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中遇见了一个人, 她说禁婆与巫族有关,既然世上是有禁婆存在的,或许禁婆骨也不仅是传闻编造之事。”
“你遇见一个人。”尚如昀冷脸道, “你可知你去的是个什么地方?”
顾弦望被问得一噎, 声音低了些:“应该是夜郎旧民所守护的巫族祭坛。”
也不知是怎得,先前在山里的时候他们几个讨论起这些事不觉得有异, 可现在一出来,回到了城市里,即便是面对师父这样的老江湖,再说什么夜郎和巫族之事,她还是觉得很别扭,像是青天白日讲鬼话。
厅里又静下来, 只听得见窗外风雨交叠, 檐下的花盆叮咚作响。
“你是从何得知那地界儿的线索?”尚如昀抿了口温下的梨汤, 又问:“都遇见什么了?”
顾弦望张了张口,却没急着回答,要是她现在把寻山旅人这条线索交代出去, 怕是后面的事她再想参与就难了, 师父是说一不二的人,看这会儿的样子, 他并非是不信关于禁婆的说辞。
于是她先答第二问:“我进山之后便误打误撞遇见了蛊婆子,后来为了解蛊, 只得借不死鳌的指向寻进了夜郎山民的地盘……”
尚如昀轻轻晃动瓷碗, 视线随碗中的枸杞兜着圆弧, 耳边是顾弦望一点点避重就轻地描述着驼子岭下的见闻, 他刻意丢出两个问题,就是在试探这丫头的选择, 现在看来,她这次出行多半是受了有心人蛊惑。
顾弦望从金蚕蛊说到青铜盘,抬眼一瞥师父的神色,说了半天口都干了,他仍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她实在是有些沉不住气了,话头便突兀地一转:“对了师父,我的旧衣里应当还放了蛊药和蛇灵珠,您、您过目了么?”
兜了半天圈子,终于开始点题,尚如昀放下梨汤,觑着她,“见了。都在库房里给你存着,想要便让陈妈替你取来。”
顾弦望倒不是怕东西掉了,她想问人,但又半天引不出来,急得掌心也有些发热,只得借着由头说:“那枚蛇灵珠,是在天坑底下的地宫里寻得的,听闻对体弱之人大有裨益。”
尚如昀哼笑了声:“何止是大有裨益,你带回来的那颗若是真品,以其大小成色,便是人三更进了阎罗殿,也能吊回一口气,撑到五更天。”
顾弦望心里一突:“您的意思……”
“可惜,那一颗是赝品。”
赝品?是龙黎也没识出来么?
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尚如昀又续道:“做工太糙,不过鱼目混珠之物。”
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了,这是有人刻意在骗她。
若只是看走眼,自然无妨,这东西本就人雪中送炭的东西,白得的没什么可挑剔,但如果说是刻意骗她,就把顾弦望给架那儿了,一来是她肯定相信师父的判断,但二来,出于她自己本心,她又觉得龙黎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骗她,尤其是现在他们三个已经从祭坛好端端出来了,这不就是对龙黎人品最直观的印证么?
在这其中有且只有第三种可能令双方都合理,那便是在中途有人掉换过这颗蛇灵珠,但若是她的记忆没有出错,她从山口被救出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师父,这其中应当没人有这个能力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活。
左右皆不是,顾弦望猜得心躁,只好直白地说:“许是当时情急,看走了眼,这珠子是他人赠我的,不论真假,情分我都记下,这也是师父的教诲。所以…我也想问问师父,当时在祭坛之中,那人与我们应当相隔不远,您——”
“呵。”尚如昀一声冷笑打断了她,抚掌道:“情分?你可知与你们一道出现在那山中的,都是些什么来路的人?”
“这……”顾弦望偏开眼,含混地说,“约莫是些、是些……”
她想说贼盗,又怕把龙黎一并诬进去,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末了硬憋出四个字,’盗门中人‘。
“盗门,那是抬举他们。”尚如昀轻蔑地抬眼,“那帮贼子是一家英吉利的海洋打捞公司聘下的人,多半是些游走国际的亡命徒。这些年看来是我将你护得太紧了,你虽挂着我尚九徒弟的名,却不知江湖事,到底是要吃亏的。”
顾弦望果然愣了,“英国的海洋打捞公司?为什么会出现在贵州?”
他们又是从哪里得知的夜郎祭坛一事?
尚如昀道:“他们出现在哪里都不奇怪,这本就是一群国际匪盗,早在二十多年前就与我国结下了梁子,便是我们江湖中人,也当人人唾骂之,你遇上他们能全身而退,总算不枉我教诲。”
“这次死里逃生,你自己需得好好反省。至于那些人,你只当是死了便是。”
英国公司?国际匪盗?当他们死了?
一个个词汇撞进顾弦望脑海里,撞得她头晕脑胀,但她却又无可辩驳,这一路来桩桩件件,都吻合了师父的说辞,龙黎自己也曾说过,老狗就是中东雇佣兵出身,毫无疑问他们就是师父口中不折不扣的亡命徒。
但…龙黎呢?
顾弦望挣扎道:“可是…这些人里或许也有不那么坏的,与他们只是合作关系。”
“合作?”尚如昀吁出口气,“望儿,出去闯荡这一趟,怎的还是如此天真?”
“这些都是要命的营生,随便一件都可能惹来官司,若是你,你会随便与人合作么?”
顾弦望一时哑声,实在是被逼得无路可退,说:“我只想找一名女子,我、我欠了她人情,她救了我许多次,所以不论生死,师父若是见着了,能否告诉我?”
既是救过她,尚如昀缓和了神色,拇指轻轻转动奇楠珠子,不知在思忖什么。
顾弦望知道他这是有些心软了,忙说:“那女子,应当是龙家人。”
空气倏然静默,瞬间潮闷如窒。
尚如昀眦目抬眼,直盯向她:“你说她是龙家人?”
窗外猛地劈下一道炸雷,灿白的闪光掠过他的面颊,有一刹那将尚如昀耀得犹如恶鬼。
这么多年,顾弦望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神色,当下便后悔了提这一茬。
但话已出口,再收不回,只能硬着头皮解释:“嗯,只是旁人这么说,那夜郎的山民好像也提过有这么一支龙家人,但未必就是她,或许只是凑巧同姓罢了。”
尚如昀敛下眸子,神色看似恢复了常态,问:“她是什么模样?”
他这一问,顾弦望手臂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莫名从中感知到了一股煞气,她喉头轻提,本想扯个谎圆过去,但思前想后又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龙家人‘三个字也拂到了师父逆鳞,她这样一无所知的状态实在是令人沮丧又恼火。
顾弦望忍了忍,没忍住,反问:“师父,龙家人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们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么?”
尚如昀抿了抿唇,眸色阴晴难辨,不容置喙道:“龙家人…是一个禁忌。你莫问,也莫要去碰。不论那女子是不是真的龙家人,也不论她是活着还是死了,打今日起,你便将她彻底忘了,往后不必再提。”
顾弦望到这心态终于崩了,“为什么?即便她真是龙家人,那姓氏的祖上做过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也已经过去了,如今时代早已经不同,罪不及子孙,何况她都未必属于您口中的那个所谓的龙家,为何我必须要将她忘了?”
尚如昀着实也没料想顾弦望出门一趟竟会忤逆至此,自小这丫头便伶俐守礼,凡事知会一声就不必再提第二遍,除了性子疏离冷漠一些,旁的可谓无可挑剔,他的界限在哪里,她应当很清楚,何以会在这样的大事上犯了错?
“你知道你自个儿在说些什么吗?”
顾弦望哽着一口气,抬头道:“我知道,师父。但是我想不明白,便认不了这个理。”
尚如昀也涌起一股暗火:“你想不明白?呵,如今时代确是不同了,我这个当师父的,倒是要桩桩件件与你好生解释一番!你是翅膀硬了,自有自的主意,我今后看是再夹磨不了你了。”(注:夹磨是江湖春典,意思是师父教育徒弟)
顾弦望真是不明白为何师父总是要拿威严压着她,与她好好解释不可以吗?
当下梗着脖子犟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难道我又是忘恩负义之徒吗?您想鞭徒弟就鞭徒弟,弦望自不会说个不字!”(注:鞭同上,意思是打徒弟,在梨园行很常见)
听得楼下争执起来的响动,陈妈赶紧蹬蹬蹬跑下楼来,一看这景儿,拉着顾弦望就虚喝起来:“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快与你师父赔不是!”
顾弦望抿着唇,胸膛大起大落,愣是挣开了陈妈的手,没应声。
尚如昀怒极反笑,站起来指着她说:“想鞭就鞭?好,好好好,你真有骨气!你是女子,我不鞭你,但你既说出这话,我倒是要看看这根反骨到底生得有多硬挺!”
“陈妈,给她上砖。”
陈妈一听上砖,心就一凉,犹豫着劝道:“老爷,您先消消火,望儿这才刚醒,她身子——”
“陈妈,您上吧,我身子无妨,既然师父要考我,我今日便练练这跷功。”
陈妈真也没想着顾弦望今天会这样顶嘴,只得又说:“这、这厅里也摆放不下……”
尚如昀冷道:“支在院子里。”
陈妈看着外头风大雨急的样子,只能是干着急,这俩师徒今天是杠上了,谁也不肯让服谁,争的就是一口气,无法,她也清楚现在再劝下去只会给尚如昀把火越拱越旺,到时更难收场了,只得是照着他的话,将方桌和练功砖支在庭院里。
所谓的跷功是武旦的童子功,也是最苦的基本功,跷鞋是木制的,上边儿加个铜箍,文跷武跷大小还有不同,武跷的小些,不到三寸,穿上后需用绑带与脚绑紧,脚跟始终是踮起来的,那样子就与裹小脚很像。
跷鞋沉重,初学时根本站不起来,顾弦望从站到走,就生练了一年,走完就是跑,跑完了才到上砖这一步,摆桌,桌上竖立两块砖,一脚一块儿,这是练腿力的,要是练得好了,脚下轻快,台上翻打有劲,看着才利索漂亮。
这屋里还留着她以前用的练功跷,顾弦望默不作声地自己绑上,见陈妈把桌砖摆置好了,她头也不回,径直走进雨里,轻身一跃,站上砖头。
今夜的雨是又急又密,砸得人睁不开眼,尚如昀背手站在檐下,看着她道:“我不限你的时辰,既你自己做得了主,你便自己做主罢。何时你该下,你自下便是。”
陈妈听他这样说,总算松了一口气,这就算是尚如昀给留了口子了,一会儿他定是会先走,顾弦望只要撑过这一下,等会自己下来,这事也就算翻篇儿了。
谁知道这时候顾弦望突然又问:“师父,龙家人的事难道真的不能告诉我么?”
尚如昀的脸倏地便沉了下来,“给她上签!”说罢,转身拂袖便走。