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上签, 就是将削尖的竹签绑在腿弯和腰侧,签头非常锐利,而且紧贴着皮, 人只要稍微打晃马上就见血, 防的就是练功时腿软泄劲。
照尚如昀定下的规矩,凡是上签, 必须站够两个时辰,少一分都不行。早年姚错年纪还小的时候就有一回站砖上签,他大早不知是吃了什么过夜的早食儿,反正是闹了肚子,站到一个半时辰的时候实在憋不住了,求尚如昀让他去上个厕所, 尚如昀连眼都没抬一下, 让他憋着, 最末从砖上下来的时候,硬是兜了一裤裆。
顾弦望今日大伤初醒,都别说愈了, 还是这样的风雨天, 让她生站两个时辰,这不得落下病根吗?
陈妈撑着伞磨洋工地给她绑签, 偷摸声劝她:“望儿,别和你师父犟啦, 你好好道个歉, 这事儿——”
“我没错。”
顾弦望站定了, 目光落在院外的街灯上, 光晕被雨水切割成一片片,洒在行人匆匆路过踩开的水花中, 涟漪如轮,盘中失银,今夜…没有月光啊。
陈妈劝不动她,又急又心疼,叹了句’你这孩子‘,转头又去寻尚如昀。
尚如昀并未回屋,还坐在厅里,见陈妈匆匆走来,开口先拒:“你别再替她求情,这丫头不吃点苦,不长记性。”
陈妈脚步一顿,替他把瓷碗收了,换上杯热水,才说:“望儿吃得苦还少吗?她是个什么性子,您还不知道么?”
尚如昀微微阖目,良久才叹道:“她这丫头面上恭顺,心里是有口气儿的,这一点与她母亲简直是一模一样。”
“她作为我的徒弟,傲慢也可,清高也可,但唯独好奇心一物,决不能让她起了苗头,这股邪火儿怎样都得给她扑打下去!”
听他提及那位女子,陈妈不由叹道:“可这好奇心人人有之,我怕越是压制,反而越是催发,那杨——”
她一顿,续道:“怕只怕万事不解释,最后伤了的还是你们师徒的情分啊。”
尚如昀眸光微沉,“她这两日如何发作的,你也瞧见了。”
他揉了揉干红的眼睛,又道:“今早拍过的片子,她肺部的阴影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身上那几处黄斑,应当没叫她瞧见罢?”
陈妈说:“没有,贴着纱布呢,也好在是她心里有事儿,梳洗时心不在焉的。”
“哼,这二十年来她身上的禁婆骨一直扼制得很好,却在短短几日内功亏一篑,好奇心确是人人有之,但有些人未必生受得起。”他看了看窗外的人影,“等她下了砖,多半还要再烧一场,待她醒了以后可以把手机还给她,卡我已经拔走了,外面的事儿别让她再去掺和,待后日花会一过,若是皮面儿上的坐标当真,我便亲自去一趟秦岭。”
陈妈知道他这也是无奈之举,尚如昀在外资料多半是伪造的,他实际岁数今年便是八十整了,这个年纪即便保养得再好,想要亲自进去憋宝探秘也是极其冒险的决定。
“非去不可吗?”
尚如昀颔首道:“自三十年前四川那件事以后,道上就再没有过龙家的线索,我的年纪大了,再等不了多少年,能为她做的,这大抵是最后一件。不论此次秦岭之中是否真为龙家人所留足迹,凡余四分真,便需得去探上一探。”
“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
…
顾弦望最后是被陈妈扶着进屋的。
大雨浇淋一夜,人是木的,腿是僵的,她阖眼之前最后悔的就是没在去寻师父前吃上一口陈妈做的热饭。
凌晨时分顾弦望的体温果然上升,陈妈衣不解带地给她换着冰帕子,每隔一小时试一次温,最高烧到了四十二度,人在昏沉之间,皮肤白得骇人,浑如死了一般。
顾弦望只觉得自己一时发冷一时发热,好像能听见人在身边走动,眼皮子却很沉,怎么样也睁不开,渐渐地,她又沉入破碎的梦魇中,从无边的黑海,到起伏的龙船,再后来,她好似坠入冰水,一阵窒息过后,人又重归少年时分。
梦境中所有的画面都失真,一群少年围着她起哄,每个人的头上都顶着一张脸谱,她分辨不清谁是谁,只知道他们在讥讽她,在嘲笑她,可究竟讽笑些什么,绕她仔细去听,却又听不清楚。
很快,她被推入了一个窖洞里,窖洞昏黑一片,是家中子弟用来练招子功的场所,但没有人告诉她要怎么练呀,也没有一个大人在外面,那群男孩子锁上了木门,她怎么敲打也没有人应,从白日到黑夜,窖洞越来越冷,木门的缝隙里传来呜呜的风声,她什么也瞧不见,却又感觉到似是无数鬼魅就围绕在她身边。
顾弦望很想哭,忍无可忍时,她就咬自己的手,她下口狠得要命,仿佛痛的不是自己,而是关她的人,不知过去多久,她蜷在窖洞里冷得打颤,门缝外面白了黑,黑了又白,她喉咙很干,嘴唇起皮,叫哑了嗓子,最后只能用额头一下下磕着门。
她数数,不令自己睡过去,一、二、三…一千一百、一千一百一——
吱吖一声,门终于开了。
她眯着眼,一瞬间无法适应阳光,一线泪水不由自主地淌下来,开门的是个身量很高的男人,背脊挺拔,声音很好听,他弯下腰一把抱起她。
那时他好像问了一句什么话,是什么话呢?
“你便是…的女儿?”
那个名字,为什么想不起来了?
顾弦望记得自己点了点头。
那男人便笑了。
“跟我走罢,拜我为师,我授你活下去的技艺。”
…
头痛欲裂。
顾弦望翻了个身,勉强睁开了眼。
还是夜里?
陈妈伏在床边,呼吸很均匀,顾弦望本不想吵醒她,但又怕伏久了她的腰和脖颈受不了,便伸手推了推她。
“陈妈,回房间去睡吧。”
“……嗯?”陈妈迷糊地揉了揉眼,终于放下心,“你醒啦?”
顾弦望仰躺着,锤了锤额头,“我睡了几个小时?”
陈妈将滑到枕边的湿帕子抽出来,放到一旁,大大地抻展后腰,直听着嘎嘣一声,这才走到窗边将遮阳帘拉开。
“这都过去一整天儿了,傻孩子。”
顾弦望看着外头的阳光一怔:“一整天了?我睡了这么久么?”
她反应过来,猛地坐起:“师父呢?师父还在屋里么?”
陈妈说:“老爷今儿有事,大早就出门去了。”
顾弦望脑子里像是还积着水,一动就晃荡似的疼,但还是抓紧下了床,急着想穿衣:“师父可有说他去哪儿么?”
“你去了他也不会同你说什么的。”陈妈手里搭着帕子,走到门前又回头,“他嘱咐了,病好之前你哪里也不准去。”
顾弦望一愣,这是…禁足的意思?
见她那神情,陈妈还是心软,“饿了吧?想吃什么,砂锅里还温着小米粥,你这些天没有好好吃饭,喝点也养胃。”
顾弦望神思一动,说:“真的好饿,可我不大想吃粥,陈妈,能不能给我买碗面茶?”
陈妈看着她长大,还能不晓得她那点小心思,当下也没揭穿,应道:“行,我打个电话叫小赵买回来。”
小赵是尚如昀的司机,不出门时便负责给陈妈跑腿,顶个力工,顾弦望没料想着师父早上出门竟然没让他送。
“嗯…那还是算了罢,别麻烦了,我喝粥就行。”
陈妈是又好笑又无奈,哎了声,说:“得了,你在屋里躺着吧,我去把粥端进来。”
又一看她那丧眉耷眼的苦相,没忍住,从兜里把手机掏出来,“拿着吧,你的手机。”
顾弦望面色一喜,总归还是给她留了个口子啊,结果陈妈一走,她一摁开机,好家伙,没信号卡,没无线网,单纯就是一块儿修好了屏幕的板砖。
她捏着手机呼一声倒回床上,把脸闷在羽绒枕里,郁闷,太郁闷了,师父算是把她的性子给摸透了,一点余地都不给留啊。
侧头看向窗外的阳光,现在是上午八点半,陈妈固定的午睡时间是午后一点到两点,要么…翻墙吧?但是翻出去容易,出去以后又能去哪儿找?总不可能现在买票再回贵州去吧?
何况师父肯定不会把身份证给她留下,她现在身无分文,手机还没信号,身体也没恢复,和个废人压根儿没有区别,就算真回到那祭坛洞口,她也没装备能再下去啊。
若是当时她能主动些问龙黎留个号码也好,如此万一她自己逃了出来,现下也能联络上,师兄这会儿也不知被安排进了哪个医院,还有叶蝉……
如此想来,师父果然担得上一句老奸巨猾,办事可谓是滴水不漏,活活将她堵进了铁桶里。
不,不尽然啊,叶蝉,叶蝉……昨天师父好似也提到过一个姓叶的,他说’若不是叶把头的孙子找来‘,把头可是个老派称呼,以前帮派里主事儿的才管叫把头,难道师父说的叶把头是以前的老交情?
房门刚推开,顾弦望猛地弹坐起来,一拍手,想起来了,对啊,那日刚下戏师兄不是提过一个人么?小叶总,叶把头的孙子,叶蝉,难不成这是一家子?
陈妈被她这动静吓了跳,将餐盘放到桌上,拍着胸脯说:“你这孩子怎么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
顾弦望心念电闪,约莫着陈妈昨日照料她定是乏累,一会儿等午饭过后,趁着她精神疲惫,再套一套她的话,说不定她手里真会有那个小叶总的联络方式,到时候她再一翻墙……
想罢,她笑道:“没什么,陈妈,师父不回来的话,今日午饭我们怎么安排?”
陈妈摆放好碗筷,觑她一眼,“早饭还没吃,就惦记上午饭的事儿了?”
顾弦望略显浮夸地轻揉胃部,有些羞涩:“嗯,许多日子没好好吃顿饭了,想您的手艺。”
陈妈笑了笑,嗔她:“这时候知道嘴甜了?得了,你先慢慢把早饭吃了,午饭怎么用现在还说不准呢,方才老爷打了电话回来,说小叶总一会儿会来拜访。”
顾弦望一时没反应过来:“拜访谁?”
“当然是你啦,这次病得那么厉害,人家来探望探望你。”
他们两个连面都没见过,有什么可探望的?不过顾弦望转念一想,又觉得来得正好,省得她费心翻墙去找,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抿着唇,点了点头,“那我可需得好生谢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