刚露面时前面的叶蝉和杨白白压根没反应过来,等人和豹子一样蹿过去才发现,她身后这密密麻麻跟着大片虫雾。
叶蝉一出声,顾弦望才惊觉自己已经跑回来了,忙把头上的尼龙袋拉起来,露出双眼睛,喊道:“跑跑跑!这些是小咬,吸血的!”
这俩人站得近,顾弦望一眼没扫到龙黎,右手立马去拉红绳,音调扬起来:“龙、白——白蔹哪去了?”
她这里一拉绳,身后立刻紧绷绷地回拽,返身瞧去,龙黎神色如冰,睨了她眼,也不说话,只是立时护着她身后跑起来:“都进柴屋!”
顾弦望眼下也管不得许多,边往自己身后划拉沾上的虫子,边疯狂加速,柴屋近在眼前,她让叶蝉杨白白先进,自己把着门猝然回头,就见龙黎停在屋前不远的碎石滩,黑黢黢的虫潮近在咫尺,她眼睛都瞪大了,一口气好悬没噎得她心梗,怒意上头,寒气下潜,整个人冰火两重天。
只见着龙黎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摸出只不锈钢酒瓶,当天泼洒,紧接着右臂向上一挥,一道光炎顺着火弧轰然爆起,那瞬间好似是烟火盛放,比起她先前所见的山谷荧海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似小咬这样体型的虫子不耐灼烧,只要沾上火星片刻就焦,橙光乍现的同时就见无数焦黑簌簌往下落,但虫潮毕竟太多了,一瓶酒哪里烧得尽,顾弦望忙不迭折回去,拽着龙黎的手腕就往回跑,一路只听着两个人沉重的呼吸声,直到嘭一下柴门阖死,那种膨胀的焦灼感才稍见缓解。
叶蝉很聪明,趁着两人还没回来这段时间有什么算什么,用碎纸把破木门上的缝隙全给塞严了,这会儿整个柴屋密不透风,除了垃圾就是酸馊味,四个人站在里边儿别提有多局促。
杨白白不惧黑,扫了眼顾弦望:“啧,你遇到什么了,挂得彩比我还多。”
有么?顾弦望微蹙眉,这才自己往身上打量了几眼,好么,肩上手臂上腿上,别的地方看不见,就这么几处就不说有几道血口子了,这里面有些是之前被埋伏的时候闪躲不及伤的,有的单纯是逃命的时候给树枝子划的,倒是不严重,只是看着血腥。
“还好。”她说得不大有底气,低低的,“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
杨白白不知道她这话虽然看似在回他,但其实是说给别人听的,还心想这家伙什么时候语气变得这么…呃,这么温婉了?
当下咳了声,硬邦邦地说:“我这有瓶伤粉,老杨家自己的配方,你先撒吧。”
顾弦望:??
……这小子怎么突然转性了?
两头正都对着疑惑呢,边上突然啪嗒一声,打开了一支手电,强光打在屋梁上,散开一片,龙黎从包里取出一罐药水,伸手把顾弦望拉到她身边的小块空地,平直地说:“走鼠的药对女人好一些,不留疤。”
“哦。”杨白白也没多想,瞥了眼窗外开始渐渐散开的黑影,嘟囔:“你们走鼠还真挺花哨的。”
一个伤药都得研发出祛疤款,果然有商业眼光,老杨家这点就是不行,啧,还是太固守老本行了。
龙黎很沉默,在白光照射下一双手又稳又快,医用棉浸饱酒精,顺着她伤口的走向一路擦拭,创口两侧摁得稍重,中心轻轻拂点,闹得人一时刺痛一时痒,消完毒遇风就发凉,顾弦望的视线起初还直直地盯着她的手背,现在已经低到了自己的衣摆。
龙黎身上挥散着醇厚的酒味,像是经由谷物发酵的高度烈酒,初闻便觉呛鼻,带着股攻城掠地的攻击性,很快经鼻入喉,未尝也似浅饮,肚腹内微微发热,那股热意一直烧到颅顶,烧得她喉头发烫,不由吞咽,伸出舌尖舔了舔下唇。
“疼?”她附耳问。
顾弦望没防着她突然说话,那股沙哑的风蓦地擦过耳骨,她浑身顿僵,机器人一样说:“不疼,你、你可以用力一点的。”
她最深的一条口子在肩头,几乎是擦着骨头割过,再加上这地方总是在活动,皮肉就翻卷成愈发骇人的模样,龙黎费了很大功夫消毒,好在她们这次采购吸取了经验,也采备了缝合器,只听着咔哒咔哒几声钉响,她皮肤上犬牙交错的裂痕又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
叶蝉瞧着那伤口,龇牙咧嘴的搓手臂,感觉自己骨缝里也跟着发痒,“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怎么伤成这样了。”
顾弦望摇摇头,不知该怎么形容雾林里的东西,这当口,柴屋外刚消停不一会儿的嗡嗡声,突然又响了起来,而且这次攻势更加疯狂,那么小的虫子聚集起来,竟能把柴门撞得哐哐直响。
杨白白’艹‘了声,突然站起来,暴躁地满地翻起垃圾。
叶蝉回头:“你干嘛?”
“靠,你瞎啊?窗户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